我问:“回来的是他吗?还是其他什么人?”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我的意思是……”我开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你要知道,时间并非真实存在。所以,回来的可以说是他,也可以说不是他。可以说有很多佛祖,也可以说只有一个。要弄明白这一点,时间是关键……比如放唱片,你第二次放的时候,那些音乐家是否演奏了第二遍?要是你放了五十次,音乐家们是否演奏了五十次?”
“只有一次。”我回答。
“万分感谢。”兰普顿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也放下手中的听筒。
我心想,鹅妈妈说的这些话,可不是每天都能听到的。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颤抖了。

我这一辈子,好像一直都在因为一股长久潜伏于内心的恐惧而颤抖。我颤抖,逃离,惹麻烦,失去所爱。我活得不像个人,而更像个卡通人物。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粗鄙卡通片里的人物。回想起此前种种,我所做的一切,都由恐惧驱使。如今,恐惧已去。我刚刚听说的好消息抚平了我心中的恐惧。我突然意识到,我这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个消息。我之所以出生,不为别的,只为有一天,能亲耳听到这个消息。
我可以忘掉那死去的姑娘。宏观地来看,整个宇宙也可以不再悲伤。伤口已经愈合。
时间太晚,我没法给其他人打电话,告诉他们兰普顿已经打来电话。我也没法给加州航空打电话,预订机票。不过,第二天清早,我就先后给大卫、凯文和肥特打了电话。他们让我来安排行程,周五晚上他们都有空。
这天傍晚,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决定给我们的小团体起个名字。争了几句后,我们决定让肥特起一个名字。由于艾瑞克·兰普顿一再提到佛祖,因此,最后我们决定称自己为“悉达多社团”。
“那我就不参加了。”大卫说,“抱歉,要是名字里没有暗指基督教的话,我可没办法接受。但也不用听起来很狂热的那种,不过……”
“你这话听起来就很狂热。”凯文说。
又是一阵争吵。最终,我们总算想出了一个名字,既迂回曲折得能让肥特满意,又神秘难解得能让凯文满意,还为了让大卫满意而带有基督教的含义。至于我,名字叫什么根本不重要。肥特给我们讲了他最近做的一个梦。在梦里,他成了一条大鱼,没有手臂,只有如同船帆一般或者说如同扇子一般的鱼鳍。他靠这些鱼鳍行走,还想用鱼鳍握住一把M-16步枪。但他没握住,步枪滑到地上,一个声音高声喊道:
“鱼不能持枪。”
肥特梦中的鱼鳍式扇子,希腊文称为rhipidos(避役类爬行动物“Rhiptoglossa reptiles”当中就有这个词根)。于是,我们决定将名字定为“鱼鳍会”(Rhipidon Society)。这名字约略指向早期基督教的鱼形标志。肥特也喜欢这名字,因为这名字能让人想到多贡人,还有他们用来代表良善神灵的鱼形标志。
于是,万事俱备,虽然人数很少,但我们能以正式社团的名义面见艾瑞克·兰普顿和琳达·兰普顿了。我觉得,此时此刻,我们几个都有些害怕——确切地说,是有些胆怯。
肥特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我们真的可以不再去计较她的死亡了吗?艾瑞克·兰普顿真这么说?”
我把手放在肥特肩膀上。“都结束了。”我说,“他是这么说的。压迫的时代在1974年8月已经结束了。现在,悲哀的时代也开始走向终结。别担心,好吗?”
“好。”肥特微微露出笑容。那表情像是在说,他没法相信听到的话,可他真的希望自己能相信。
“你没疯。”我说,“记住这一点。别再拿这个当借口了。”
“还有,他,真的活着?已经出世了?”
“兰普顿是这么说的。”
“那就是真的。”
我说:“很有可能。”
“你相信他对吧?”
“嗯,差不多。”我说,“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他会是什么样的人?老人?孩子?我猜他还是个孩子。菲尔——”肥特望着我,突然打了个冷战,“要是他不是人类,怎么办?”
“好了,”我说,“现在先别想,等问题真来了,我们再考虑。”但我却对自己说,也许他来自未来,这才是最有可能的。在某些方面,他可能不像人类;但在其他方面,他还保留着人类的模样。我们永生不死的后代……几百万年后的生命形态。“斑马”。我终于能见到你了。我们都能见到你了。
你是国王,也是最终审判者,就如琐罗亚斯德时代流传至今的预言里所说的一般。
不,应该更早到地狱之神奥西里斯那里开始。预言是从埃及人那儿传给多贡人的。埃及人,则是从来自宇宙星辰的人口中听说的。
“来点儿白兰地,”凯文提着酒瓶进了客厅,“我们来干一杯。”
“该死的,凯文。”大卫抗议道,“你不能为救世主干杯;就算要干,也不能用白兰地呀!”
“不用白兰地,难道用里波?”凯文说。
我们四个都倒了一杯拿破仑白兰地,包括大卫。
“敬鱼鳍会。”肥特提议。我们碰杯。
我加了一句:“敬我们的团训。”
“我们有团训?”凯文问道。
“‘鱼不能持枪’。”我回答。
我们四人一饮而尽。


11

我有很多年没来加州索诺马郡了。索诺马郡三面环绕着秀丽的小山,位于加州这座葡萄酒王国的核心位置。这里最吸引人的景致要数市区公园。该公园位于市区的正中心,有一栋古老的市政府大楼,由石块砌成;有一座池塘,鸭子游弋其间;还有旧日战争留下的古老大炮。
公园方方正正,周围环绕着各种各样的小店铺。光临店铺的顾客,多为来此度周末的游客。店铺里头的商品净是些毫无价值的花哨东西,顾客一不留神就会上当。不过,这儿留存着真正具备历史价值的老房子。这些房子建于墨西哥统治时期,一直遗留至今。老房子被重新粉刷,镶上铭牌,标明其历史地位。这儿空气清新,对于我们这种刚从“南方”过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尽管我们到达时已经是夜晚,但我们仍然四处闲逛了一阵,然后才进了一家名为“吉诺”的酒吧,给兰普顿夫妇打电话。
艾瑞克·兰普顿和琳达·兰普顿开着一辆白色的大众兔子来接我们。他们在“吉诺”酒吧找到了我们几个。当时,我们正坐在桌边,喝一种名为“分离者”的酒吧特饮。
兰普顿夫妇朝我们走来。“抱歉,我们没法去机场接你们。” 艾瑞克·兰普顿开口道歉。显然,兰普顿肯定在报纸上看到过我的照片,他认出了我。
艾瑞克·兰普顿身材瘦削,留着长长的金发,穿着一件印着“救救鲸鱼”的T恤和红色喇叭裤。凯文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他。酒吧里一阵骚动,其他人也认出了他,有人叫他们的名字,有人大喊,还有人打招呼致意。显然,有好些人都是兰普顿夫妇的朋友,夫妇俩朝他们露出微笑。琳达·兰普顿走在艾瑞克身边,步履轻快,身材苗条,微笑时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像爱美萝·哈里斯。她一头柔软的黑色长发,穿着一条浅色水洗牛仔热裤,搭配一件格子衬衣,脖子上扎着鲜艳的方巾。夫妇俩都穿着靴子:艾瑞克穿的是机车靴,琳达穿的是系带及膝靴。
不一会儿,我们六人都挤到兰普顿的兔子车里,沿着住宅区的街道慢慢行驶。街道两边的房屋还算现代,家家门口都有宽阔的草坪。
“我们是鱼鳍会。”肥特开口道。
艾瑞克·兰普顿回答:“我们是‘上帝之友’。”
闻言,凯文大吃一惊,死死盯着艾瑞克·兰普顿。我们几个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
“看来,你听说过这个名字。”艾瑞克说。
“Gottesfreunde,”凯文说,“你居然回溯到了十四世纪!”
“没错。”琳达·兰普顿解释道,“‘上帝之友’最初在瑞士巴塞尔创立,最后进入了德国和荷兰。那么,你也知道埃克哈特大师了。”
凯文说:“他是最伟大的基督教神秘主义学家,第一个提出‘神格’概念,将‘上帝’和‘神格’区分开来。他的教义是,凡人可以与神格相结合。他甚至提出,上帝存在于人类的灵魂中!”我们从没见凯文这么兴奋过。“他说,人类的灵魂,有能力切切实实地认清上帝!如今,再也没人说这种话了。还有,还有……”凯文竟然结巴起来,这我们还是头一次见到,“九世纪时,印度的商羯罗也宣示过跟埃克哈特同样的训诫。这种神秘主义思想超越了基督教的教义,认为凡人可以逾越上帝,或者与上帝融合。融合的途径,或者融合的形式,则是某种非造物的灵光一现,也就是‘梵’。所以,‘斑马’才……”
“是瓦利斯。”艾瑞克·兰普顿纠正道。
“叫什么都一样,”凯文转向我,激动不已,“这下就能说得通了,为什么预言中既有佛祖,又有圣索菲亚,还有基督。这种思想超越了国别、文化和宗教。抱歉,大卫。”
大卫和和气气地点了点头,但心中明显有些动摇。他知道,刚刚听到的话悖逆了基督教教义。
艾瑞克说:“商羯罗和埃克哈特是同一个人,却活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
肥特低声说道:“‘他让景物变化,造成时间流逝的假象。’”
“还有空间,也是假象。”琳达补充。
“瓦利斯到底是什么?”我问。
“巨大主动智能活系统。”艾瑞克回答。
“这是描述,不是定义。”我说。
“我们只知道这个。”艾瑞克说,“除了这个,难道还需要别的?难道你想要一个名字,就像上帝让人类给所有的动物取名一样?瓦利斯就是名字。称呼这个名字就可以,不必再想别的。”
“瓦利斯是人?”我问,“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
艾瑞克和琳达都露出了微笑。
“它来自星辰吗?”我问。
“我们所在之处,也是星辰啊!”艾瑞克说,“我们的太阳也是星辰。”
“打哑谜。”我说。
肥特问:“瓦利斯是救世主吗?”
艾瑞克和琳达沉默了片刻,然后琳达回答道:“我们是上帝之友。”说罢,她闭口不言。
大卫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对上我的视线,用眼神问道:这些人可靠吗?
“他们属于一个古老的团体,”我回答,“我以为这个团体几百年前就消失了。”
艾瑞克说:“我们从未消失过,比你能意识到的久远得多,比你能了解到的也久远得多。如果你问,我们会告诉你我们的历史,但实际上,我们的历史比那还要久远。”
“这么说,你们比埃克哈特更古老?”凯文猛地意识到。
琳达回答:“是的。”
“古老几百年?”凯文接着问。
没有回答。
“几千几万年?”最后,我终于问出口。
“‘高山为野山羊的住所’,”琳达说,“‘岩石为沙番的藏处’。”
“什么意思?”我开口的时候,凯文也加入进来。我俩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大卫说。
“这不可能。”肥特显然也已经想出琳达这句话出自何处。
过了一会儿,艾瑞克开口道:“‘雀鸟在其上搭窝’。”
肥特对我说:“这些人是阿肯那顿的族人。刚才他们引用的是《圣经·旧约·诗篇》第104首,这诗是根据阿肯那顿的圣歌改写而成。它被收录进《圣经》,但却比《圣经》古老得多。”
琳达·兰普顿说:“我们是丑陋的建筑者,拥有爪子一样的手。我们太丑,因此躲起来不愿见人。我们跟赫淮斯托斯一起,建起高大的城墙,还为神祇建造府邸。”
“没错。”凯文说,“赫淮斯托斯,建筑之神,也很丑。你们杀了阿斯克勒庇俄斯。”
“这些人是独眼巨人族。”肥特轻声说。
“这名字的意思是‘圆眼睛’。”凯文说。
“但我们其实有三只眼睛。”艾瑞克说,“所以,历史记录出了错。”
“是故意记错的吗?”凯文问道。
琳达回答:“对。”
“你们非常古老。”肥特说。
“对,我们非常古老。”艾瑞克一边回答,琳达一边点头。艾瑞克继续说道:“非常非常古老。不过,时间并不真实存在。至少对我们来说,时间并不存在。”
“上帝啊,”肥特身体僵硬,仿佛深受打击,“他们是原初的建筑者。”
“我们从没停止过,仍旧在建造。”艾瑞克说,“是我们建造了这个世界,这个时空基体。”
“你们是我们的创造者。”肥特说。
兰普顿夫妇点点头。
“你们的确是上帝之友。”凯文说,“确确实实,毫不夸张。”
“别害怕。”艾瑞克说,“你们都知道,湿婆举起一只手,告诉众人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我们当然要害怕。”肥特说,“湿婆是毁灭者,他的第三只眼睛能毁灭世界。”
“他也是世界的重建者。”琳达说。
大卫凑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低语道:“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他们是神灵,我心想,他们是湿婆,既能毁灭世界,也能保护世界。他们是审判者。
也许,我该觉得害怕。可是,我心中丝毫没有畏惧。他们早已完成了摧毁的任务——就像电影《瓦利斯》里描述的,他们推翻了费里斯·F. 弗莱蒙的暴政。
现在,身为重建者的湿婆,要重塑这个世界了。我们失去的东西都会回来,死去的两个姑娘也将重生。
跟《瓦利斯》里面一样,如果必要,琳达·兰普顿能让时间倒流,让生命复活。
我慢慢开始理解这部电影了。
我们“鱼鳍会”的成员,尽管是鱼,却也无法再深潜入下去。

荣格说过,“集体无意识”一旦闯入,便能轻易地抹去脆弱的个人意识。在集体无意识深处,沉眠着原型;一旦原型醒来,它们既能治愈,也能摧毁,这两种相反的力量浑然一体。这便是原型的危险之处。直到“有意识”出现,这两种相反的力量才能二分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