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我说,“时间错乱的场景里,那个女人穿着旧式长裙,赤着脚,用陶制水罐在小溪里汲水。这个镜头,是从天空中拍摄的。凯文,这一点,你注意到了吗?”
“天空。”凯文嘟哝道,“没错,这是个长镜头,也是个全景镜头。天空、土地……那片土地看起来也很古老,像是在近东,叙利亚一带。你说得对。陶水罐也强调了‘近东’这个印象。”
我又说:“但卫星本身没在电影中出现。”
“不对。”凯文说。
“不对?”我反问。
“五次,一共出现了五次。”凯文说,“第一次,墙上挂着日历,日历上印着卫星的图片。第二次,镜头闪过商店橱窗,那里面摆着卫星玩具。第三次,在天空中,镜头一闪而过,我第一次看也没看见。第四次,弗莱蒙总统翻看一份文件夹,里面是美利通唱片公司众人的信息和照片,其中就有卫星的结构示意图……第五次,我这会儿忘记了。”他皱了皱眉。
“被出租车轧过的那个东西。”我补充。
“什么?”凯文说,“啊,对!有辆出租车沿着西阿拉米达大街超速行驶,轧过了某样东西。我还以为是个啤酒罐。那东西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滚到排水沟里去了。”凯文思索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那是卫星,被汽车压扁了。那响声听着像啤酒罐,误导了我。又是米尼的手笔。全因为他该死的音乐,或者说噪音。听到啤酒罐的声音,你就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看见了一个啤酒罐。”他的笑容有点儿僵硬,“所闻即所见。干得不赖嘛。”尽管我们此时正穿梭在密集的车流中,凯文还是闭了闭眼。“没错,虽然被压扁了,但就是那颗卫星没错。虽然断的断,弯的弯,但上面还是有天线。而且——该死的,上面还写着字呢!像是标签。上面写的是什么来着?哎呀,真该弄个他妈的放大镜,让电影放一帧停一停,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一帧一帧再一帧,每一帧都不错过。我们还得做些镜头叠加。电影会在观众眼中留下视网膜残像,全因为布莱迪用的激光。激光太亮了,导致——”凯文顿了顿。
“眼内闪光。”我接着说道,“观众的视网膜中出现了眼内闪光。你说的是这个吧?这就是为什么电影中的激光那么重要。”
“好了。”凯文开口道。此时,我们已经回到肥特的公寓,一人拿着一瓶德国啤酒,全身放松,准备好好讨论讨论,把电影搞个明白。
鹅妈妈的这部电影,跟肥特遇见上帝的经历,有很多相同之处。这一点,再清楚不过。我本来想说“就像上帝的旨意一样清楚”,但我没觉得——至少那时候确实没觉得——这件事跟上帝有什么关系。
“伟大庞塔行事,神奇莫测。”凯文不再用那种开玩笑的口吻。“操,操他娘的,”他对肥特说,“我本来一直以为你疯了。毕竟你被关进过精神病院嘛。”
“冷静点儿。”我说。
“我去看《瓦利斯》。”凯文说,“我看这电影是为了消遣,想暂时忘掉这位肥特先生往我们脑袋里灌输的疯言疯语。结果呢?我坐在天杀的电影院里,选了部鹅妈妈的科幻爆米花电影,却看到了些什么?这简直就像是你们串通好的一样!”
“别赖到我头上。”肥特说。
凯文对他说:“你一定得见见鹅妈妈。”
“怎么见?”肥特问。
“菲尔会联系杰米森。然后你就能见到鹅妈妈——或者说艾瑞克·兰普顿。菲尔是个有名的作家,他能安排。”接着,凯文转向我:“有没有哪个电影制作人,对你的哪本书感兴趣?”
“有,”我回答,“《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还有《帕默·艾德里奇的三处圣痕》。”
“那就好,”凯文说,“那么菲尔可以告诉杰米森,他有个电影的好点子。”他又转向我:“你那个电影制作人朋友,叫什么来着?就是米高梅那个。”
“斯坦·杰弗里。”我回答。
“你们俩还有联系吗?”
“私下里有一些。他们本来想拍《高堡奇人》,后来计划流产了。他有时候会给我写信,还给我寄过一大袋植物种子。他本来还想给我寄一大袋泥炭藓,幸好没寄。”
“你去联系联系他。”凯文说。
“你瞧,”肥特说,“我不明白。那里面——”他一摊手,“《瓦利斯》里面有些事儿,在1974年3月,也发生在我身上。那时候我——”他又一摊手,没说下去,一脸不知所措。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几乎有些痛苦。为什么呢?
也许,肥特觉得这部电影损害了他“遇见上帝/斑马”的神圣性。原本唯独他才有的神圣体验,居然断断续续地出现在一部科幻电影里,而且主演还是个叫什么“鹅妈妈”的摇滚明星。不过,这部电影,是第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肥特所言不虚;而这个证据,还是凯文——这个戳穿起谎言来一针见血的人,替我们找到的。
“你认出了多少熟悉的元素?”我尽可能保持冷静,向一脸沮丧的肥特轻声问道。
片刻后,肥特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回答:“好吧。”
“等等,我写下来。”说着,凯文拿出一支钢笔。他总是随身带支钢笔,真是贵族末裔。“纸呢?”他环顾左右。
纸准备好以后,肥特罗列起来,“有单片镜的第三只眼睛。”
“嗯。”凯文点点头,写了下来。
“粉红色光芒。”
“嗯。”
“基督教的鱼形标志。这我没看见,不过你说这是……”
“双螺旋。”凯文说。
“显然,这两个是同一样东西。”我说。
“还有吗?”凯文问肥特。
“还有,该死的信息传递本身。瓦利斯,那颗卫星,会传递信息。你说,它不只是对人类发射信息,还会越过人类的主观意识,控制他们。”
“对,”凯文说,“这就是整部电影的意义所在。卫星把——你瞧,这部电影想说的就是:有一个以理查德·尼克松为蓝本的独裁者,名为费里斯·F. 弗莱蒙。他通过黑衣秘密警察——就是那些穿着黑制服、佩戴着望远镜似的武器的人,还有操蛋的啦啦队——统治着美国。在电影里,这些支持者被统称为‘弗魄’。”
“电影里,我没看到这个词啊?”我说。
“这个词出现在某条横幅上。”凯文回答,“出现在某个场景的边缘。上面写着‘弗魄,美国人民的朋友’,他们是弗莱蒙的市民军队,着装一模一样,爱国热忱也一模一样。总之,是卫星射出包含信息的光芒,救了布莱迪的命。这一点,你应该看明白了。最后,在卫星的安排下,在弗莱蒙竞选连任获胜的那一刻,布莱迪就代替了弗莱蒙。连任的总统其实是布莱迪,而不是弗莱蒙。而这件事,弗莱蒙一直都知道。有一个场景,弗莱蒙在翻看美利通唱片的人事档案照片,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却无能为力。他下令,让军队用导弹打下卫星瓦利斯;可是,导弹发射后,忽然不停晃动,不得不将之摧毁。一切都是瓦利斯动的手脚。要不然你以为布莱迪从哪儿学来的电子知识?也是瓦利斯教给他的。所以,最后,表面上是布莱迪代替弗莱蒙当了总统,但其实是卫星当上了总统。那么,那颗卫星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瓦利斯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线索就是那个陶罐,或者叫陶水罐,都一样。还有,你的大脑综合各个碎片信息后拼出的鱼形标志——这代表了基督徒,女人穿的旧式长裙,时间错乱……瓦利斯和早期基督徒之间肯定有某种联系,但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联系。总之,电影中的提示全都含糊省略,一切的信息都是碎片式的。比如,弗莱蒙翻阅美利通唱片人事档案的场景,你们有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档案里的文字?”
“没有。”我和肥特回答。
“‘他是很久以前的古人’,”凯文哑着嗓子说,“‘可现在仍然活着。’”
“档案里写着这句话?”肥特惊讶地问道。
“一点儿不错!”凯文回答,“就写着这句话。”
“这么说,遇见上帝的不止我一个人。”肥特说。
“是遇见‘斑马’。”凯文纠正道,“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上帝,你根本不知道那东西他妈的到底是什么。”
“是卫星吧?”我说,“一颗非常古老、能发射信息的卫星?”
凯文不耐烦地回答:“他们拍的可是爆米花科幻电影。在这种电影里,那东西当然只能用卫星来表示。这你应该知道,菲尔。是不是?”
“嗯。”我回答。
“所以,他们才给它起名为瓦利斯,”凯文说,“把它描述成一颗古老的卫星,能控制人类,推翻掌控美国的邪恶独裁者——显然这个独裁者的蓝本是尼克松。”
我说:“难道,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瓦利斯》这部电影,向观众透露了一个秘密——让尼克松下台的,居然是来自天狼星系的‘斑马’,或称上帝,或称瓦利斯,或称三眼人?”
“没错。”凯文回答。
我转向肥特:“你梦见的三眼西比尔,是不是说过‘密谋者已被发现,将接受制裁’?”
“对,在1974年8月说的。”肥特回答。
凯文声音低沉地补充道:“同年同月,尼克松辞职。”
之后,我们两人离开肥特的公寓,凯文开车送我回家。一路上,趁肥特和瓦利斯都没法听到我们俩的谈话(应该没法听到吧?),我们俩继续讨论着。
凯文说道,多年来,他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肥特只是疯了,一切都是由疯症引起的。在他看来,由于格洛莉亚自杀,内疚和悲伤毁了肥特的脑子,他一直没有复原。贝丝是个心眼坏到极点的婊子,肥特在绝望中,居然跟她结了婚,使自己的生活越发悲惨。最后,在1974年,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开始发展出精神分裂症,依靠怪异夸张的小插曲来调节自己无聊的生活。他看见鲜艳的颜色,听到抚慰的语句,但这一切都来自他的无意识。他的无意识扩展上升,实实在在地吞没了他的整个意识,抹去了他的自我。在这种疯狂状态中,肥特四处乱抓救命稻草,他自以为“遇见上帝”,并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安慰。对肥特来说,彻底发疯倒是件好事,是种怜悯——只要彻底切断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无论是何种模式或是形式都好,如此一来,肥特就能相信自己已被基督本人抱在怀里,受到抚慰。但当凯文看到了《瓦利斯》这部电影之后,他的推断动摇了,鹅妈妈的这部爆米花电影动摇了他的想法。
而我则在琢磨,肥特是否仍然打算飞往中国,去寻找被他称为“第五位救世主”的人。现在看来,肥特根本不用去那么远,只要去《瓦利斯》的拍摄地好莱坞就行。要不然就去美国唱片工业的中心加州伯班克市,他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艾瑞克·兰普顿和琳达·兰普顿。
第五位救世主:一个摇滚明星。
“《瓦利斯》是什么时候的?”我问凯文。
“你是说电影还是卫星?”
“当然是电影。”
凯文说:“1977年。”
“肥特的经历发生在1974年。”
“对。”凯文说,“肥特的经历或许比剧本编写的时间更早。我读了好些关于《瓦利斯》的评论,里面提到鹅妈妈在十二天之内就写出了剧本。他没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但显然他一写完就想尽快开始拍摄电影。我确定肯定是在1974年之后。”
“但你其实没法确定啊。”
凯文说:“你可以问问杰米森,那个剧照摄影师。他肯定知道。”
“要是鹅妈妈的剧本,也是在1974年3月写成的呢?”我问。
“那我可真他妈的得吓得屁滚尿流了。”凯文回答。
“向肥特发射信息的光束,”我问道,“不是什么信息卫星。你也这么想,对吧?”
“不是。卫星什么的,不过是科幻电影的手段,给那玩意儿一个科幻的解释而已。”凯文略加思索,“应该是这样。不过,电影中还出现了时间错乱。这说明鹅妈妈也意识到,时间也是必须考虑的因素。只有把时间考虑进去,才能真正看懂这部电影……女人用陶水罐汲水。肥特那个陶罐是怎么来的?某个娘们儿给他的?”
“那个娘们儿亲手拉坯,烧制,然后给他的。那是1971年左右,肥特老婆离开他之后。”
“这个老婆,不是贝丝吧。”
“不是,是再之前的那个。”
“这事发生在格洛莉亚死后。”
“对。肥特说,上帝原本一直睡在陶罐里,1974年3月就出现了——显灵了。”
“上帝睡在陶罐里。很多人都这么想。”凯文说。
“这笑话真冷。”
“嗯,总之,那个赤脚女人是古罗马时代的人。今晚,我注意到了上次看的时候没发现的事情,但我没说。我可不想看到肥特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在电影里,女人出现在溪边的时候,背景中有些清晰可辨的轮廓——那是一片古老的建筑物,像是古罗马时代的建筑。可能你那个剧照摄影师朋友杰米森也拍到了这个。那些轮廓乍一看像云彩,但是……云彩的确也有。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看到的是云彩;第二次,也就是今晚,看到的却是建筑物。这天杀的电影,难道每次看都会变?操他娘的!这太可怕了——这是一部每次看都不一样的电影。不,这不可能。”
我说:“一束粉红色光芒,把你儿子患有出生缺陷这事传到你脑子里,还附带着各种医学细节——这也一样不可能,可偏偏就发生了呀。”
“我觉得,1974年也许真的发生过时间错乱,间隔被打破,古罗马时代融入了我们这个世界。”
“你是说,在这部电影当中?”
“不,我是说在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