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第46篇
医生来过好几次,每次用的名字都不一样。可是,我们仍然没有痊愈。每一次,帝国都发现了他,赶走了他。但是这一次,他会依靠吞噬细胞的噬菌作用,杀死帝国。
肥特的日记,在很多方面,跟《帕西法尔》一样,都说不通。肥特将宇宙视为活着的有机体,遭到了有毒微粒的攻击。有毒微粒由重金属构成,已经侵入宇宙有机体,埋伏其中,不断施以毒害。宇宙有机体派出了吞噬细胞,也就是基督。吞噬细胞包围了有毒的金属微粒——也就是黑铁监狱,一点一点地将之摧毁。
日记第41篇
帝国是混乱的制度化、体系化。帝国不仅疯狂,而且凭借暴力将这种疯狂强加到我们身上。帝国的本性就是暴力。
日记第42篇
一旦跟帝国斗争,就会被帝国的混乱感染。这是一条悖论:任何打败了帝国某个部分的人,就会变成帝国。帝国如病毒,侵入敌人身上,不断繁殖。由此,帝国的敌人变成了帝国本身。
日记第43篇
跟帝国对立的,是活着的信息,即为普拉斯梅特或是医生。我们给予它的名字是圣灵或灵体基督。本源共有两个:黑暗(帝国)和光明(普拉斯梅特)。最后,终极意识会将胜利授予光明。我们每个人都要选择立场、做出努力,据此来决定最后我们是死去还是存活。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光明和黑暗;最后终有一方会获胜。无人例外。这一点,琐罗亚斯德很清楚,因为智慧之脑早就对他说过。他是第一位救世主。到目前,我们一共有过四位救世主。第五位即将降生。跟前四位不同,这一位将会统治我们,审判我们。
在我看来,在肥特给我们朗读或是引用他的论著时,凯文尽可以“啦啦……啦啦……又臭又长”地嘲讽他,但肥特所说的都是有道理的。肥特认为,噬菌作用正在宇宙中进行。放到微观层面,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在发生这种噬菌作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有毒的金属微粒。“在上的(宏观宇宙)便是在下的(微观宇宙,或称人类)。”我们都受了伤,都需要医生。犹太人有以利亚,希腊人有阿斯克勒庇俄斯,基督徒有基督,诺斯替教徒有琐罗亚斯德,摩尼的追随者有摩尼……人类会死,是因为每个人天生都有疾病,身上都带着重金属微粒,就像安福塔斯的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旦伤口愈合,我们都将永生。我们本就该永生,全因为有毒的金属碎片进入了宏观宇宙,也就进入了宏观宇宙的多重微观分身——我们人类。
就拿睡在你大腿上的猫咪来说。这只猫,体内其实有伤,但伤口尚未显露——就像雪瑞一样。有某种看不见之物正慢慢地蚕食猫咪的身体。你不信?那赌一把!要是把这只猫在线性时间上所有的形象重叠起来,放到同一个实体中,你就会得到一只被刺穿、受伤、死去的猫。但是,奇迹也发生了。一位看不见的医生让猫咪死而复生。
因此,万事万物只在世上存留片刻,随即便匆匆死去。植物和昆虫在夏末死去,牲畜和人类在若干年后死去。死神不知疲倦地收割每一条生命。可尽管如此,不,应该说凡事看起来并不如此,世间一切就好像永远在彼处存在,固守自己的位置,就仿佛万事万物都是永生不朽的一样……这只是暂时的不朽。由此,在数千年的死亡和衰朽之下,没有任何东西消失,连每一个原子都照样存在,内在之物——即事物的本性——则愈发如此。因此,每时每刻,我们都可以兴高采烈地大喊:“时间、死亡和衰朽算什么?我们仍然同在一起!”(叔本华)
叔本华曾说过,你在后院看到的正在玩耍的猫咪,三百年前也在此处玩耍。肥特遇见托马斯、三眼人,尤其是没有身体的“斑马”,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性。有一段关于永生的古老论证是这么讲述的:假如每个生物真如表面上那样都会死亡,那么,随着生命的不停消失,不停灭绝,宇宙中早该没有任何生命存在了。但是,生命仍然存在。由此,尽管死亡在我们眼中不可避免,生命必定有某种办法,逃过死亡。
肥特已经跟随格洛莉亚和雪瑞一起死了。但肥特还活着。身为救世主,他已准备好踏上寻觅之旅。
9
华兹华斯的诗《颂》有个副标题:“永生的暗示,来自幼年时代的记忆。”不过,对肥特来说,“永生的暗示”来自他后世的记忆。
而且,不管肥特怎么努力,都写不出像样的诗来。他很喜欢华兹华斯的《颂》,很希望自己也能写出同样好的诗。可惜,他做不到。
话说回来,肥特的全部念头都转到了旅行上。直到某天,这些念头终于转化成了具体的行动:肥特驱车来到“大世界”旅行社圣安娜分社,跟坐在柜台后电脑前的女士交流了一会儿。
“可以呀,我们能帮您买一张去中国的慢船船票。”那位女士欢快地说道。
“那不如来一张去中国的快机机票?”肥特说。
“您去中国,是去治病?”女士问。
闻言,肥特十分惊讶。
“如今,西方国家中,好些人都想飞去中国治病。”女士解释道,“我听说,就连瑞典都有人去。中国的医疗费用极其低廉……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是不是?有些病,哪怕做一次大手术,也只需要大约三十美元。”女士伸手到一堆宣传小册子里头摸索,保持着愉悦的笑容。
“嗯,大概吧。”肥特回答。
“而且,做完手术以后呢,还能把旅行费用从收入税收中扣除。”女士接着说,“您瞧见没,我们‘大世界旅行社’能为您提供许多的帮助。”
这件小事让肥特印象深刻。真是讽刺。肥特,出发去中国寻找第五位救世主,却发现州政府和联邦政府还能报销他的旅行费用。当晚,凯文来访的时候,肥特把这件事讲给他听,心想凯文肯定会大肆嘲讽一番。
可是,凯文却心不在焉。他神神秘秘地说:“明晚,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怎么样?”
“看什么电影?”肥特听出这位朋友语气中的不怀好意。这意味着,凯文别有所图。不过当然,凯文这么个人,可不会再多说些什么。
“科幻电影。”凯文回答。就这么四个字,没别的。
“行。”肥特回答。
第二天晚上,肥特、凯文和我一同驱车到塔斯汀大街,进了一家小小的露天电影院。既然他们说要看科幻电影,我觉得,出于职业原因,我也该去。
在凯文把他那辆红色本田思域小车停泊到位时,我们抬头看见了大银幕。
“瓦利斯,”肥特念道,“和鹅妈妈。谁是‘鹅妈妈’?”
“一支摇滚乐队。”我有些失望地回答。这电影看起来不像我喜欢的类型。凯文在音乐和电影方面的品位都很奇怪。显然,今晚,他的两种怪品位合二为一了。
“这电影我已经看过一遍了。”凯文含糊其辞地说道,“耐心些,你不会失望的。”
“你已经看过了?”肥特问道,“然后你还想再看一遍?”
“耐心些。”凯文重复道。
我们找到座位坐下,发现四周的观众基本上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鹅妈妈就是艾瑞克·兰普顿。”凯文说,“他写了《瓦利斯》的剧本,还是电影的主演。”
“他在里面唱歌了?”我问。
“没。”凯文只说了这个字,接着便陷入沉默。
“那我们来看些什么?”肥特问。
凯文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不会跟你上回的打嗝唱片一样,也是个恶搞玩笑吧?”肥特又问。有一次肥特的情绪特别低落。于是,凯文带了一张唱片给他,并且向他保证,听完以后他会振作起来。肥特无奈之下,戴上STAX静电耳机,还放大了音量。结果,唱片里全是打嗝的声音。
“不是。”凯文回答。
灯光暗了下来。年轻观众们也安静了下来。银幕上出现了标题和演职员名单。
“布伦特·米尼这名字,你熟吗?”凯文问道,“他是电影的配乐。米尼的配乐都采用计算机制造的随机声音,他称之为‘共时性音乐’。他已经出了三张黑胶唱片。我收集了后两张,第一张怎么都找不到。”
“那这是部严肃电影喽?”肥特说。
“看了就知道。”凯文回答。
电子噪音响起。
“上帝。”我厌恶地说道。银幕上出现了巨大的彩色球形,四下炸开。镜头摇近,来了个特写。我暗想,又是部低成本的爆米花科幻电影。就是这种电影,败坏了科幻的名头。
突然,所有的演职员人名消失,剧情开始了。一片宽广的褐色土地,干涸开裂,零星点缀几丛杂草。我又对自己说,显然,也就这样了。一辆吉普车,载着两名士兵,颠簸着开进了这片土地。然后某个显眼的东西在空中划过。
“像是流星,上尉。”一名士兵说。
“嗯。”另一名士兵若有所思地赞同道,“不过,我们还是调查调查为妙。”
我想错了。
《瓦利斯》这部电影主要是关于一家在加州伯班克市的小唱片公司的,公司叫“美利通”,老板名叫尼可拉斯·布莱迪,是个电子天才。根据电影中的汽车型号,还有摇滚乐类型,故事发生的时代应该是六十年代后期或七十年代早期。不过,电影中到处都和现实不太一样。比如,理查德·尼克松压根就不存在,美国总统是一位全名叫费里斯·F. 弗莱蒙的人,深受民众爱戴。在电影前半部分,不时会突然插入电视新闻片段,报道费里斯·F. 弗莱蒙热烈的连任竞选活动。
鹅妈妈本人——就是现实生活中跟大卫·鲍伊、弗兰克·扎帕和埃利斯·库珀齐名的摇滚明星——在电影中扮演一位歌曲创作人,吸毒成瘾,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只能靠布莱迪的资助度日。鹅妈妈的老婆,是个迷人的女子,头发短到紧贴头皮,大眼睛明亮惊人,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
影片中,布莱迪一直垂涎鹅妈妈的老婆,琳达·兰普顿(不知为何,鹅妈妈在电影中用了自己的真名,艾瑞克·兰普顿。因此,电影带着现实中兰普顿夫妇的影子)并非自然人——这一点,电影在一开始就透露给观众了。电影让我觉得,尽管布莱迪在电子音响方面才能惊人,却是个狗娘养的。他有一套激光系统,能把各种信息——也就是各种渠道的音乐——导入一台超出人们想象的混响器里。那玩意儿能像座堡垒一样升起来,布莱迪要通过一扇门,才能进入混响器内部。进去后,布莱迪全身沐浴在激光里,通过他大脑的转换,这些激光都会变成声音。
某个场景中,琳达·兰普顿脱下身上的衣物。观众看到,她身上没有任何生殖器官。
这是肥特和我见过的最鬼扯的场面。
而与此同时,布莱迪毫不知情地垂涎着她,完全不知道从解剖学上说,他俩根本没办法交合。这一点,鹅妈妈——就是艾瑞克·兰普顿——看在眼里,深觉滑稽。他仍然不停地注射毒品,同时写出糟糕得难以想象的歌曲。显然没过多久,他的脑子就已经彻底糊涂了,只是他本人还没意识到。尼可拉斯·布莱迪呢,则暗中实行各种计谋。观众们得到暗示,尼可拉斯打算利用堡垒混响器,让艾瑞克·兰普顿彻底消失,以便顺利地跟琳达·兰普顿上床(他却不知道,琳达根本没有性器官)。
电影放到此处,出现了令观众们费解的现象:费里斯·F. 弗莱蒙的面目渐渐模糊,越来越像布莱迪;布莱迪也渐渐变形,越来越像弗莱蒙。在某些场景中,布莱迪出现在显然是国家级的隆重会场里,观众能看到外国使节端着酒杯四处走动。背景中,一直响着低低的人语声——而且,这种响声很像是布莱迪的混响器制造出的电子噪音。
这部电影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靠到肥特耳边,轻声问:“你看懂了吗?”
“老天,怎么可能。”肥特回答。
这时,布莱迪已经把艾瑞克·兰普顿成功诱入了混响器中。只见布莱迪把一盒奇特的黑色磁带塞入卡座,按下按钮。镜头给了兰普顿脑袋一个特写。只见兰普顿的脑袋瞬间爆开——不折不扣地爆炸开来,但是,飞溅出来的不是脑组织,却是各种微型电子元件。这时,琳达·兰普顿走了进来——生生穿过混响器堡垒的墙壁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样东西,不知怎么一动,艾瑞克·兰普顿的时间就开始倒流。四散的电子元件重聚到他的脑袋里,头颅恢复完好。而同时,布莱迪则摇摇晃晃地走出美利通唱片大楼,走上林荫步道,惊得双眼快要掉出来了……镜头切换回到琳达·兰普顿,她将丈夫复原,两人都站在堡垒般的混响器中。
艾瑞克·兰普顿张嘴说话,响起的却是弗莱蒙的声音。琳达沮丧地后退了一步。
镜头又切换到白宫。费里斯·F. 弗莱蒙,模样已不再像尼可拉斯·布莱迪,而是恢复到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去干掉布莱迪。”他阴着脸说,“现在就去。”两个身着黑色紧身笔挺制服的男子,佩戴着某种未来武器,沉默地点头。
镜头切换到布莱迪。他正迅速穿过停车场,朝自己的车走去,一副彻底潦倒的模样。镜头摇到守在屋顶上的黑衣男子,切换到男子手中带准星的瞄准器。通过目镜的十字准线,观众看到布莱迪已经坐进车里,准备启动汽车。
画面淡去。银幕上出现成千上万的年轻姑娘,穿着红、白、蓝三色的啦啦队队服。但是,她们不是啦啦队队员。她们喊道:“干掉布莱迪!干掉布莱迪!”
慢镜头。黑衣男子开火。几乎同时,艾瑞克·兰普顿站在美利通唱片公司门口,一个脸部特写,他的眼睛变得奇怪。黑衣男子碳化成了粉末,手中的武器融化了。
“干掉布莱迪!干掉布莱迪!”成千上万的姑娘,穿着同样的红、白、蓝制服,不停地呐喊。有些姑娘欲火焚身,撕掉了身上的制服。
她们都没有生殖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