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特放下电话,对我说:“我这几个前妻,全是鼠辈。”
“你还是离开这儿的好。”我回答。
“看来,你赞成我上路?”
“是的。”
“我已经攒下了足够的路费,能去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我在想,要不要去中国,或者去法国?”
“法国,为什么?”我问。
“我一直想看看法国长什么样。”
“那就去吧。”
“‘你会怎么做’。”肥特忽然喃喃道。
“你说什么?”
“我在想美国运通旅行支票的电视广告。里面有句台词:‘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做’。我现在就是这感觉。这广告说得对。”
我说:“我喜欢另一则广告。里面有个中年男人说:‘我钱包里只剩下六百块钱了。这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最糟糕的事。’要是这是他这辈子最糟糕的事……”
“没错,”肥特点点头,“他这辈子肯定一直过得养尊处优。”
我知道肥特脑中浮现了什么画面。他又看到了那两个死去的姑娘。一个受到外力冲击,摔个稀烂;一个受到体内癌症肿瘤的攻击,身体爆裂开来。我颤抖着,感觉自己几乎哭出来。
“她是憋死的。”最后,肥特开口低声道,“她他妈的是憋死的。她再也没法呼吸了。”
“我很难过。”
“你知道医生怎么安慰我?”肥特说,“‘还有比癌症更可怕的疾病呢’。”
“哎哟,比癌症更可怕哪!他给你看幻灯片了没?”
我们俩哈哈大笑。当你悲痛到疯狂边缘的时候,就会抓住每一个机会大笑。
“我们到‘桑布来罗大街’去。”我提议。那是家不错的餐馆兼酒吧,我们几个都喜欢。“我们喝一杯,我请客。”
我们俩沿着主街一路走到“桑布来罗大街”,在吧台前坐下。
“常跟你在一块儿的小个子棕发女士怎么没来?”女服务生给我们倒酒,顺口问肥特。
“她在克利夫兰。”肥特回答。我们俩又大笑。女服务生还记得雪瑞。我们没法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我们受不了。
“我认识一个女的,”我一边喝酒,一边对肥特说,“有一次,我说自己养的猫死了。我说:‘哎,它现在在永恒中安眠呢。’你猜她说什么?她马上一脸严肃地回应:‘我的猫在加州格兰岱尔市安眠。’我们几个都顺着这话凑热闹,认认真真地比较‘永恒’和‘格兰岱尔市’哪里的天气更好。”说罢,我跟肥特两人大声笑个不停,声音太响,旁边的人都朝我们看。“我们得小声点儿。”我平静下来,说道。
“永恒那里肯定更冷点吧?”肥特说。
“肯定的,不过‘永恒’里雾霾少。”
肥特又说:“也许,我得去那里找他。”
“谁?”
“他。第五个救世主。”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你的公寓里,”我说,“当时雪瑞刚开始化疗,一直掉头发……”
“啊,对,猫咪水盆事件。”
“她站在猫咪的水盆旁边,头发不停地掉进水盆里。可怜的猫咪莫名其妙……”
“‘这到底是啥东西哇?’”肥特学着猫咪的口吻,“‘偶水盆里到底是啥东西?’”说罢,肥特咧开嘴,却没有欢乐。我们俩谁都没法再继续开玩笑,即使互相打趣也没了兴致。“我们得找凯文来说说笑话。”肥特说。接着,他喃喃道:“等等,我又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们只需要不停地说废话就行。”我说。
“菲尔,”肥特说,“要是找不到他,我只能去死。”
“我知道。”我回答。他说得没错。拦在爱马士·肥特跟灭亡之间的,只有救世主。
“我身上带有自毁程序。”肥特说,“而且按钮已经被按下了。”
“你现在的感受……”我开口道。
“是理性的。”肥特打断我的话,“基于目前的情形,我的感受是理性的。这是真话。我没疯。不管他在哪儿,我都必须找到他。否则我就得死。”
“要是你死了,”我说,“那我也得死。”
“没错。”肥特点点头,“你也明白了。没有我,你没法生存。没有你,我也没法生存。我们俩拴在一条绳子上。操。这算是哪门子生活?这些破事都是怎么发生的?”
“你自己也说了,这个宇宙是……”
“我会找到他的。”说罢,肥特喝干杯中的酒,放下空杯子,站了起来,“我们走,回我的公寓去。我给你听听琳达·罗什塔的新唱片《活在美国》。很好听。”
我们站起身来。我边走边说:“凯文说,罗什塔已经过气了。”
闻言,肥特在酒吧门口停住,回答道:“凯文才过气了。等到最终审判日那天,凯文从外套里抽出那只天杀的死猫来,审判官会狠狠地嘲笑他,就像他嘲笑我们一样。这是他活该!他就应该遇上个跟他一模一样的最终审判官。”
“这个神学观念倒不错,”我说,“最终审判日那天,你面对的审判官就是你自己。你觉得你能找到他吗?”
“救世主?肯定,我能找到他。要是钱用完了,我就回来,干活赚些钱,然后再出发。救世主肯定就在地球上某个地方。这是‘斑马’说的。还有我脑袋里面的托马斯,他也知道。他记得,就在没多久之前,耶稣还在他们身边,而且他知道耶稣肯定会回来。他们个个都欢呼雀跃,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忙着做欢迎的准备,迎接新郎回来。菲尔,那场面真是一片欢腾,人们欢乐兴奋,四处飞奔。他们刚刚从黑铁监狱逃出来,笑啊,欢呼啊……他们把黑铁监狱都他妈的炸飞了,一整个黑铁监狱啊,菲尔,全炸飞了!然后从里面逃了出来,四下奔走,放声大笑,幸福至极。而我,正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还会快乐幸福的。”我说。
“我会的。”肥特回答,“等我找到他,我就会快乐幸福。找不到他,我就不会幸福。不可能幸福。没法幸福。”他在人行道上立住,双手插在衣袋里,“我很想他,菲尔,我他妈的真想念他。我想去他身边,被他抱在怀里。除了他,没人能让我幸福。我见过他一次,要是那算得上的话。而现在,我还想再见到他。那种爱,那种温暖……看见我,他很高兴,他很高兴见到的是我。他认出了我,他认出了我!”
“我知道。”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挤出这几个字来。
“见他一面,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他。”肥特说,“没人知道这有多痛苦!快五年了,整整五年——”他找不出字句,打了个手势,“这五年算什么?而在见到他之前,我的生活又算什么?”
“你会找到他的。”我说。
“我一定得找到。”肥特说,“否则我就得死。你也得死,菲尔。这一点,我们俩都清楚。”
《帕西法尔》中圣杯骑士的首领,安福塔斯,身上有处不会愈合的伤口。这处伤口是坏魔法师克林索尔留下的,他拿着刺穿基督两肋的长矛,刺伤了安福塔斯。后来,克林索尔又拿起长矛,朝帕西法尔掷来。谁知,长矛竟在半空中停了下来。那“纯粹的愚人”接住长矛,高高举起,比出十字架的形状。顿时,克林索尔,还有整座城堡,全部都消失了。原来,这些全都是幻影(即希腊人所说的dokos,印度人所说的摩耶的面纱),一开始就不存在。
帕西法尔无所不能。在歌剧结尾,帕西法尔用长矛碰了碰安福塔斯的伤口,伤口立刻愈合了。一心求死的安福塔斯被帕西法尔治好了。此时,有几句神神秘秘的歌词反复。虽然我能读懂德语,却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Gesegnet sei dein Leiden,
Das Mitleids höchste Kraft,
Und reinsten Wissens Macht
Denn zagen Toren gab!
这几句话,是帕西法尔故事的关键。那“纯粹的愚人”竟能抹消魔法师克林索尔和他的城堡,还能治愈安福塔斯的伤口。可是,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祝福你的伤口——
是它给予怯懦的愚人
怜悯的至高力量,
还有最纯洁知识的大能!
我不懂这些话的含义。不过,有一点我知道:在我们身边,那个“纯粹的愚人”爱马士·肥特,也有一处不会愈合的伤口,也承受着伤口带来的痛楚。好吧,这处伤口是刺穿救世主两肋的长矛留下的,也只有同一支长矛,才能治愈伤口。在歌剧中,安福塔斯的伤口一经愈合,圣物箱便应声打开(圣物箱已经封闭了很长时间),露出里面的圣杯。此时,从天堂而来的声音说道:
Erlösung dem Erlöser!
这话也很奇怪。因为,它的意思是:
救赎者得到了救赎!
换句话说,就是基督救了自己。用一句术语来说,叫Salvator salvandus,即“被拯救的救世主”。
事实是,永恒信使想要完成任务、卸下重担,就必须多次投胎转世,经历多次宇宙流放。还有一点——至少在伊朗的神话中是这么流传——在某种意义上,救世主跟他所召唤拯救的人一样,都是神圣自我一度失去的部分。‘被拯救的救世主’便由此而来。
上面这段话的来源很可靠,引自《哲学百科全书》(麦克米兰出版社,纽约,1967年版)中的“诺斯替教”词条。我琢磨着,该怎么把这段话套在肥特身上。什么是“怜悯的至高力量”?怜悯怎么会有力量来治愈伤口?肥特能不能怜悯自己,然后治愈自己的伤口?如果能,爱马士·肥特是不是就成了救世主,“被拯救的救世主”?瓦格纳似乎想表达的就是这一观念。“被拯救的救世主”源自诺斯替教,又怎么会出现在《帕西法尔》当中呢?
也许,踏上寻找救世主之路的肥特,实际上要找的是他自己。唯有如此,那个最初由格洛莉亚的死亡所造成,之后又因为雪瑞之死而加重的伤口,才能被治愈。但是,歌剧中克林索尔的巨大石城堡,如果被放到我们的现代世界中,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那会不会就是肥特口中的“帝国”,那座黑铁监狱?
“永存”的帝国,会不会只是一个幻象?
帕西法尔说了一句话,便让克林索尔的巨大城堡以及克林索尔本人全部消失。
Mit diesem Zeichen bann' Ich deinen Zauber.
凭着这个标志,我抹消你的魔力。
这个标志,指的当然就是十字架。就像我之前说的,肥特的救世主就是他自己。“斑马”其实是线性时间轴上肥特所有自我的总和。所有的自我层层叠合,形成了一个不会死亡的超/泛时间的自我,回来拯救肥特。但我不敢告诉肥特,他寻找的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现在还无法接受这一观点,因为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他觉得自己要寻找的是一个自身之外的拯救者。
“怜悯的至高力量”纯属狗屁。怜悯没有任何力量。肥特对格洛莉亚、雪瑞都怀有无限的怜悯。可这份怜悯有个屁用?光有怜悯不够,还需要其他东西。这一点,众所周知。任何人,只要俯身凝视过某个重病濒死的人,或是某只重病濒死的动物,都知道那感觉多么无助:一方面,心中生出深深的怜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另一方面,人也同样清楚,这份怜悯,无论有多么深沉,都一无是处。
治愈伤口的另有他物。
对我、大卫和凯文来说,这个问题很重要。肥特心中有无法愈合的伤口,但这个伤口又必须愈合,也一定会愈合——只要肥特找到救世主就行。难道,将来某一天,肥特会奇迹般地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就是救世主,然后心中的伤口自动痊愈?别指望了。反正我不信。
《帕西法尔》就像是文化领域中类似于红酒开瓶器那样的人造物,乍看之下让你觉得能从中学到些宝贵的、甚至是无价的东西。但是仔细一想,你就会突然抓抓头,说道:“等等,这说不通啊!”我都能想到理查德·瓦格纳站在天堂的入口,冲着里面大喊:“你得让我进去。我写了《帕西法尔》,那里头有圣杯、基督、苦楚、怜悯和治愈。对不?”然后那里头的人会回答:“嗯,我们读过,可它根本说不通啊!”砰!门关上了。瓦格纳的话有道理,里头的人的话也有道理。又一个“中国指套”式的陷阱。
等等。也许我没抓住重点。说不定,这是一桩禅宗公案:说不通的事情,恰恰意义最为重大。我犯了最严重的错误,陷入了亚里士多德的两分法逻辑:某物要么是A,要么不是A(即排除中位法)。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的两分法逻辑不合情理得很。我的意思是——
要是凯文在,他肯定会说:“啦啦……啦啦……又臭又长”。肥特给我们念注疏的时候,凯文就是这么讽刺他的。凯文对深刻的事物没有丝毫好感。他是对的。我刚才说的一大堆,也不过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啦啦……啦啦……又臭又长”,想要弄明白爱马士·肥特究竟该怎么治愈——或者拯救——爱马士·肥特本人。因为,肥特其实已经没救了。如果雪瑞能够被治愈,那么,格洛莉亚死亡的债便可还清。可是,雪瑞也死了。格洛莉亚之死害得肥特吞下了四十九片毒药;现在,雪瑞也死了,我们却指望着肥特能站起来,向前看,去寻找救世主(什么救世主?),获得治愈。他的伤口,光是格洛莉亚之死导致的伤口,已经是致命伤,现在又加上了雪瑞之死的伤害。世上已经没有了爱马士·肥特这个人。留在世上的,只有他的伤口。
爱马士·肥特已经死了。他是个傻瓜,所以被两个充满恶意的女人拖进了坟墓。傻瓜居然能成救世主——这是《帕西法尔》这部剧的另一个荒唐之处。为什么?傻瓜为什么能成救世主?《帕西法尔》中,苦楚给了怯懦的愚人“最纯洁知识的大能”。怎么给的?为什么会给?请解释一下!
请解释一下,格洛莉亚的苦楚,还有雪瑞的苦楚,对肥特有什么好处?对谁有好处?对什么有好处?都是谎言,邪恶的谎言。苦楚就该被抹消。好吧,帕西法尔倒是抹消了一点儿苦楚,他治愈了安福塔斯的伤口,剧痛消失了。
我们真正需要的其实是医生,而不是长矛。让我给你们看看肥特论著的第45篇吧!
日记第45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