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个角度说,肥特猜到了真相。他遇见了过去的自己,也遇见了未来的自己——两个未来的自己。一个是三眼人,离我们的时代稍近;另一个是“斑马”,已经远离得与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不知怎么,时间对肥特失去了作用。在线性时间轴上,肥特的自我一再出现,重重叠叠,压在同一个实体中,共用一具身体。
层层重叠的自我,终于产生了“斑马”。“斑马”是超/泛时间的存在,是纯粹的能量,纯粹的活着的信息。“斑马”不朽、善良、充满智慧、乐于助人,代表了人类理性的本质。在一个由非理性大脑掌控的非理性世界的中心,站着一个理性的人。爱马士·肥特就是这样一个例证。
1974年肥特所遇到的“入侵神灵”,其实就是他自己。不过,肥特似乎更愿意相信自己遇见的是上帝,那么我也就藏起自己的观点,不对他讲。毕竟,万一我猜错了呢。
时间是关键。米切亚·艾利亚德写道:“人类能战胜时间。”这句话,是一切的中心。厄琉息斯、俄耳甫斯教徒、早期基督教、塞拉比斯、希腊—罗马神秘宗教、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复兴赫耳墨斯派炼金术士、玫瑰十字兄弟会、提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西门·马古、阿斯克勒庇俄斯、帕拉塞尔苏斯、布鲁诺……这些人物和组织掌握的巨大秘密,都跟抹消时间有关。抹消时间的技术确实存在。但丁在《神曲》中就探讨过。抹消时间的关键,就是重获记忆。一旦人类能够不再遗忘,真正记忆就能上下延展,延伸到过去,也延伸到未来,而且奇妙地,还能延伸到平行宇宙中去。它不仅能水平延伸,也可以垂直延伸。
因此,说以利亚永生,一点儿不假。以利亚进入了“上层王国”(借用肥特的话),不再受到时间的奴役。时间,便是古人口中的“星辰宿命论”。以上所有的神秘人物和组织,目的都是帮助新加入者摆脱“星辰宿命论”(约等于“命运”)。关于这一点,肥特在论著中写道:
日记第48篇
存在两层王国,上层和下层。上层王国来自超宇宙I,也叫阳,巴门尼德称之为“一”。上层王国有感知力,也有意志。下层王国,也叫阴,巴门尼德称为“二”,来自某个已死的本源,所以机械、固化、没有智慧,由盲目而高效的动因驱动。古时候,下层王国被称为“星辰宿命论”。我们绝大部分人,都被困在下层王国里。但是,通过圣礼,通过普拉斯梅特,我们被解救。直到“星辰宿命论”被打破,我们依然没有意识到禁锢的存在。人是多么闭目塞听啊!“帝国永存”。
悉达多,也就是佛祖,记得自己所有的前世。因此,他才被称为“佛”,意为“觉者”。忆起前生的能力和知识,从佛祖传到古希腊,出现在毕达哥拉斯对弟子的训教中。毕达哥拉斯知晓许多诺斯替教派的超自然神秘知识,但其中的大部分被他严格保密,只传授给弟子。然而他的弟子之一,恩培多克勒,打破了毕达哥拉斯兄弟会的束缚,将知识传播给大众。恩培多克勒曾私下向朋友们透露过,说自己是阿波罗,跟佛祖和毕达哥拉斯一样,也能忆起前生。不过,有一点,他们都没有说出口:除了前生,他们还能“忆起”后世。
肥特看见的三眼人,代表了他在许多世生命中,进化到了“觉者”的阶段。佛教中,三眼被称为“天眼通”(dibba-cakkhu),即能看到生命逝去及重生的能力。佛祖乔达摩(悉达多)在菩提树下入定,于中日(上午十点至下午两点)获得了“天眼通”,在初日(早晨六点至上午十点),佛祖则获得了洞悉过去、知晓自己所有前生的能力“宿命通”(pubbeni-vasanussati-nana)。从理论上说,既然肥特能看到自己的前生后世,那么,他已经成佛了。这话我当然没跟肥特说,我觉得不该告诉他。而且,要是他真成了佛,他自己肯定知道。
这真是个有趣的悖论。身为佛——也就是觉者——过了四年半以后,居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佛。四年半来,肥特一直孜孜矻矻于自己大部头的注疏,企图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全是徒劳。比起佛,他更像是交通事故逃逸案的受害者。
“操他的祖奶奶!”对肥特遇见“斑马”一事,凯文肯定会这么说,“那到底是啥玩意儿?”
任何软弱之物的虚张声势,都逃不过凯文的眼睛。凯文将自己比作老鹰,虚张声势则是兔子。他瞧不上肥特的注疏,却仍然是肥特的好朋友。因为凯文行事自有原则:对事不对人。
这些天来,凯文一直感觉良好。因为,他对雪瑞的阴暗预言成了真。而且,雪瑞的病情复发,也让他跟肥特的关系越发亲密。尽管身患癌症让雪瑞令人同情,但凯文还是早就看清了她的为人。雪瑞最后查出来已经病入膏肓时,凯文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他反复思考后认定,雪瑞的癌症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随着肥特越来越担心雪瑞,他也越来越沉迷于某个新想法:救世主即将重生,或已经重生。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救世主的双脚即将或者已经,再次踏上地球的土地。
等雪瑞死了,肥特打算怎么办?莫里斯曾经对肥特吼过这个问题。他也打算去死吗?
压根儿不会。肥特思考,写作,翻阅资料,在意识昏沉和睡梦中接受来自“斑马”的点滴信息,并且期望用余生来拯救点儿什么。如此种种,让肥特终于下定决心,他要去寻找救世主,不管去往哪里,都要将他找出来。
这便是1974年3月,“斑马”交给肥特的任务,神圣目的,温和的轭套,轻盈的负担。肥特,现在已经成了一位圣人,即将成为寻找救世主的现代“东方三博士”。万事俱备,只欠一条线索,一条指示肥特该去何处寻找的线索。这条直接来自于上帝的线索,最终会由“斑马”透露给他。“斑马”向肥特显灵为的就是这个:送肥特踏上寻找救世主的道路。
我们的朋友大卫,听说肥特要出发寻找救世主后,问道:“会不会是基督?”这句话,表明了他虔诚的天主教信仰。
“是第五位救世主。”肥特模棱两可地回答。毕竟,对将要到来的救世主,连“斑马”也用了好几种称呼,而且彼此矛盾:有圣索菲亚,也就是基督;有首领阿波罗;还有佛祖或称悉达多。
肥特从他所有涉猎过的哲学流派中选了一些名字列出来:佛祖、琐罗亚斯德、基督、阿布·卡西木·穆罕默德·本·阿布杜拉·本·阿布杜勒-穆塔利卜·本·哈希姆 (即穆罕默德)。有时候,肥特会在名单中加上摩尼。这样一来,要是按照短名单,即将到来的就是第五位救世主;如果按照长名单,则是第六位。某些时候,肥特还会在名单里加上阿斯克勒庇俄斯——那么,长名单上就有了六个名字,未来的救世主则成了第七位。不管怎样,即将到来的救世主都是最后一位。他将坐上王座,审判一切国家和人民。琐罗亚斯德教的裁判之桥已经搭好,如此,善良的灵魂(光明)将与邪恶的灵魂(黑暗)区分开来。玛亚特已经拔下她的羽毛,放到了天平上,用来称量每一个接受审判的人的心脏。负责审判的死神奥西里斯高坐一旁。那场面一定热闹。
肥特希望自己能在场,最好能像《但以理书》中描绘的“古老时代”那样,为最高审判者递上《生命之书》。
我们几个都告诫肥特,就算真有《生命之书》,那上面记录着每个获得拯救的人的名字,那本书也肯定重得要命,一个人根本拿不动,得靠绞盘和起重机才行。肥特一点儿没觉得好笑。
“等着吧,看那个最高审判者看到我的猫会怎么样。”凯文说。
“又是你那天杀的死猫。”我说,“我们早就听厌了。”
肥特向我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计划:寻找救世主,无论走多远的路,都要找到他。我立刻意识到:肥特要找的,其实是死去的姑娘格洛莉亚。肥特一直觉得自己对她的死负有责任。这一点,十分明显。肥特已经彻底把自己的情感生活和情感目标,混同成了自己的宗教生活和宗教目标。对他来说,“救世主”便是“逝去的朋友”。他一心想要跟她重聚,不过是在活人的世界里重聚。既然他没法跟随她去另一个世界,那么,他就要在现世重新找到她。如此看来,肥特虽然已经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但脑袋仍然不清醒。尽管脑袋不清醒,在我看来,肥特的情况比从前仍有好转:因为,生欲已经代替了死欲。用凯文的话来说就是:“说不定,肥特这一路上,还能睡个迷人的狐狸精呢!”
当肥特真正踏上神圣试炼之旅的时候,他要寻找的姑娘已经增加到了两位:一个是格洛莉亚,一个是雪瑞。肥特的“寻找圣杯”之旅这么一更新,就让我想起,说不定《帕西法尔》里寻找圣杯的骑士,也是出于同样的生欲动机,最后才到达了蒙萨瓦尔特的城堡(帕西法尔最后也来到了这座城堡)。瓦格纳在笔记中写道,唯有被圣杯选中并召唤之人,才能找到通往城堡的路。基督在十字架上流的血,被接在最后的晚餐时他用来饮酒的高脚杯里,所以这只杯子确确实实盛有耶稣的血液。正是这些血液,而不是杯子本身,召唤了骑士。杯中的血液乃永生之物。就像“斑马”一样。杯中之血也是等离子体(或者用肥特的话说,是普拉斯梅特)。说不准肥特日记里的某一篇中,就写着“斑马”等同于普拉斯梅特,也等同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流下的圣血。
在奥克兰西纳农大楼边的人行道上摔了个稀烂的姑娘,她溅出的血,也在召唤肥特。跟帕西法尔一样,肥特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愚人。在阿拉伯语中,“帕西法尔”的意思就是愚人。“帕西法尔”一词,应该来源于阿拉伯语的“法尔帕西”,意为“纯粹的愚者”。当然,帕西法尔的名字,并非意指“纯粹的愚者”(虽然歌剧中,昆德利就是这么称呼帕西法尔的)。“帕西法尔”其实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珀西瓦尔的变体,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没有深意。不过,有意思的地方不止这一点:波斯人把圣杯等同于前基督教的“lapis exilix”,即魔石。后来,魔石又成了赫耳墨斯派炼金术士手中的“媒介”,可以使人类达到彻底的蜕变。而按照肥特的跨种族共生概念,人类会和“斑马”(或称“逻各斯”、普拉斯梅特)结合,成为普拉斯梅特,我发现这一切中暗含着某种连续性。肥特相信,自己已经和“斑马”结合,因此,他已经实现了赫耳墨斯派炼金术士们追寻的目标。所以,对他来说,去寻找圣杯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将会寻找到他的朋友、他自己和他的家园。
而凯文就像是《帕西法尔》歌剧中邪恶的魔法师克林索尔,一直不停地讽刺肥特的理想主义追求。凯文说,肥特不过是饥渴难耐而已。凯文认定,肥特的死欲一直在和生欲斗争。当然,凯文说的“生欲”,指的是“肉体欲望”,而不是“活下去的欲望”。这么想也许不算离谱……我是说,凯文说肥特心中有两股不停争斗、难分难解的对立力量,这话基本上没错。肥特心中,有一部分渴望着死亡,另一部分渴望着生命。死欲能假扮成任何模样,它能杀死生欲,再假扮成生欲。一旦死欲假扮成功,麻烦就大了:你自以为受到生欲的驱使,可驱使你的其实是戴面具的死欲。但愿肥特的情形不至于此。但愿他想去寻找救世主的愿望,是由真正的生欲驱使的。
真正的救世主,或者真正的上帝,跟生命紧密相连——他就是生命。任何带来死亡的“救世主”或“神”,都是戴着救世主面具的死欲。这就是为什么耶稣要通过施展治愈奇迹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救世主——尽管有时他并不想以这种方式来自证。人们很清楚,能够施展治愈奇迹意味着什么。在《圣经·旧约》的末尾,有一段美妙的语言,清楚说明了这一点:上帝说,“但向你们敬畏我名的人,必有公义的日头出现,其光线(原文作“翅膀”)有医治之能。你们必出来跳跃如圈里的肥犊。”
在某种意义上,肥特真心希望救世主能医治患病者,修复破碎者。在某种程度上,他真心相信死去的姑娘格洛莉亚能重获生命。因此,眼见雪瑞承受着无法缓解的痛苦,癌症日益恶化,肥特的希望和信仰都受到了打击,困惑不已。要是按照他在日记中根据遇到上帝而推演出的那套理论,雪瑞早就应该被治愈了才对。
肥特在寻找的是个伟大之物。尽管从理论上,他能理解雪瑞为何会患癌症;但精神上,他却理解不了。说起来,连上帝之子基督为何要被钉上十字架,肥特也没法理解。在他看来,疼痛苦楚都没有意义,他无法把它们与伟大的设想匹配起来。因此,他推测,如此可怕的痛苦之所以存在,全因我们宇宙中存在非理性——即理性之敌。
毫无疑问,肥特是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既定的试炼目标。他一点一点地攒钱,已经在储蓄账户里存了约两万美元,用于旅途花费。
“别嘲笑他,”有一次,我对凯文说,“这对他很重要。”
凯文眼中闪烁着惯常的嘲讽光芒,回答:“揭穿某人的老底,对我也很重要。”
“得了吧,”我说,“这话可不好笑。”
凯文却咧着嘴笑个不停。
一周后,雪瑞死了。
正如我所预料,现在肥特背上了两条人命,他谁都救不了。如果你是扛着地球的阿特拉斯,你就必须扛起肩上的重负。要是你丢掉担子,很多人都会跟着遭殃,一整个世界的人,一整个世界,都会遭殃。如今,肥特精神上的重担已经超过了他身体上遭受过的创伤。两具尸体紧紧地系在他身上,嗷嗷叫喊救命。尽管人死了,叫喊声却没有停止。那声音实在可怕,你可千万别想去听。
我很怕肥特会重新走上自杀的老路。万一自杀失败,他会再度被锁进精神病院。
我去肥特的公寓看他,惊讶地发现他的情绪还算稳定。
“我要上路了。”他对我说。
“开始试炼?”
“没错。”
“去哪儿?”
“不知道。只要我动身上路就行,斑马会给我指引方向的。”
我丝毫没有劝他留下的念头。我支持他上路。除了上路,他还能干什么?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他跟雪瑞共同生活过的公寓里?还是听凯文嘲笑这世上的悲伤?又或者还有更糟的,那就是听大卫喋喋不休,说什么“上帝会让邪恶中生出良善”。要说有什么最能逼疯肥特,害他再次进精神病院,那没什么能比得上待在凯文和大卫的交叉火力中间:一方愚蠢、虔诚、轻信,另一方却愤世嫉俗、生性残酷。况且,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雪瑞的死也令我心碎。现在的我已经散落成一堆零件,就像一个拼装玩具被拆开还原成一个个部件,装回鲜亮的套装盒子里一样。我真想说:“带我一起走吧,肥特。指引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