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肥特的手写字体样本,特别是他的签名。
肥特对贝丝说:“今天是周一。等到周三,还会有一封信来。那封信就是梦中的女人寄来的。”
周三,肥特收到了一大堆信,一共七封。肥特一封都没拆,在七封信中摸索一阵,指着其中一封既没有寄件人姓名,也没写回信地址的信说:“就是这封。”此刻,贝丝也吓坏了。肥特告诉贝丝:“把这封信拆开看看。别让我看见她的姓名、地址,否则,我肯定会写回信。”
贝丝拆了信。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份印着两篇书评的复印件。两篇书评都来自纽约左翼报纸《每日世界》,并排印在一起。评论提到,书的作者是生活在美国的苏联公民。根据评论,很明显,这位作者是苏共党员。
“上帝。”贝丝看了看复印件的反面,惊叹道,“作者的姓名和地址都写在背后呢!”
“是个女人?”肥特问。
“对。”贝丝回答。
肥特和贝丝是怎么处理那两封信的,我一直不清楚。从肥特的只言片语中,我推测:肥特最后认定,第一封信是无害的,于是写了回信。至于第二封信,严格说来那张复印件都算不上是信,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肥特是如何处理的,况且我也不想知道。说不定烧了,说不定把信交到了警察、FBI或者CIA手里。反正,我觉得他不会回信。
首先,他不肯看复印件的反面,不肯看那女人的姓名和地址。他认定,一旦看见,他就会回信,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这很有可能。谁也说不准。先是整整八小时,某个未知来源一直朝你脑袋里发射图形信息,就像可怕的眼内闪光,仿佛一幅由八十种颜色组成的现代抽象画;接着,你又梦到了三眼人,罩在玻璃泡泡里,拖着各种电子装备;再接着,你的公寓里,有圣艾尔摩之火似的等离子能量四处舞动,这种能量还是活的,能思考;然后,你养的宠物莫名其妙地死了;你的身体被用希腊语思考的新人格占据;你梦见了俄国人;最后,在三天内,你一连收到了两封来自苏联的信件,而且事先你已经预料到会有信来。不过,这一连串的事件,总体上感觉并不像坏事——因为,其中某一条发射进你脑袋的信息拯救了你儿子的性命。啊,对了,还漏了一件事——肥特还看到了古罗马的景象和1974年的加州相互重叠。嗯,我得说,肥特确确实实来了一场奇遇。就算他遇见的不是上帝,也肯定是别的什么奇异存在。
难怪此后,肥特便开始专心致志一页接一页地撰写日记, 要是换了我也一样。肥特并非想扯这些谎来骗点儿钱;他只是在想法子弄清楚,自己身上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肥特只是单纯地疯了,那他也疯得够奇特、够有创意的。那时候,肥特正在接受心理治疗(他总在接受心理治疗),他让医生给他做罗夏墨迹人格测试。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症。罗夏测试的结果表明,他只有轻微的神经衰弱。所以,疯症之说就此打住。
我在1977年出版的小说《暗黑扫描仪》里面有段话,偷偷借用了肥特的经历,借用了他讲给我听的整整八小时可怕眼内闪光的体验:
“几年前,他一直使用影响神经组织的去抑制效应物质做试验,一天晚上,他给自己静脉注射了一剂安全温和的欣快剂,随即大脑中的GABA(γ-氨基丁酸)液体灾难性下降。在想象中,他目睹了绚烂华丽的光幻视现象投射在卧室另一侧墙上,如同一段疯狂变化的蒙太奇镜头,当时他把那些画面视作现代抽象画。
大约六个小时,S. A.鲍尔斯在恍惚中看到成千上万的毕加索画作以目不暇接的速度一幅接一幅地出现,然后他又开始欣赏保罗·克利的画作,数量超过了这位画家一生的作品。接下来是莫迪利亚尼的画作在S. A.鲍尔斯眼前以疯狂的速度不断变换。他推测(人们对于任何事情都想找到原因),这个玫瑰十字会会员通过心灵感应把图画传送给他,也许经过某种先进的微动继电器系统增强;但后来,康定斯基的画作也开始骚扰他,他回想起彼得格勒的大型艺术博物馆专门收藏这类抽象现代艺术,认为这一定是苏联人想通过心灵感应联系他。
到了早晨他才想到,大脑中GABA液体急剧下降会引起这种光幻视现象;没有人想通过心灵感应联系他,无论有没有微波增强。”
脑内的γ-氨基丁酸液堵住了脑神经回路,阻止其激活,令其处于休眠或潜伏状态,等待某个解禁的正确刺激物出现在肌体组织中——爱马士·肥特的经历正属此列。也就是说,这些脑神经回路,必须在特定的时间里、特定的环境下,才能被激活。在此之前,在眼内闪光幻视(眼内闪光是脑内γ-氨基丁酸液剧降的标志,表明原本堵塞的脑回路——或者说超脑回路——被激活)之前,肥特是否遇到过解禁刺激物?
这一连串事件,都发生在1974年3月。这个月之前,肥特拔了一颗阻生智齿。为了止痛,牙医在拔牙前,先给他静脉注射了一剂硫喷妥钠。拔完牙,下午回到家后,肥特痛得要命,叫贝丝打电话,让药房送些口服止痛药来。没多久,有人敲门,是药房送药的来了。尽管剧痛难忍,肥特还是亲自去应门。他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可爱的黑发年轻女子,手上拿着的白色小包里装着止痛药达尔丰。深受疼痛折磨的肥特,却丝毫没有注意止痛片——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姑娘脖子上闪烁的金色项链上。他紧紧盯着项链,没法移开视线。此时,因为疼痛,还有硫喷妥钠的作用,加上之前可怕的拔牙经历,肥特头晕目眩,全身无力。但他还是打起精神,问那姑娘,项链正中金色的挂坠是什么含义。那是一条鱼,只有简略的轮廓。
姑娘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指,摸了摸金色的鱼,回答:“这是早期基督教徒使用的标志。”
听了这话,一瞬间,肥特脑中闪过回忆。虽然只有短短半秒钟,但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了古罗马,还有自己的身份,一个早期基督教徒。一整个古代世界的记忆,还有身为秘密基督教徒、一直遭到罗马当局追捕、偷偷摸摸提心吊胆过生活的记忆,栩栩如生,充满他的整个脑海。接着,他又回到了1974年的加州,从姑娘手中接过装着止痛片的白色小包。
一个月后,肥特情绪低落,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里的节目,无法入睡。这时,他眼前出现了浮动的颜色块。紧接着,收音机突然爆出粗口,用尖锐的声音对他说了几句难以入耳的脏话。之后两天,模糊的颜色块忽然加速朝他飞来,仿佛他正朝着这些颜色块移动,而且越来越快。接着,就像我在《暗黑扫描仪》中描述的,模糊的颜色块突然静止,变得十分清晰,形成仿若现代抽象画的画面,成千上万幅(毫不夸张,确确实实成千上万幅),一帧帧地快速闪过。
当看到“鱼”标志,听到姑娘说的话时,肥特脑中的超脑回路解禁了。
就这么简单。
几天后,肥特醒来,看到古罗马重叠在1974年的加州之上。他开始用通用希腊语——也就是罗马世界的近东地区所用的混合交际语——思考。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古罗马这一地区。当时,肥特并不知道古罗马近东地区使用的是通用希腊语,他还以为这个地区使用的是拉丁语。再说,之前我也提过,他连自己脑中出现的究竟是不是语言都吃不准。
爱马士·肥特同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代,两个不同的地区——也就是说,他同时存在于两个不同的时空连续体内。1974年3月,由于古代的“鱼”标志在一个月前出现,两个时空连续体不再处于分离状态,融合为一。肥特的两个身份(两种人格),同时也融合到一起。之后,肥特听到脑中有声音说:
“我身体里还住着个人。他不属于这个世纪。”
肥特的另一个人格也弄明白了融合这事。另一个人格也在思考。此后,直到最近这一个月,肥特还能接收到这另一个人格的思维片段,尤其是晚上即将入睡的时刻。也就是说,在分隔两人的阻碍消失四年半后,肥特仍然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思维。
1975年开年不久,肥特开始向我倾诉秘密。他将第二个人格这事解释得十分清楚。肥特管这个生活在不同世纪、不同地区的人叫“托马斯”。
肥特说:“托马斯比我聪明,比我懂的事情多。在我们两人当中,托马斯是主人格。”肥特觉得这是好事。要是发现自己脑袋里住着的人格邪恶无比,或者愚蠢至极,那才叫惨!
我回答:“你是说,你曾经是托马斯吧。你是托马斯的转世,拥有他的记忆和……”
“不,他还活着,此时此刻,就活在古罗马。他不是我。这跟转世毫无关系。”
“可,你的身体……”我犹疑道。
肥特盯着我,点点头,“对。就是说,我的身体同时处于两个时空连续体中。或者说,我的身体哪儿都不在。”
日记第14篇
宇宙是信息。身处其间的我们处于静止状态。我们不是三维的,也不存在于空间或时间。我们接收信息,然后把它实体化成表象世界。
日记第30篇(这条是14篇的重述,以示强调)
表象世界并不存在。表象世界是终极意识所处理的信息的实体化。
肥特说的这些,把我吓得够呛。他发现自己脑袋里有个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人——生活在八千英里之外的两千年前。于是,他推断出了上述第14篇和第30篇。
我们并非独立个体。我们都是某个终极意识之中的基站。我们本该终生与其他人隔绝。但是,偶然之下,肥特收到了原本应该发给托马斯的信号(金色的鱼形标志)。跟这标志打交道的本该是托马斯,不是肥特。要是那姑娘没向肥特解释这标志的含义,肥特和托马斯之间的隔断也不会消失。可是,那姑娘解释了;于是,隔断消失了。时间和空间——原本是阻隔二人的机制——却对肥特(也对托马斯!)揭开了面纱。隔断消失后,肥特看到了重叠在一起的双重现实,托马斯眼前大概也出现了同样场景。托马斯肯定在琢磨,自己脑袋里出现的到底是哪门子外国语言。接着,他就会弄明白,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脑袋。
“我身体里还住着个人。他不属于这个世纪。”这是托马斯思考的结果,也适用于肥特。
不过,托马斯比肥特更胜一筹。因为,就像肥特说的,托马斯比他聪明,在两人中,他才是主人格。他掌控着肥特,逼他不喝葡萄酒,改喝啤酒,逼他修了胡子,也令他在驾车时麻烦不断……更重要的是,托马斯记得——不知“记得”这个词是否合适——除了自己和肥特之外还有其他自我:其中一个很古老,生活在米诺斯时代的克里特岛,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1100年之间;另一个则是跨越了群星降临地球的外星人。
托马斯是后新石器时代的终极智者。作为使徒时代的早期基督教徒,他本人倒是没见过耶稣,但他认识亲眼见过耶稣的人(哎呀,老天,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都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托马斯也知道,如何在身体死亡后重组自我。这一点,所有的早期基督教徒都知道。只要重获记忆就可以。嗯,整个过程大体是这样:当托马斯濒临死亡时,他会把自己的记忆印刻在基督教的鱼形标志里,然后吃下某种奇特的粉红色食物(对,就是肥特曾经见过的那种粉红色),再喝下神圣水罐中的水(水罐储存在阴凉的橱柜里),然后死去。再次出生后,他会慢慢长大,变成另一个人,忘了原先的自己。但是,一旦见到鱼形标志,他的全部记忆就将被唤醒。
托马斯原本以为,死后四十年左右,即可重组自我。谁知,一等就等了整整两千年。
通过这种方式,这种机制,时间便失去了意义。或者,换句话来说,死亡的暴政被推翻了。
基督对自己那一小群使徒承诺的“永生”,并非骗人的谎言。基督还教过他们该如何实现永生,那跟肥特提过的不朽普拉斯梅特有关。普拉斯梅特,活着的信息,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直沉眠在《拿戈·玛第文集》里。罗马人发觉了早期基督教徒的永生秘密,于是杀害了所有的普拉斯梅特人——也就是与普拉斯梅特共生的所有早期基督教徒。他们死后,普拉斯梅特躲进《拿戈·玛第文集》里,以信息的形式,沉眠在手抄本里。
直到1945年。《拿戈·玛第文集》被发掘出土,手抄本被阅读,普拉斯梅特这才再度苏醒。所以,托马斯等了整整两千年,而不是四十年。因为光靠金色鱼形标志还不够。永生,也就是时间与空间的消亡,必须通过“逻各斯”,或称普拉斯梅特,才能实现。只有这才是不朽的。
对,我们说的就是基督。他是几千年前从外太空来到地球的地外生命。他以活着的信息的形式,住进了地球原住民——人类——的大脑。我们所说的,就是不同物种之间的共生。
在成为基督之前,他被称为“以利亚”。犹太人都知道以利亚和他的永生,还有他通过“分发自己的灵”来让其他人获得永生的能力。这一点,库姆兰人也知道,他们都渴望分到以利亚之灵。
“孩子,你要知道,在这儿,时间会变成空间。”
首先,时间被变成空间;接着,人可以从空间中走过。但是,正如帕西法尔注意到的,自己并未移动。他静止地站立着,周围的景物却发生了变化,发生了大规模变形。有那么片刻,帕西法尔肯定也跟肥特一样,目睹了双重现实,一个叠影。这便是梦境时间,存在于此刻,而不是在过去——那个所有的英雄、神祇存在和行动的过去。
在肥特领悟到的事实中,最有冲击力的,便是发现我们的宇宙是非理性的,并且由一个非理性的意识——创世神——统治。如果宇宙本身被认定是理性的,那么闯入这个宇宙的东西便有可能被视为是非理性的。因为,它与原本的这个宇宙格格不入。但肥特把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他认定是理性之物闯入了非理性的世界。永生的普拉斯梅特侵入了我们的世界。普拉斯梅特是绝对理性的,因此我们的世界则是非理性的。这是肥特世界观的基石,也是他的底线。
两千年来,我们这个非理性世界中唯一的理性因素,一直在沉睡。1945年,它终于醒了过来,休眠的种子开始生长。它在肥特体内生长,很可能也在其他人类体内生长。同时,它也在外部宏观世界中生长。我也说过,普拉斯梅特的规模之大,肥特根本无法估量。有某个外来之物,正在吞噬我们的世界——这自然是件大事。如果,吞噬我们世界的是邪恶之物,或者疯狂之物,那么,这就不只是件大事,而且是件悲惨的大事。但在肥特眼中却不是这样,他在对宇宙的看法上与柏拉图持同样的观点——理性意识(努斯)将非理性(随机性,盲目决定性,阿南刻)劝服,使其进入宇宙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