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外部信息,或者说“灵知”,其本质就是打破禁锢的指令,而其核心内容实际是我们的固有本性——也就是说,本来就存在于我们的脑中。(这一点,柏拉图早已指出过。他说:任何知识的学习,其实都只是回忆而已。)
古代人,特别是古希腊、古罗马的神秘宗教教徒(包括早期基督教徒),有办法通过种种手段(圣礼或其他宗教仪式)来激活记忆库,读取记忆。但是,这些宗教基本上只关注重获记忆对个体的重塑价值。只有诺斯替教徒,正确认识到重获记忆的本体论价值,即对“完满存在”(诺斯替教徒们称为“神性”)本身的价值。
神性已经受了损伤。在原初之时,神性之内就发生过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危机。
肥特还修改了日记第29篇,加在论我们的本质这一篇中。
日记第29篇
人类堕落,并非犯了道德错误,而是犯了智识错误。我们把表象世界当成了真实世界。因此,我们在道德上是纯洁无瑕的。是帝国,披着种种伪装的帝国,告诉我们犯了罪孽。“帝国永存”。
此时,肥特的脑子已经彻底错乱了。每一天,他要么撰写日记(或称他的论著),要么听音乐,要么就是去医院看望雪瑞。他开始在论著中胡乱添加条目,不按照逻辑顺序,也没有任何理由。
日记第30篇
表象世界并不存在。表象世界是终极意识所处理的信息的实体化。
日记第27篇
如果去掉十几个世纪的伪造虚假时间,那么,现在的纪元应该是公元103年,而不是公元1978年。这么看来,《圣经·新约》说得对,圣灵的王国将在“活着的人死去”之前降临。所以,我们其实还生活在使徒时代。
日记第20篇
赫耳墨斯派炼金术士知晓“三眼入侵者”这个秘密种族的存在,几经努力,却一直没能取得联系。所以,炼金术士们对腓特烈五世、普法尔茨选帝侯和波西米亚王的支持都失败了。“帝国永存”。
日记第21篇
玫瑰十字兄弟会写道,“Ex Deo nasci-mur, in Jesu mortimur, per spiritum sanctum reviviscimus”。这意思是说,“我们由上帝而生,随耶稣而死,凭圣灵复活”。这句话表明,他们已经重新发现了失落已久的获得永生的程式。这程式曾被帝国摧毁。“帝国永存”。
日记第10篇
提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托名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写道,“在上的,其实便是在下的”。他想用这句话告诉我们,宇宙其实是个全息图。可惜他缺少合适的术语。
日记第12篇
“永生者”,被希腊人称为“狄俄尼索斯”,被犹太人称为“以利亚”,被基督徒称为“耶稣”。当一个人类宿主死去,“永生者”便会转移到另一个人类宿主身上。因此,“永生者”永远不会被杀,也不会被抓。所以,十字架上的耶稣才会大叫,“Eli, Eli, lama sabachthani”。当时在场围观的人中,有些人正确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说道,“这个人在呼唤以利亚”。以利亚离开了耶稣,他孤独地死去。
写下这一条的时候,爱马士·肥特也在孤独地死去。在1974年,往肥特脑壳里发射大量信息的神圣存在,不管它叫以利亚还是别的什么,已经离开了肥特。有一个可怕的问题,肥特一直反复自问,却没有写在日记或论著里。如果写下来,这个问题大致是:
既然神圣存在知晓克里斯托弗的出生缺陷,并出手纠正,那它为什么不出手干预雪瑞的癌症?为什么要让她躺着等死?
肥特想不明白。因为误诊,雪瑞浪费了整整一年。“斑马”为什么不发射信息呢?可以发给肥特,给雪瑞,或者给雪瑞的医生,随便给谁都行!
只要能及时拯救雪瑞的生命就行!
一天,肥特去医院看望雪瑞,发现有个傻子立在她床边,正咧着嘴笑。这傻子肥特见过。跟雪瑞同居的时候,他来过一回,摇摇晃晃地走进公寓,用手臂搂住雪瑞,吻她,还说爱她——压根儿没把肥特放在眼里。这傻子是雪瑞孩提时代的朋友。肥特进病房的时候,傻子正问雪瑞:
“等我当上世界之王,你便是世界之后,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痛苦不已的雪瑞喃喃回答:“我只想把堵在喉咙口的肿块去掉。”
肥特恨不得把这傻子揍到明天早上才能醒过来。跟肥特同去的凯文,不得不用上蛮力,死死拖住肥特。
之后,他们开车往肥特那个凄冷的公寓走,路上,肥特回忆起他和雪瑞同居的短暂时光,对凯文说:“我要疯了。我受不了。”
“你有这反应很正常。”这些日子,凯文一直收敛着平素愤世嫉俗的态度。
“告诉我,”肥特又说,“上帝为什么不帮她。”凯文知道肥特在写日记,也知道他写到哪里了。就连肥特在1974年遇见上帝那事儿,他也知道。所以,对凯文,肥特可以畅所欲言。
凯文回答:“伟大庞塔行事,凡人难料。”
“伟大庞塔是什么鬼东西?”肥特问。
“我不信上帝,”凯文说,“我信伟大庞塔。伟大庞塔行事,凡人难料。没人知道他行事的理由,也没人知道他袖手旁观的理由。”
“你在拿我开玩笑?”
“没开玩笑。”
“伟大庞塔从哪儿来?”
“只有伟大庞塔知道。”
“他仁慈吗?”
“有人说他仁慈,有人说不。”
“要是他愿意,他可以帮助雪瑞。”
凯文回答:“这一点,也只有伟大庞塔知道。”
两人哈哈大笑。
痴迷于死亡,再加上对雪瑞的悲伤忧心,肥特继续撰写他的论著:
日记第15篇
库迈的西比尔保护着罗马共和国,还会及时发出警报。早在公元一世纪,她就预见了肯尼迪兄弟、马丁·路德·金博士和派克主教会遇刺。她预见到,这四位遇刺者有两个共同点:第一,他们都守护着共和国的自由;第二,他们都是宗教领袖。这是他们遇刺的缘由。由此,共和国便再度沦落为被独裁者统治的帝国。“帝国永存”。
日记第16篇
1974年3月,西比尔说:“密谋者已被发现,将接受制裁。”她用第三只眼睛,或称眉心轮、湿婆之眼发现了密谋者。这只眼睛一般只对内用以自省。一旦对外使用,就会爆炸,产生令生命枯竭的巨大热能。1974年8月,西比尔预言的制裁得以实现。
肥特决定在论著中写下“斑马”射入他脑中的所有预言。
日记第7篇
首领阿波罗即将回归。圣索菲亚会再度降临人世。之前,她不被接纳。佛陀在园子里。悉达多仍在睡梦中(但很快会醒来)。你们等待的日子已经到来。
这些都是神圣之物直接告诉肥特的。所以,肥特成了现世的预言家。可是,由于他已经疯了,肥特在论著中也记下了一些荒诞不经的话。
日记第50篇
我们所有的宗教,最初的源头,都来自多贡人的祖先。多贡祖先的天体演化学和宇宙学,都直接传自许久前访问地球的三眼入侵者。三眼入侵者口哑耳聋,但具备心灵感应能力。他们没法呼吸我们的空气,有阿肯那顿般的过长畸形头颅,来自天狼星系中的某颗行星。尽管他们没有手,只有螃蟹般的钳子,但却是了不起的建筑师。他们悄悄地影响着我们的历史,让人类获得成就。
事到如今,肥特已经彻底与现实脱节了。
7
现在你该明白为何肥特再也无法区分幻想和神圣示谕之间的区别(假如这两者当真有区别的话)。他想象“斑马”来自天狼星系中某颗行星,在1974年8月帮忙推翻了尼克松的独裁,并且最终还会在地球上建立起一个和平王国。在这个王国中,不再有疾病、痛苦和孤单,所有的动物都将快乐起舞。
肥特在某本参考书中发现了一首阿肯那顿颂歌。他抄了一部分,写在论著里。
蛋中雏鸟唧唧叫,
您赐呼吸让它活。
靠您它在蛋中长,
力气大到破蛋壳。
雏鸟破壳出世间,
用尽全力叫唧唧。
自从出壳入世间,
两只脚儿四处走。
您的伟业数不清,
我们蒙昧看不清。
唯一之神世无双,
一人从心创世界:
人类牛群有大小,
走兽在地靠腿足,
高飞在天凭双翼。
您在我的心中留。
要问有谁了解您,
唯有圣子阿肯那顿,
精心设计与伟力,
阿肯那顿得智慧,
世界在您双掌中……
第52篇表明,到现在这时候,不管是多渺茫的希望,肥特都会伸手去抓,只求能让自己相信一条——这世上总有良善存在。
日记第52篇
我们的世界,仍由阿肯那顿的不为人知的子孙秘密统治着。这位子孙拥有的知识,便是宏观大脑本身的信息。
牛儿歇息草场中,
树木植物繁茂生。
鸟儿湿地鼓翅飞,
双翼上举示倾慕。
羊儿四蹄翩翩舞,
有翼动物翔苍穹,
只要有您光芒照,
永生不死享天年。
这些知识,由阿肯那顿传给摩西,由摩西传给“永生者”以利亚。后来,“永生者”又成了基督。但是,虽然名字众多,“永生者”却只有一位——我们就是“永生者”。
肥特仍然相信上帝,相信基督,还相信很多东西。可是,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斑马”(这是他对神圣存在的称呼)当初没有早点儿发出警告,提示雪瑞的癌症,而现在也不肯出手治好她。这个疑问折磨着肥特的脑袋,逼得他发了疯。
一直追寻死亡的肥特无法理解,为什么雪瑞非得去死,而且还死得这么痛苦。
我倒是愿意站出来,提供可能的解释。受出生缺陷威胁的小男孩,跟渴求死亡、玩邪恶游戏的成年女人,不能算作同类。何况,这个女人玩的心理游戏,其恶劣程度,堪比摧毁她肉体的淋巴癌。再说,当肥特本人自杀的时候,神圣存在也没有插手干预。神圣存在放任他吞下了四十九片高浓度纯洋地黄片。当贝丝离弃肥特、还带走了肥特的小儿子的时候(当初,神圣显灵,示谕肥特各种医学细节,救下的正是这个孩子),神圣存在也没有加以阻止。
肥特提到的那个口哑耳聋、拥有心灵感应能力、没有手只有爪子的三眼外星入侵生物,让我很感兴趣。可惜,肥特一直故意回避这个话题,三缄其口。他知道得太多;本能告诉他,在这件事上,不能有啥说啥。不过,在1974年3月,他遇见上帝那次(确切地说,是“斑马”),曾做过几个栩栩如生的梦,在梦中他见过三眼人。这些梦,他倒是向我描述过。在梦里,三眼人是一个个机械实体,包裹在玻璃泡泡里,拖着大量的技术装备,蹒跚行走。这些梦中,有一处地方很怪,我跟肥特都弄不明白:在这些幻视般的梦中,能看到许多苏联技术员来去匆匆,维修包裹着三眼人的技术复杂的交流设备。
“那个信号,是叫微波精神基因,还是叫微波精神激光?不管怎么叫,都可能是俄国人向你发射的。”我说,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声称苏联能用微波放大心灵感应的信号强度。
“苏联还会对克里斯托弗的疝气感兴趣?”肥特语带讽刺。
话虽如此,这些不知是幻觉、梦境,还是他在半梦半醒间看见的什么东西,一直困扰着肥特。因为,他在其间听到人家说俄语,还看到好些纸张,总有数百张,像是俄国的技术手册。手册里有图表,所以肥特猜测上面写的是工程原理和机械构造。
“你大概碰巧听到了某次双向传输,”我提出想法,“俄国人和某个地外生命之间的双向传输。”
“我可真够走运。”肥特说。
在体验“显灵”的那些日子里,肥特的血压飙升,达到了临近中风的数值。医生直接收他住院,并警告他不能再嗑药。
“我没嗑药。”肥特抗议道。这是实话。
在住院期间,能做的检查,医生统统让肥特做了一遍,以期找到血压飙升的病因,结果却一无所获。过了几天,肥特的血压慢慢降了下来。医生怀疑肥特还跟从前吃兴奋剂那时候一样放纵自己。但肥特和我都知道,这不是真的。当时,肥特的血压最高达到过280/178,这数值可是会要人命的。通常情况下,肥特的血压是135/90,属于正常范围。肥特血压突然飙升的缘由,直到今天也没弄明白。除此之外,肥特家养的宠物为何突然死亡,至今也仍然是个谜。
这些事儿,我也不知道有关无关,有用没用。总之,都是真事,确确实实发生过。
在肥特看来,那几天,他的公寓中充满了某种高强度辐射。事实上,他亲眼看到过,屋子里有蓝色光芒舞动,仿佛圣艾尔摩之火。
不仅如此,这些在屋子里嘶嘶盘旋的光芒还像是有知觉的活物。如果光芒进入某个物体,就会干涉这个物体原本的因果进程。如果光芒进入肥特脑中,不仅会输入信息,而且还会输入某个人格,一个不属于肥特的人格,一个拥有跟肥特完全不同的记忆、传统、口味和习惯的人格。
于是,平生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肥特不再喝葡萄酒,出去买了些啤酒,而且是外国啤酒。肥特还改口,称家养的狗为“他”,猫为“她”——尽管肥特明明知道(或者说,之前明明知道),那条狗是母的,猫是公的。这让贝丝很头疼。
那几天,肥特改穿平常从来不穿的衣服,还仔仔细细地修剪胡子。在浴室照镜子的时候,尽管镜子里的人五官并没有改变,但肥特却觉得,眼前是一张陌生人的脸。还有,肥特忽然不适应这儿的气候:空气太干,太阳太烈,海拔好像不对,湿度也不对。他有种感觉,片刻之前,自己还生活在某个凉爽湿润的高海拔地区,而不是加州的橘子郡。
而且,在肥特脑中,上面的这些推论都是用通用希腊语进行的。那几天,肥特都在用这种语言思考。可他并不理解这种语言,而且也没法理解自己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开车,对肥特来说,也变得困难重重。他弄不明白,哪个装置控制哪个部件,所有的操纵杆仿佛都错位了。
最最奇特的,或许是肥特做了一个特别逼真的梦——如果那真是梦的话。他梦见一个要给他写信的苏联女人。在梦中,人家给他看了一张照片,上面的那个女人一头金发。人家还告诉他:“她名叫萨达撒·乌尔娜。”与此同时,肥特脑中接收到一条极为重要的信息:一旦收到她的信,他就必须回复。
两天后,果然来了一封寄自苏联的挂号航空信。肥特吓坏了。信是一个男人寄来的,肥特从没听过他的名字(当然,肥特从前也没收到过来自苏联的信)。信中,男人向肥特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