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雪瑞告诉肥特:“我爱你。但我最爱的是拉里。因为我生病的时候,是他救了我。”肥特渐渐地开始觉得,对雪瑞的教会来说,宗教不过是副业,接电话、寄东西反而成了主业。常在教会里走动的,还有几个身份模糊的人(肥特不清楚他们叫什么,不外乎拉里、茉儿、科利什么的)。他们拿的薪水比雪瑞多得多,要干的事情却很少。雪瑞希望这些人全死光。她常常津津有味地提起这些人碰到的小麻烦,比如汽车发动不了啦,吃了张超速罚单啦,或者拉里牧师对他们表示失望啦。
“艾迪要狠狠吃一顿教训啦!”雪瑞进家门的时候常会这么说,“那该死的混球。”
雪瑞特别讨厌一个穷人,名叫杰克·班比纳。雪瑞说,这家伙会翻遍垃圾桶,从里头找些小玩意儿,当礼物送给她。杰克·班比纳总是找准机会,趁教会办公室里只有雪瑞一个人的时候出现,递给她一个脏兮兮的盒子,外加一张令人费解的字条,向她表明求爱的意愿。自从第一天看见他起,雪瑞就把他归类为疯子,而且一直害怕他杀了她。
“下次他再来,我就给你打电话。”雪瑞对肥特说,“我绝不要一个人跟他待在一起。就算把主教自由支配基金的钱全给我,我也不想跟这个杰克·班比纳独处。再说,他们付给我的钱,只有艾迪那个小娘炮的一半。”对雪瑞来说,世界上的人就这么几类:懒虫、疯子、瘾君子、同性恋,还有背后捅刀子的朋友。她也看不上墨西哥人和黑人。肥特搞不明白,雪瑞做着慈善工作,心中却为何丝毫没有基督徒的善心。既然雪瑞憎恨、害怕、讨厌每个活生生的人类,尤其对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同伴抱怨不已,她怎么还能——为什么还要——在教会工作,同时眼巴巴地想要加入宗教团体呢?
雪瑞甚至憎恨自己的亲姐姐,那个在她生病期间收留她、供她吃喝、照顾她的姐姐。理由或许是,她姐姐梅伊有一辆奔驰车,还有个富有的丈夫。但最让雪瑞憎恨的,是她的挚友埃莉诺的事业——修女。
“我在圣安娜吐个不停,”雪瑞总这么抱怨,“埃莉诺却在拉斯维加斯逍遥自在。”
“你现在没吐啊。”肥特指出,“你正处于缓解期呢!”
“可她不知道啊。一个神职人员,去拉斯维加斯干什么?她没准到处卖……”
“你说的可是一位修女。”肥特见过埃莉诺,也喜欢她。
“要是没生病,我也当上修女了。”雪瑞回答。
为了逃避雪瑞喋喋不休的胡乱抱怨,肥特把自己关进另一间卧室(他把这间卧室用作书房),又开始撰写他伟大的注疏。他已经写了大约三十万字,几乎全是手写的。他开始从粗劣的内容中摘选出一部分,称其为他的“论著”(Cryptica Scriptura),其实意思就是“秘密论述”,只是他觉得拉丁文在当下潮流中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由此,他开始在杰作中耐心地构建他本人的天体演化学,这词儿是个术语,意思就是“宇宙是怎么形成的”。没几个人能构建自己的天体演化学。通常情况下,得借由一整个文化、一整个文明、一整个民族或者一整个部落,才能酝酿出一种天体演化学。它是集体智慧的创造物,经历时代的沉积不断进化而来。这些,肥特都很清楚。所以,能发明出自己的天体演化学,他十分骄傲。他称之为:
二源天体演化学
他日记(或称注疏)的47篇写的就是这个内容,这篇也是目前为止最长的:
“一”既是曾在,也是非曾在。然而,“一”想把非曾在从曾在中分离出来。于是,“一”生出一个二倍体胚囊。这胚囊像个鸡蛋,里面包裹着一对双胞胎。双胞胎均是雌雄同体,各自旋转,且方向相反(双胞胎就像道教的阴和阳,“一”就是道)。“一”希望双胞胎能同时从胚囊中诞生,成为此在。但是,双胞胎中沿逆时针方向转动的那个,出于对成为存在的渴望(这种渴望由“一”植入到双胞胎中),未等成熟——也就是说,在完满之前——提前破囊而出,分离而去。这就是双胞胎中的暗,或称阴。因此,它是有缺陷的。双胞胎中更具智慧的那一个,在完全成熟后才破囊而出。双胞胎二者都各自形成了单一的实体,呈现为一个由肉体和精神构成的生机勃勃的有机体,并依然各自旋转且方向相反。双胞胎中完满的那一个,被巴门尼德称为“一”,沿着正确的生长过程,一步步前进;而双胞胎中早产的那一个,被巴门尼德称为“二”,却慢慢衰萎了。
在“一”的计划中,这两个双胞胎,应该在辩证互动中,慢慢变成“多”。双胞胎“二”是两个超宇宙(超宇宙Ⅰ和超宇宙Ⅱ),他们会投下类似全息图的界面。这个界面便是我们这些生物栖居其中的形态繁复的宇宙。这二源本应以同等力量相互融合,共同维持我们的宇宙。但是超宇宙Ⅱ不断衰萎,不断陷入疾病、疯狂和失序。她把这些也投射到了我们的宇宙中。
在“一”的计划中,我们的全息图宇宙本应作为教学工具,使得众多的新生命以其为模板不断进化,最终达到和“一”同形的状态。但是,由于超宇宙Ⅱ不断堕落恶化,带来不利因素,我们的全息图宇宙也受到了损毁,由此产生了熵、不该有的痛楚、混乱、死亡,以及帝国和黑铁监狱。一句话,全息图宇宙中的生命形式,其原本应有的健康和生长均被中断。同时,全息图宇宙的教学作用,也被极大地削弱。因为,只有超宇宙Ⅰ发出的信号是包含信息的,而超宇宙Ⅱ发出的信号却成了噪音。
超宇宙Ⅰ的精神部分将自己的微缩版送进超宇宙Ⅱ,想治疗超宇宙Ⅱ。这个微缩版在我们的全息图宇宙中出现,名为耶稣基督。可惜,精神错乱的超宇宙Ⅱ(她),立即对她健康的同胞派来治疗她的微缩超宇宙实施了折磨和羞辱,拒绝他的治疗,最后还杀了他。此后,超宇宙Ⅱ便一直堕落,直到盲目、呆滞、无目的、无秩序的深渊。所以,摆在基督(更确切地说,是圣灵)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拯救所有全息图宇宙中的生命形式,或者抵消超宇宙Ⅱ对全息图宇宙的全部影响。为了完成任务,圣灵十分谨慎地准备杀掉双胞胎中精神错乱的那一个——因为她无可救药。也即是说,她认为自己没病,所以不肯接受治疗。超宇宙Ⅱ的疾病和疯狂渗透到我们所有人的身上,害我们这些蠢货只能生活在个人的、不真实的世界里。想要继续执行“一”的原初计划,就必须把超宇宙Ⅰ分成两个健康的超宇宙。这样,全息图宇宙也会慢慢变成成功的教学工具,恢复原本应有的模样。然后,我们就会进入“神的国”。
在时间之河当中,超宇宙Ⅱ仍然活着;“帝国永存”。但是,从永恒角度看(超宇宙存在于永恒当中),超宇宙Ⅱ已经死了,被双胞胎中健康的超宇宙Ⅰ杀了。这是不得不为的杀戮。超宇宙Ⅰ是护卫我们的斗士。超宇宙Ⅱ死后,“一”很悲伤,因为“一”同等地爱着两个双胞胎。于是,终极意识所含的信息中就包含了“一个女人的死亡”这样的悲剧故事。由此,全息图宇宙中所有的生物,都添上了这个悲剧的底色。生物体会到痛苦,却不知为何。直到健康的双胞胎完成有丝分裂,“神的国”降临,这种悲伤才会消失。这种转换的机制——在时间之河当中,被称为从黑铁时代到黄金时代的转变——现在正在进行。在永恒里,这个过程已经完成。
没多久,雪瑞就厌烦了肥特,厌烦了他整日整夜躲在书房里撰写注疏。还有件事也让雪瑞气得发疯。肥特离婚后,法庭判决他每月支付一大笔抚养费给贝丝和克里斯托弗。而肥特竟然要求雪瑞从SSI救济款中拿出钱来,帮他分担些公寓房租。愤怒的雪瑞索性通过圣安娜房管局,另外找了间公寓(公寓房租全部由房管局支付)。这样,雪瑞不但有了免费的住所,不用给肥特烧晚饭,而且还可以随意跟其他男人交往——两人同居时,肥特反对雪瑞跟其他男人来往。雪瑞曾有一次狠狠反抗过肥特的这种独占欲。那天晚上,雪瑞跟某男性友人手拉手,一路走回公寓。肥特怒火万丈,雪瑞则回嘴道:“这种气,我不受了!”
之后,肥特保证,不再反对雪瑞跟其他男人出去,也不再要求她帮忙负担房租和食物的开销。尽管那时肥特的银行账户里只剩九块钱。但没用,雪瑞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我要搬走了。”她宣布。
雪瑞搬走后,肥特好不容易筹齐了款子,买来各种家具,碗碟、电视机、厨具、毛巾——什么都要买。离婚的时候,肥特净身出户,几乎什么都没拿。他原本打算依靠雪瑞的家什过活。不用问,雪瑞走后,肥特的生活孤单极了。一个人生活在这间两室两卫的公寓里,想着从前跟雪瑞同住的情景,肥特说不出有多抑郁。肥特的朋友们都替他担心,前来为他打气。同一年中,贝丝在二月份离开肥特,雪瑞则在九月初离开肥特。孤单的肥特又开始一寸一寸地接近死亡。一天又一天,肥特只做同一件事:坐在打字机前,或者拿着本子和笔,撰写注疏。注疏是肥特生命中仅剩之物。贝丝搬去了萨克拉门托,离加州七百多英里,距离遥遥,所以肥特见不到克里斯托弗。肥特想过自杀,但只是一闪而过。他知道莫里斯肯定不喜欢这样的念头。要是知道肥特在琢磨自杀,莫里斯肯定又会让他写一张清单。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肥特担忧的,是他预感到雪瑞的癌症可能很快就要复发了。她既要去圣安娜大学上课,又要去教会工作,疲惫之下,她的身体会慢慢垮掉。肥特还是尽量频繁地去看望雪瑞,每次见到她,肥特都发现雪瑞更疲惫了,也更瘦削了。到了十一月,雪瑞开始抱怨得了流感,抱怨胸口疼,还不停咳嗽。
“该死的流感。”雪瑞说。
最后,肥特终于说服雪瑞,去医生那儿做检查——照X光和抽血。他心里明白,她的癌症肯定已经复发。雪瑞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雪瑞得知自己癌症复发的那天,肥特陪在她身旁。雪瑞跟医生预约的时间是早晨八点。肥特一夜没睡,干坐着,天一亮就开车接雪瑞去医生那儿。同行的还有雪瑞多年的好友埃德娜。雪瑞跟艾博鲍姆医生谈话的时候,肥特和埃德娜就坐在等候室里等她。
“也就是流感罢了。”埃德娜说。
肥特没吱声。他很清楚,那不是流感。三天前,他曾跟雪瑞一同步行去杂货店买东西。雪瑞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肥特心中不抱任何希望。他跟埃德娜一起坐在拥挤的等候室里,心中满是恐惧,只想哭。谁能相信呢,今天居然还是他的生日。
雪瑞从艾博鲍姆医生办公室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面巾纸,捂着眼睛。肥特和埃德娜跑了过去。雪瑞身子一歪,瘫软下来,肥特赶紧接住她。“又来了,癌症又来了。”这一次,雪瑞脖子上的淋巴结里也出现了癌细胞,右肺还有个恶性肿瘤,阻碍了她的呼吸。化疗和放疗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开始。
埃德娜震惊道:“我还以为只是流感。我还想让她到梅乐迪兰去,亲身作证,告诉大家耶稣已经治好了她。”
听到埃德娜这话,肥特无言以对。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挑明来说,肥特对雪瑞已经没有任何道德上的义务。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就是雪瑞从与他同居的公寓搬走,丢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痛苦绝望,无事可做,只能涂写注疏。肥特所有的朋友都跟他强调了这一点,就连埃德娜也趁雪瑞不在房间里的时候,悄悄跟他说过。但肥特仍然爱着雪瑞。他知道雪瑞现在已经太过虚弱,没法自己做饭。等到化疗开始,她只会越来越虚弱。肥特请求雪瑞搬回来,跟他一起住,好让他照顾她。
“不了,谢谢。”雪瑞的回答,声调毫无起伏。
肥特找了一天去了趟雪瑞的教会,找拉里牧师谈话。他请求拉里,向加州医护局施压,让他们派人来照顾雪瑞,给她做饭,帮她清理公寓——这些雪瑞都不让肥特帮她干。拉里牧师答应了。但之后便没了下文。于是,肥特又去了一趟教会,跟牧师谈话,问他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助雪瑞。说着说着,肥特突然哭了出来。
见此,拉里牧师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能为那姑娘哭的眼泪,我都已经哭干了。”
肥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是拉里太过悲伤,已经超过了极限?还是说,作为一种自我保护手段,拉里有意地缩减了自己的悲伤?直到今天肥特也没能弄明白这句话。而他本人的悲伤在此时已经到了最大临界值。如今,雪瑞已经入院。肥特去看她时,她就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只剩平常一半那么大,痛苦地不停咳嗽,眼中净是绝望。探视过后,肥特连开车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凯文就开车送他回家。那个向来愤世嫉俗的凯文,也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两人一路驾车前行,凯文伸出手,拍拍肥特的肩膀——这是男人之间表达友爱的唯一方式。
“我该怎么办?”肥特开口道,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这话其实是说:等她死了,我该怎么办?
肥特是真的爱雪瑞,尽管她对他不好——事实上,肥特所有朋友们都说,雪瑞对待肥特非常不地道。但肥特自己并不清楚,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雪瑞此刻躺在医院病床上,全身长满了转移的肿瘤。每一天,肥特都去医院看望雪瑞,与他同去的还有所有熟识雪瑞的人。
夜里,肥特就干他唯一能干的事——撰写注疏。他已经写到了一条重要的篇目。
日记第48篇
论我们的本质
可以说,我们的本质是记忆螺旋体(有感知能力的DNA携带者),处在类似计算机的思维系统中。我们每个人都如实地记录并储存了几千年来的经验信息,而且每个个体储存的内容都略有不同。但是,这个思维系统出了故障,无法顺利读取我们的记忆。故障的根源出在我们每个人脑的“亚回路”上。只有通过“灵知”,我们才能获得“拯救”——更确切地说,治好失忆症,重获记忆信息。这对我们每个个体很重要,能让我们在洞察力、自我身份认同、认知力、理解力、对世界和自我的体验上,发生飞跃,甚至能获得永生。然而,这对整个思维系统的意义却更为重大和深远。因为,我们的记忆是珍贵的数据。系统要正常运作,我们脑中的数据是至关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