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一文不值。”莫里斯又说。
“而你的脑子里全是屎。”肥特回敬。听了这话,莫里斯咧嘴一笑。他就想要这效果。
“听着,”莫里斯说,“我是认真的。去吸吸毒,睡几个大奶子胖妞儿,不会寻死觅活的那种。你知道雪瑞快死了,对不?她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回到贝丝身边?贝丝想杀了你呢!”
“真的?”肥特很惊讶。
“当然是真的。她故意设了圈套,好让你去死。她知道,要是带着儿子离开你,你就会把自己整冰凉。”
“嗬。”肥特有些高兴,这证明自己没得被害妄想症。他心底一直明白,其实就是贝丝设计了自己的自杀。
“等雪瑞死了,”莫里斯接着说,“你也会死。你想死吗?我现在就能给你排个班。”他瞧了瞧手腕上那块硕大的表。这表上什么都有,连星星的位置也有。“我们看看,现在是两点半。就定在今晚六点如何?”
肥特摸不准莫里斯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但他毫不怀疑,莫里斯确实有这本事,不折不扣的。
“听着,”莫里斯说,“我是认真的。你要真想死,有的是更容易的办法,你现在的这个太折腾了。你得等雪瑞死了,然后借着这个理由再寻死一次。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找借口,你的老婆、儿子已经离你而去,雪瑞也只剩一口气,你现在就可以死。雪瑞要是咽了气,就是对你大大的回报。你这么爱她,在悲痛中……”
“等等,谁说雪瑞一定会死?”肥特打断他的话。肥特认定,自己有魔法力量,能挽救雪瑞的生命。说白了,这是他一切计划的基础。
莫里斯没理他。“你为啥想死?”他反问肥特。
“我不想死。”肥特打心底里相信,自己没想死。
“要是雪瑞没得癌症,你还会跟她一起住吗?”莫里斯看着肥特,肥特却没回答。在心里,他不得不承认,要是雪瑞没得癌症,他不会搬去跟她同住。
“你为啥想死?”莫里斯重复问道。
“嗯……”肥特不知所措。
“你是坏人吗?”
“不是。”
“那是有什么人叫你去死了吗?某个声音?还是有某个人给你发射了‘去死’的信息?”
“没有。”
“你妈妈让你去死了吗?”
“好吧,自从格洛莉亚……”
“操他的格洛莉亚。格洛莉亚是谁?你都没和她睡过,都不了解她。其实你早就想死了。别跟我扯这些狗屁。”莫里斯跟往常一样,又开始咆哮,“你要真想帮人,就去洛杉矶,到天主教义工热羹厨房去帮忙。要么,就给CARE捐钱,能捐多少捐多少。让专业人士去帮。你是在骗自己。你骗自己说,格洛莉亚对你很重要;还骗自己说,那谁来着,雪瑞不会死。她当然会死!就因为她会死,你才去跟她住一块儿。这样,等她死的时候,你就能陪在她身边。她想拉着你一起死;你呢,巴不得她这么干。你们俩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你看我办公室这扇门,从这里走进来的人,都想死。精神病也就这么回事儿。你不知道吗?我来告诉你。我真想把你的头按到水里去,直到你开始扑腾着想喘气。要是你不挣扎?见他妈的鬼,那就随你去。真希望他们能批准我这么干。你那个得癌症的朋友,是故意的。患上癌症说明免疫系统选择失效,被人自己关掉了。人失去所爱的人时,就会这么做。瞧见没,死亡就是这么传播的。癌细胞嘛,每个人都有,就在身体里飘来荡去。区别在于,不想死的人,他们的免疫系统会杀掉癌细胞。”
“雪瑞还真有个朋友死了。”肥特承认,“那个朋友得了严重的恶性癫痫。还有,她妈妈也死于癌症。”
“朋友死了,妈妈也死了,所以雪瑞会觉得内疚。格洛莉亚死了,你也觉得内疚。别再操心别人了,操心操心自己,怎么样?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你有责任保护自己。”
肥特说:“我有责任帮助雪瑞。”
“那我们来看看你列的清单吧,你小子最好已经写完了。”
肥特一边把列了“十件最想干的事情”的清单递给莫里斯,一边在心里琢磨,莫里斯的话到底对不对。雪瑞肯定不想死。她顽强地跟疾病斗争,不仅扛过了癌症病痛,还扛过了化疗。
“你想去圣芭芭拉海滩散步,”莫里斯读着清单,“这是第一条。”
“这条有什么问题吗?”肥特警惕地反问。
“没有。那,想去你干吗不去?”
“你看第二条。”肥特回答,“得有个漂亮姑娘陪我。”
莫里斯说:“那就带雪瑞一起去啊!”
“她……”肥特犹豫了。其实,他还真邀请过雪瑞,让她跟自己一块儿去圣芭芭拉,找个豪华海滩酒店,过个周末。雪瑞却回答,教会工作太忙,没时间。
“她不肯去。”莫里斯替他说完,“因为太忙了。忙什么?”
“教会工作。”
两人面面相觑。
“等癌症复发,她的生活也不会有多大改变。”最后,莫里斯打破沉默,“她会不会聊自己的癌症?”
“会。”
“跟商店店员也聊?碰到谁都聊?”
“对。”
“好吧,她的生活会不一样。她会得到更多的同情,感觉更好。”
肥特好不容易才开了口。“有一次她告诉我……”他差点儿说不下去,“得癌症是她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事。因为这样一来……”
“联邦政府就会给她补贴。”
“对。”肥特点头。
“这样她就再也不用工作了。我估摸着,就算现在癌症缓解了,她还在拿SSI的钱吧?”
“对。”肥特低声回答。
“联邦政府会想起这笔账的。政府会向她的医生核实情况。然后,她就得找工作赚钱养活自己了。”
肥特语气尖酸地回道:“她才不会找工作呢!”
“你恨这姑娘。”莫里斯说,“更糟的是,你唾弃她。她只算个吃白食的,是个剥削方面的艺术家,从情感和经济上对你进行双重剥削。是你在养活她,对不对?而且她还从SSI那儿拿钱。她手上握着球拍,拍子的名字叫癌症。你呢,你就是她击打的目标。”莫里斯严肃地注视着肥特。“你相信上帝吗?”他突然问道。
听到莫里斯这么问,你们就该明白,在心理治疗过程中,肥特没怎么跟莫里斯提过跟上帝说话那件事儿。他可不打算再进北病房。
“在某种程度上吧。”肥特回答。但是,只回答这一句不够,他还得多讲几句。“我对于上帝有自己的定义。这基于我本人的……”他犹豫了一下,想象自己说的话,会不会变成四周装着带刺铁丝网的陷阱,害自己掉进去。“想法。”他选择了这个词。
“这对你来说是个敏感话题?”莫里斯问道。
肥特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也不知接下来他会问什么。他没权力看自己在北病区的档案,所以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莫里斯有没有看过。
“不是。”肥特回答。
“你是否相信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莫里斯问道。
“相信。”肥特回答。
莫里斯提高声音,吼道:“那么,把自己整冰凉不就是对上帝的冒犯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个?”
“想过,”肥特回答,“我经常琢磨这个。”
“嗯,你琢磨出什么来了?以防你忘记,我来提醒你一下,《圣经·创世纪》里写道:‘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
“是有这话,”肥特打断他,“但说这话的是创世神,不是真正的上帝。”
“啥?”莫里斯质问。
肥特解释:“说这话的是亚大巴多,有时候也叫撒马尔,是盲目的神。他非常疯狂。”
“你到底在说些啥?”莫里斯又问。
“亚大巴多是索菲亚产下的怪物。索菲亚则是从普累罗麻中跌落下来的。”肥特说,“亚大巴多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真神,可他错了。他身体有缺陷,他看不见。所以,尽管他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可是,由于眼瞎,他搞砸了这工作。真正的上帝高高在上,朝下看到了这一切,出于怜悯,开始拯救我们。于是,从普累罗麻发出断断续续的光……”
莫里斯瞪大眼睛盯着他,问道:“这都是谁编出来的?你?”
“基本上吧。”肥特说,“我的学说属于C.E.二世纪的瓦伦廷派。”
“C.E.是啥玩意儿?”
“Common Era,公共纪元。这是用来代替A.D.的。瓦伦廷的诺斯替学说,比他的反对派伊朗学派更加精妙。伊朗学派,理所当然,受到了琐罗亚斯德教二元论的强烈影响。瓦伦廷认为诺斯具有本体论的拯救价值。因为,诺斯会扭转原初的无知状态。这种无知状态代表了堕落,是神性的损伤。这种损伤导致了乱糟糟的创世——也就是现象世界或称物质世界的创造。真正的上帝完全超然物外,他并没有创造世界。但是,看到亚大巴多的作为……”
“‘亚大巴多’是谁?创造世界的是耶和华!《圣经》里写着呢!”
肥特继续说:“创世神自以为是唯一神,所以他才会嫉妒,说‘除了我,你们不可有别的神’。这话……”
莫里斯吼道:“难道你没读过《圣经》吗?”
肥特明白了,面前这位是个宗教白痴。停顿片刻,他再次尝试开口。“是这样的。”他尽可能让语调平静理智,“关于世界是如何创造的,有好多种不同的看法。比如,有人认为世界是人造的——但有可能并非如此;古希腊人则将世界视为有机体——这样,就不会存在造物主;又比如,佛教唯心论则认为,在不同的时间存在不同的造物主。可是,哪怕是这样……”
“你肯定从没读过《圣经》。”莫里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知道我想让你干什么吗?我可是认真的。我要你回家,仔细研读《圣经》。我要你从头到尾,把《创世纪》读上两遍。听到没?两遍,仔仔细细地读。我还要你列一份提纲,列出《创世纪》的主要观点,还有主要事件,按照重要程度来写。下周,你来这儿的时候,我要看到这份提纲。”显然,莫里斯真的生气了。
提起上帝这话题,不算是好主意。可是,莫里斯当然不可能事先就知道肥特的想法。他只是想唤起肥特的道德感而已。作为犹太人,莫里斯认定宗教和道德是不可分割的,在希伯来的一神教中二者紧密相连。道德,是由耶和华亲自传给摩西的,这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除了爱马士·肥特!此时此刻,肥特的问题在于他知道得太多了。
莫里斯喘着粗气,啪啪地翻阅预约本。从前,某些教徒将宇宙视为具备知觉的隐德来希,同时具有精神和肉体,还认为宏观宇宙是微观宇宙(也就是人类)的镜像。幸好,莫里斯不信这个。不然,他肯定会连叙利亚阿萨辛派也干掉。
“我再多说一句。”肥特开口。
莫里斯不耐烦地点点头。
“创世神,”肥特说,“可能是疯狂的。因此,宇宙也是疯狂的。我们感受到的混乱,其实是非理性——这两者是不一样的。”说罢,他住了嘴。
“你怎么看待宇宙,宇宙就是什么样。”莫里斯说,“你的所作所为才最重要。你的责任,是为宇宙贡献更多的生命,而不是减少生命。”
“这是存在主义的观点。”肥特说,“这种观点,基于一个概念,‘我们做的事,决定了我们是谁’,而不是‘我们思考的事,决定了我们是谁’。这种观点最早出现在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分里。书中,浮士德说,‘Im Anfang war das Wort’。这是引用了第四福音书的开头,‘太初有道’。接着浮士德又说‘Nein. Im Anfang war die Tat’,意思是‘不,太初有为’。这是一切存在主义的来源。”
莫里斯瞪着他,就像瞪着一只臭虫。

肥特开车前往位于圣安娜市中心的公寓。他与雪瑞一同居住在那里。公寓里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公寓大楼配备有电动门、暗锁、地下车库和监视主要通道的闭路电视。一路上,肥特慢慢回过味来,自己已经从高高在上的“权威”,被打回成了卑贱的“怪人”。莫里斯想帮助肥特,却不小心抹消了肥特获得安全感的基础。
不过,往好处看,肥特现在的住所倒是不错。他的家像个堡垒——或者说,像个监狱—— 一座崭新的、保安设施齐备的公寓大楼,位于墨西哥区的正中心。只有持一张电脑磁卡,才能打开地下车库的大门。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让肥特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和雪瑞的公寓在顶楼,所以,他可以不折不扣地俯视圣安娜和底下那些比他更贫苦,整夜饱受醉鬼和瘾君子折腾的人。除此之外,还有重中之重的一点,他身边有雪瑞。她做得一手好饭。不过,除了做饭,其他的雪瑞就不管了。购买食材、饭后洗碗,全是肥特的事。雪瑞经常缝缝补补,熨烫衣服,开车出去办办事,跟高中女友煲煲电话粥,还时不时给肥特讲讲教会里的新闻。
至于雪瑞的教会的名字,我不能说。因为,它确实存在(呃,当然,圣安娜也真实存在)。所以,我就借用雪瑞的叫法,称它为:耶稣的血汗工厂。在教会里,一天中的一半时间,雪瑞都守在电话机和前台旁。她负责救济工作,也就是说,负责派发食物,派发过夜住店的钱,教穷人如何跟福利局打交道,还负责揪出混在可怜人当中的瘾君子(并把他们剔除出去)。
雪瑞有充分的理由痛恨瘾君子。那些吸毒的,每天都想出新花样来骗取钱财。最让她气恼的不是这些瘾君子骗教会的钱去买毒品,而是他们事后还会到处吹嘘。不过,反正瘾君子相互之间没什么忠义好讲,所以,常有吸毒的到她这儿来告发其他吸毒的,说某某人骗了钱还四处炫耀。一旦听说,雪瑞就把这人的名字写到黑名单上。通常,当她从教会回来时,总是气得发疯,抱怨那边的情况有多糟,尤其是那些吸毒的和其他讨厌鬼又干了哪些糟心的事,而牧师拉里又是怎样视而不见。
肥特和雪瑞虽然做朋友已经三年了,但在跟雪瑞同居一周后,肥特发现自己之前三年对她的了解远没有这一周了解到的多。雪瑞憎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离她越近,她就越恨。也就是说,她跟某人或某物打的交道越多,她就越恨他(她或它)。而她这辈子,最渴望得到的异性,是她的牧师拉里。在生病快死的那段日子里,雪瑞向拉里坦白,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他睡觉。拉里回答(拉里的回答让肥特很惊讶,因为他觉得这话不合适):他,拉里,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社交生活跟职业生涯混在一起(拉里已婚,有三个孩子,还有个孙子)。此后,尽管雪瑞仍然爱他,仍想跟他上床,但不免有些灰心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