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肥特把《大英百科全书》中有关《马可福音》《马太福音》中“秘密主题”的条目念给雪瑞听。大致意思是:基督特意用寓言形式说教,这样普罗大众——也就是大部分局外人——无法理解其中真意,也就没法得救。《大英百科全书》中的这个观点,或者说这个主题,清楚地表达了一点:基督只打算拯救跟随他的一小群门徒。
“胡扯。”雪瑞评论道。
肥特问:“你是说《大英百科全书》错了,还是《圣经》错了?《大英百科全书》只是……”
“《圣经》上没有这种话。”雪瑞一有空就读《圣经》,至少,她手边总有一本。
肥特花了好几个小时,总算找到了《路加福音》当中的那句引言,指给雪瑞看。
门徒问耶稣说:“这比喻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神国的奥秘只叫你们知道;至于别人,就用比喻,叫他们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明”。
——《路加福音》第8章第9节和第10节
“我去问问拉里,这是不是一段《圣经》中腐朽堕落的内容。”雪瑞说。
肥特生气了,不耐烦地顶道:“雪瑞,你索性把《圣经》里头你喜欢的章节裁下来,然后粘成一本得了!省得其他部分碍眼。”
“别发脾气嘛!”雪瑞一边往狭小的衣柜里挂衣服,一边说。
尽管如此,肥特仍然一厢情愿地认为,从根本上说,他跟雪瑞之间存在共同的纽带。他们俩都相信:一、上帝存在;二、基督为了拯救人类而死;三、不相信以上两点的人,都生活在浑浑噩噩中。肥特曾向雪瑞透露,自己看见了上帝。雪瑞一边熨衣服,一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这叫‘显灵’,”肥特说,“或者叫‘主显’。”
“‘主显’,”雪瑞配合熨衣服的节奏,慢悠悠地说,“是1月6日庆祝基督受洗的盛大宴会。我总去,你也来吧?仪式很不错。对了,我听过一个笑话……”雪瑞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听了她的反应,肥特莫名其妙,想换个话题。这时候,雪瑞已经扯到拉里——肥特称他为明特神父——的某件轶事上,说拉里有一次把圣餐酒洒到了一位跪着领圣餐的女信徒的低胸裙上。
“施洗约翰应该属于禁欲教派吧?你觉得呢?”肥特换了个话题。
对于神学问题,雪瑞·索尔维格永远不会说“不知道”,她顶多承认“我得问问拉里”。对肥特刚才的问题,雪瑞平静地回答:“施洗约翰是一位先知,比基督来得更早。人们问过基督,基督说,施洗约翰便是应许的先知。”
“那他属于禁欲派吧?”
雪瑞熨衣服的手停了一停,问道:“禁欲派教徒生活在死海吗?”
“嗯,他们生活在库姆兰河谷。”
“你的朋友,派克主教,是不是在死海中身亡的?”
吉姆·派克生前跟肥特相识。只要一有机会,肥特就拿这事炫耀。“是的,”肥特回答,“吉姆和他太太开着一辆福特科迪纳进了死海沙漠。除了两瓶可口可乐,身边什么都没有。”
“你跟我再说说。”雪瑞继续熨衣服。
“我一直想不通,”肥特说,“他们干吗不喝汽车散热器里的水。要是我的车坏在沙漠里,进退不得,我就这么干。”一连多年,肥特一直在琢磨吉姆·派克为什么会死。他总觉得,这事跟肯尼迪和马丁·路德·金博士遇刺有关。当然,他一点儿证据也没有。
“可能散热器里放了防冻剂吧。”雪瑞说。
“开车去死海沙漠,散热器里还放防冻剂?”
雪瑞又扯了开去:“我的车最近老出毛病。十七号大街埃克森维修站的人说,发动机的底座松了。这毛病严重吗?”
肥特不想聊雪瑞那辆老旧的破烂车,他还想继续聊吉姆·派克。所以,肥特只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把话题扯回他朋友的离奇死亡上去。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
“该死的车。”雪瑞骂道。
“反正你又没花钱。这车不是人家白送给你的吗?”
“白送的?他给我一辆车,我就好像成了他的所有物,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记得提醒我,永远别送你车。”肥特说。
在那天,所有关于雪瑞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线索其实已经全都摆在了肥特面前。受人帮助时,雪瑞觉得自己应该心怀感激。可是,在心底,她其实一丝感激之情都没有。所以,别人的帮助在她眼里成了负担,成了讨厌的义务。可是,肥特居然还有办法给此事打圆场。他一再告诉自己:他为雪瑞付出,没指望获得任何回报;由是,他没指望获得感激;由是,雪瑞不感激他也没关系。
可惜,肥特没发觉,对别人的帮助,雪瑞不但不会感激(光是不感激,肥特还能承受),反而会对帮助她的人报以彻头彻尾的恶意。这一点,其实肥特也注意到了。但他很快将之抛在脑后,认为这不过是雪瑞暴躁易怒的脾气,或者说不耐烦而已。肥特不相信有人会对帮助报以恶意。所以,哪怕证据明摆在眼前,他也视而不见。
有一次,我在加州大学富勒顿分校演讲。一个学生问我,如何简洁明了地定义现实。我想了想,回答道:“现实就是,就算你不相信,也仍然存在的东西。”
肥特不相信雪瑞会对帮助报以恶意,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因此,雪瑞的反应就属于“现实”的一部分。不论喜欢与否,肥特都得想法子应对雪瑞的恶意,否则就得彻底跟雪瑞断绝来往。
贝丝离开肥特的理由之一,便是肥特总去圣安娜那间破烂的小房里见雪瑞。肥特骗自己说,他纯粹是出于善意才去见雪瑞的。但其实是由于他的身体饥渴难耐。此时,贝丝对肥特的身体已经失去兴趣,所以肥特,就像人们说的,很久“没碰”过她了。在肥特看来,雪瑞怎么看都算得上漂亮。应该说,雪瑞确实是个漂亮姑娘。这一点我们都同意。化疗期间,雪瑞戴着顶假发。大卫还以为那是真的,一个劲儿称赞雪瑞的头发漂亮,把雪瑞乐坏了。我们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可怕。
西奥多·赖克研究过现代人受虐倾向的表现,发表过很有趣的观点。他说,现代受虐倾向其实十分普遍,只是方式比较隐秘,所以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现代受虐倾向的基本运行原理如下:某人,知道某件坏事必将发生,无法避免,也没法中止,他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无助感,使他不择手段地想要控制即将降临的痛苦。这很好理解,主观上的无助感比即将到来的苦难更加令人痛苦。于是,为了获得控制感,此人采用了唯一可行的办法——默许苦难的来临,甚至主动让痛苦提前到来。这么做能使他产生虚假的印象,仿佛自己喜欢受苦,享受痛苦。自然,事实并非如此,其实是此人无法再忍受无力感,或者说,本该来的无力感。而在想法子控制无法避免的苦难的过程中,此人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冷感者”(也就是无法或不愿体验快乐愉悦之感的人)。冷感会悄悄蚕食此人,年复一年,最后彻底控制他。比如,他慢慢学着延迟满足感,这是通向冷感的阴暗旅途的第一步。在学习延迟满足感的过程中,他感受了自控。于是,他越来越禁欲自律,他不再屈服于欲望和冲动。他感觉掌控一切,掌控自己的欲望冲动,也掌控外部世界。他觉得自己既有自控力,又有控制力。很快,他会把这种控制力向外扩张,开始控制他人。无法避免地,他成了个爱操纵别人的控制狂。当然,他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减轻自己的无力感。可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无力感,他却不知不觉地夺走了他人的自由。尽管如此,这些却没法给他带来愉悦快感,甚至在心理上也没有任何正面的收获。他获取的基本上都是负面情绪。
雪瑞·索尔维格得了癌症,淋巴癌。但是,在医生们的英勇努力下,她得救了,进入了癌症缓解期。但是,雪瑞大脑上如磁带录音一般记下的数据却是,淋巴癌缓解期的患者到头来基本上都会旧病复发。他们没有被治愈,而是病痛不知怎么地从可感可知的状态变成了形而上的状态,成了一个不稳定的东西,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东西。所以,尽管雪瑞的身体目前看来很健康,可她却觉得(她的脑子告诉她的),她体内藏着一只嘀嗒作响的闹钟,等到闹钟响起,她的死期也就到了。一旦死期降临,她将无处可逃,无法可想,唯一的办法是拼命治疗,迎来第二次缓解期。可是,哪怕真有第二次缓解期,按同样的逻辑,最终也必将冷酷无情地结束。
时间把雪瑞牢牢攥在手心。雪瑞的大脑将目前的情形一一分解,最终得出结论:时间只给她预备了一个结局,即癌症晚期。无论她自我感觉有多好,无论她有怎样的生活目标,最终结局都不会改变。也就是说,缓解期的癌症病人,就像所有人类的生存状态的简略版:到头来,你终究难逃一死。
在意识深处,雪瑞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死亡。除此之外的一切,所有人、所有物、所有事件,都淡化成了影子。更糟的是,当想到身边其他人的时候,雪瑞注意到的是宇宙的不公平。其他人都没得癌症,也就是说,从心理学角度看,他们都不会死。这不公平。其他所有人,凑在一起暗中谋害她,夺走她的青春、她的幸福,最终还要夺去她的生命,取而代之的,他们把无穷无尽的痛苦加之于她,说不定还暗中以此为乐。其他人“享受快乐”,在她看来,就是恶毒地“以她的痛苦为乐”。因此,雪瑞有十足的动机希望整个世界都跟她一块儿滚下地狱。
自然,这些话,她没有大声说出来,但她用自己的生活方式表明了态度。由于罹患癌症,她成了彻底的冷感者。谁能责备癌症患者变成冷感者呢?从逻辑上讲,雪瑞本该争分夺秒,抓住缓解期的每一分每一秒寻欢作乐。可惜,正如肥特早已了然于胸的,大脑意识向来不按逻辑运行。由此,雪瑞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在等待着缓解期的结束。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没有延迟自己的满足感。目前,她正在享受即将复发的淋巴癌。
这么复杂的心理过程,肥特自然不会明白。他眼前所见,不过是个可怜的年轻女子,受了大罪,吃了大苦。肥特觉得,自己能改善她的生活。而且,这么做是在行善。他会爱她,也爱自己,上帝则会爱他们两人。肥特眼里见到的是爱,雪瑞则只看到即将来临的痛苦与死亡,而且她无法掌控。如此,肥特的世界和雪瑞的世界,不可能有交集。
综上(如肥特会说的),有受虐倾向的现代人,并不是喜欢痛苦,而只是无法忍受无力感。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指出过,“享受痛苦”本身的语义就很矛盾。“痛苦”的定义是不愉快的体验,而“不愉快”的定义是不想要的东西。“享受痛苦”意思就是“喜欢让你觉得不愉快的东西”。尽管尝试其他的定义,看看你能得出什么结论。赖克的分析切中肯綮,他破解了现代受虐倾向的真正推动力……而且,还看到这一病症在所有人中扩散,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表现出或轻或重的病征。最终,这一病症成了普遍现象。
你不能责备雪瑞是在“享受癌症”,或者说她“想要癌症”也是不对的。不过,她相信,自己面前放着一摞扑克牌,癌症就藏在其中。每一天,她翻开一张牌,每天癌症都没有出现。但既然癌症就藏在里面,只要你每天不断地翻开那些牌,总有一天癌症会出现。然后,游戏结束。
因此,尽管真的不是她的错,但雪瑞将会彻彻底底地把肥特毁掉。格洛莉亚·克努森和雪瑞相比,有着明显不同:格洛莉亚纯粹出于幻想的理由,自己想寻死;而雪瑞,无论愿意与否,肯定会死。只要格洛莉亚希望,她随时可以选择中止这场恶意死亡游戏,但雪瑞却没有选择。这就好像是格洛莉亚在奥克兰西纳农大楼外人行道上摔成稀巴烂之后,转世成了雪瑞,体型增了一倍,精力也增了一倍。同时,由于贝丝带着克里斯托弗离开,爱马士·肥特遭受打击,体型缩减了一半。结局看起来不会太乐观。
自从格洛莉亚那事后,肥特一直都在寻死,而他之所以会被雪瑞吸引,真正的动机也是寻死。不过,此刻,由于斯通医生的治疗,肥特满以为自己已经痊愈,正满怀希望,鼓起风帆,向世界进发,向着目标——疯狂和死亡——准确无误地前进。这家伙真是一点儿都没吸取教训。的确,他身体中原本的那颗子弹已经被取出来,伤口已也痊愈。可是,他已经准备好再中一颗子弹,而且渴望再中一颗。他已经等不及要搬去跟雪瑞同住,拯救她。
如果你还记得,应该能想起,很久之前医生就告诉过肥特,想要健康,就别再帮助别人(必须戒掉两样东西:毒品麻醉剂和帮助别人的念头)。毒品麻醉剂,肥特倒是不吸了;可取而代之,他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投注到救人这件事上去了。
他还不如继续吸毒呢!
6
离婚这架机器,把肥特吞噬咀嚼成个单身男人,然后放他自生自灭。他已迫不及待。
与此同时,橘子郡精神健康医院的人,给肥特指定了一位心理治疗师,让肥特接受治疗。治疗师名叫莫里斯。作为治疗师,莫里斯是个另类。在六十年代,通过长滩的港口,他曾经把枪支和毒品偷偷运进加州。他参加过SNCC和CORE,还加入以色列突击队,跟叙利亚打过仗。莫里斯高约六英尺两英寸,身材魁梧,衬衫底下隆起发达的肌肉,几乎能把衬衫扣子崩开。跟爱马士·肥特一样,他也有一把鬈曲的黑胡子。治疗的时候,他通常不坐,而是站在房间的另一边,对着肥特大吼大叫。说话时,他常常加一句“我是认真的”,以此加强劝诫的语气。肥特从没怀疑过莫里斯认不认真,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莫里斯打算粗暴地把肥特推到享受生活的道路上,绝了他救人的念头。肥特对“享受生活”毫无概念,只懂字面意思。治疗一开始,莫里斯就让他写了一份清单,列出十件最想做的事情。
“想做”这个词当中的“想”这个字,让肥特困惑不已。
“我想做的事,”他回答,“就是帮助雪瑞,让她别再生病。”
莫里斯咆哮道:“你以为你应该帮她,你以为这么做,你就能变成个好人?不管你干什么,都成不了好人。你对谁都没价值!”
肥特没底气地抗议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