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他全身颤抖起来。
客厅里的可视电话响了。
埃里克起身去接。拿起话筒后,出现在灰色小屏幕上的是奥托·多尔夫上尉,基诺·莫利纳里的军事顾问之一。多尔夫之前也在华盛-35上,帮助协调安保事宜。他是个脸颊瘦削的男人,眼睛狭长、目光忧郁,全身心都扑在保护秘书长这一重任上。“斯威特森特医生?”
“是我。”埃里克说,“但我还没——”
“一小时够吗?我们预计会在你那边的八点整派直升机去接你。”
“一小时足够。”埃里克说,“我会收拾好东西,在我共寓的大堂里等你们。”
他挂掉电话,转身走回厨房。
凯茜说:“哦,老天。哦,埃里克——我们能谈谈吗?天啊。”她瘫倒在桌上,把头埋在怀里,“我和马尔姆·哈斯廷斯什么也没做,他确实很英俊,我也确实吃了药,可是——”
“听着,”他说,继续准备着自己的晚餐,“这都是今天在华盛-35上安排好的。是维吉尔让我去的。我们两人私下谈了很久。莫利纳里比维吉尔的需求更重要。事实上,我可以继续为维吉尔提供器官移植服务,但我将驻扎在夏延郡。”他又补充,“我已经被征入伍,明天起就是联合国军队的医生了,隶属于莫利纳里秘书长。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莫利纳里昨晚已经签好了委任状。”
“为什么?”她惊恐地抬眼凝视着他。
“为了从这一切脱身。免得我们中有谁——”
“我不会再花钱了。”
“现在正在打仗,很多人正在死去。莫利纳里病得厉害,需要医疗帮助。至于你花不花钱——”
“可你是主动要做这份工作的。”
沉默片刻后,他说:“说实话,的确是我上赶着求人要的这份工作。面对维吉尔,我表现得激动极了,像一堆串在一起的烧热的保险丝。”
凯茜控制住自己,恢复了镇静,“薪水如何?”
“不少。我也会继续拿TF&D的工资。”
“有没有可能让我跟你一起去?”
“没有。”他事先确保了这一点。
“我早就知道,你一旦真的变成成功人士,就会抛弃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在寻找退路。”凯茜的眼中满是泪水,“听着,埃里克,我吃的那种药恐怕会让人上瘾。我怕极了。你根本想不到它有什么效果。我想它是从地球以外的地方来的,可能是利利星。万一我戒不掉怎么办?万一你走后——”
他俯下身,将她揽入怀中。“你应该离那些人远点,该死,我跟你讲过多少遍——”和她交谈完全是徒劳的,他很清楚接下来摆在两人眼前的会是什么。凯茜拥有一种武器,每次都能用它将埃里克拉回自己身边。如果没有他,她早就会因为与普鲁特、哈斯廷斯等人混在一起而成了废人。离开她只会让她的情况更糟。多年来,俩人之间的矛盾已成了痼疾。而他计划中的行动无法根治它。只有在火星的儿童乐园里,他才有闲情为两人想象另一种未来。
埃里克抱起凯茜,走进卧室,轻柔地把她放到床上。
“啊。”她说,闭上了眼睛,“哦,埃里克——”她叹息一声。
但他无法继续。现在的情况,也一样不容继续。他痛苦地离开她身边,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必须离开TF&D,”他沉默了片刻后说,“你必须接受这件事。”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莫利纳里快崩溃了,也许我帮不了他,但至少得试一试。明白吗?这才是真正——”
凯茜说:“你撒谎。”
“什么时候?我怎么撒谎了?”他继续抚摸她的头发,但动作里失去了热情和欲望,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机械动作。
“如果那就是你离开的理由,那你刚才就会和我做爱。”她重新系好了长裙的扣子,“你根本不在乎我。”她的声音里充满确信。他熟悉这种平淡、尖细的嗓音。她总会像这样竖起一道屏障,让人无法靠近。这次他没再浪费时间进行徒劳的尝试,只是继续摸着她的头发,心想: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会愧疚终生。她也明白这一点。这样一来,她就将所有责任转到了我身上,自己落得一身轻,而这对她而言恰恰是最糟的情况。
没办法,他心想,我没法和她做爱。
“我的晚餐做好了。”他站起身。
凯茜坐了起来,“埃里克,你离开我迟早要付出代价。”她抚平了身上的长裙,“明白吗?”
“嗯。”他走进了厨房。
“我会用这一生来让你付出代价。”凯茜在卧室里说,“这下我有理由活着了。有目标的感觉真好,振奋人心。特别是和你过了这么多年,毫无意义,令人憎恶。老天爷,这感觉像是重生。”
“祝你好运。”他说。
“好运?我不需要运气。我需要的是技巧,我想我有技巧。在那种药物起效的时间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真希望我能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那药真了不起,埃里克——它会改变你对整个宇宙的看法,还有对其他人的看法。你再也不会以同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了。你也应该吃一次试试,我可以帮你搞到。”
“没有什么,”他说,“能帮到我。”
在他自己耳中,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句墓志铭。
吃完晚餐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收拾行李。即将收拾完毕时,共寓的门铃响了。来客是奥托·多尔夫,他带着军队的直升机抵达了这里。埃里克态度肃穆地为他开了门。
多尔夫环视整座共寓,说:“你和妻子告别过了吗,医生?”
“告别了。”他又补充道,“她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他关上行李箱,把它和其他行李都搬到门口,“我准备好了。”多尔夫提起一个箱子,两人一起走入电梯。“她不太能接受这件事。”电梯下降后,埃里克对多尔夫说。
“我单身,医生。”多尔夫说,“说了我也不懂。”他的态度正确又庄重。
一个男人在停好的直升机里等着。埃里克爬上了登机的绳梯后,他伸出手来,“医生,很高兴见到你。”隐藏在阴影里的男人对埃里克解释道,“我是哈利·提加登,秘书长的医疗部门主管。很高兴你能加入我们。秘书长没有提前通知我,但这无所谓——他总是冲动行事。”
埃里克和他握了握手,脑袋里想的却仍然是凯茜,“我叫斯威特森特。”
“与莫利纳里见面时,你觉得他情况如何?”
“他似乎很疲惫。”
提加登说:“他快死了。”
埃里克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说:“死于什么?在如今的时代,这么多人造器官——”
“相信我,我很熟悉目前的技术手段。”提加登干巴巴地说,“你应该也看到了,他有多么听天由命。很显然,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惩罚,因为是他让我们卷入了这场战争。”提加登沉默着,等直升机升入夜空,才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是莫利纳里精心策划了这场战争的惨败?是他主动想输?我想,就连他最疯狂的政敌也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我之所以跟你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此时此刻,莫利纳里正在夏延郡,忍受急性胃炎的煎熬——不管那到底是什么病。你们在华盛-35的假期让他的病剧烈发作,根本起不来床。”
“有内出血吗?”
“暂时还没有。也许有过,而莫利纳里没告诉我们。以他的个性,有这种可能,他天生喜欢隐瞒实情。说到底,他不信任任何人。”
“你确定没有恶性肿瘤?”
“我们没发现。但莫利纳里不肯接受全面检查,他太忙了。有那么多文件要签,那么多演讲稿要写,法案要提交给联合国大会。什么事他都想自己做。看起来,他是不会把权力分出去的。就算分出去了,他也会建立起职责有所重合的组织,让它们从一开始就互相竞争——那就是他自保的方式。”提加登好奇地瞥了埃里克一眼,“在华盛-35上,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埃里克并不想坦白他们对话的内容。莫利纳里的那些话毫无疑问是只对他一个人说的。事实上,埃里克意识到,这就是他被带到夏延郡的主要原因。他能够为莫利纳里提供其他医疗人员提供不了的服务,作为医生本不该提供的服务……他不禁想知道,如果提加登知道了这件事,会作何反应。提加登很有可能会将他逮捕,并且处以枪决。而这也是十分正当的决定。
“我知道为什么你会加入我们了。”提加登说。
埃里克哼了一声,“你知道?”他并不相信。
“莫利纳里就是在遵循他的直觉和偏见行事。他往我们的队伍里注入新鲜血液,从而起到监视审查的作用。但没人反对这件事,说实话,我们都觉得谢天谢地——所有人都过劳了。你肯定也知道,秘书长的家族十分庞大,就连你那子孙满堂的前雇主,维吉尔·艾克曼也赶不上。”
“我好像读到过相关的信息,他有三个叔叔,六个堂兄弟,一个姨妈,一个妹妹,一个哥哥——”
“他们全都住在夏延郡。”提加登说,“一直如此。围绕在他身边,想方设法占小便宜,要求更好的食物、住所、佣人——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到。而且——”他顿了顿,“我应该告诉你,他还有位情人。”
这件事埃里克倒不知道。从来没有报道提到过,就连对秘书长恶语相向的媒体也一样。
“她叫玛丽·赖内克。是莫利纳里在妻子去世前认识的。官方文件上,玛丽的头衔是私人秘书。我很欣赏她。她为莫利纳里做了不少事,在他妻子去世前后都是。如果没有她,莫利纳里恐怕活不到现在。利利星人对玛丽充满憎恶……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也许有些我不知道的事。”
“她多大了?”埃里克猜测,秘书长的年纪应在五十岁上下。
“年轻得让你无法想象。做好准备吧,医生。”提加登吃吃地笑了一下,“两人认识的时候,玛丽还在上高中。她在傍晚兼职,做打字员。也许她给莫利纳里送了份文件……没人知道具体经过,总之他们是通过某些日常事务认识的。”
“可以和她讨论莫利纳里的病情吗?”
“没问题。她是唯一一个能说服秘书长服用苯巴比妥的人,还有百萨百镁特。他总是说苯巴比妥让他嗜睡,而百萨百镁特让他口干。所以他就把这两种药都扔进了垃圾槽,根本不吃。是玛丽让他重新开始吃药的。和他一样,玛丽也是意大利人。她会大声责骂他,那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被妈妈骂的情景,也许吧……或者是姐姐和姨妈。她们都责骂过他,而他会默默地听着,但能真正让他听进去的只有玛丽。玛丽住在夏延郡一处隐蔽的共寓里,由特工小队保护,因为有利利星人存在。莫利纳里害怕他们有一天会——”提加登住了口。
“他们会?”
“杀死玛丽,或者伤害她。又或者损毁她大半心智,把她变成没有脑子的植物人。他们的手段多种多样。你一定不知道,我们与盟军高层之间,相处起来竟如此艰难吧?”提加登露出微笑,“这就是场艰难的战争。利利星人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他们是比我们高出一等的盟军,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些跳蚤。所以你想想看,如果我们的防线崩溃,敌军雷格一拥而入,他们又会如何对待我们?”
他们在沉默中飞行了一段时间,没人有心情开口。
“如果莫利纳里出局了,”最后埃里克说道,“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哦,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更支持利利星的人上台,要么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可能呢?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你觉得我们会失去这位病人?万一如此,医生,我们就会失业,很可能也会丧命。你能存活在世的唯一理由——我也一样——就是保证住在怀俄明州夏延郡的那位意大利中年胖男人和他庞大的家族以及十八岁的小情人都能持续、切实地活下去。他胃疼,还喜欢在晚上吃蘸了芥末和山葵的大虾天妇罗。我不在乎其他人对你说了什么,你又签了什么文件,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会再给维吉尔·艾克曼移植人造器官了。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因为维持基诺·莫利纳里的生命会占用你全部的精力。”提加登显得烦躁不快。在直升机机舱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急促。“我已经快受不了了,斯威特森特。你的生活中会只剩下莫利纳里,再没其他活物;他会对你讲话,讲得你耳朵生茧。地球上存在的一切话题都会成为他的演讲题目。他会冲着你练习演讲,并征询你的意见。话题的范围从避孕手段到蘑菇——烹饪蘑菇的方法,再到上帝,还有在假设的某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诸如此类。对于独裁者来说——你应该明白他确实是个独裁者,只不过我们不喜欢用这个称呼罢了——他是个异类。首先,他可能是如今在世的最伟大的政治策略家,否则你以为他是怎么当上联合国秘书长的?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这个地方,一路苦战;他击退了地球上所有其他国家的政治对手,然后他和利利星人混在一起了,这就是他的外交手段。在外交政策方面,我们这位策略大师却失败了,因为在那个时候,他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了一处诡异的栓塞。你知道那栓塞是什么吗?无知。莫利纳里一辈子学的都是如何用膝盖对别人的腹部进行猛击,可这招对弗莱涅柯西没用。他和你我一样,应付不来弗莱涅柯西——说不定还不如你我呢。”
“我明白了。”埃里克说。
“可不管怎样,莫利纳里还是采取了行动。他虚张声势,签了《和平公约》,让我们被卷入了战争。与过去那些肥头大耳、狂妄自负的独裁者相比,莫利纳里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自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责任。他并没这里开除一个外交部部长,那边枪毙一个国家政策顾问。他明白,这一切是他造成的。这让他逐渐走向死亡,一寸又一寸,一天又一天。从胃部开始。他热爱地球;他也热爱人民,每一个人,不管地位高低;他还爱那群像海绵一样吸附于他的可怜亲戚。他也会枪毙、逮捕人,但他并不喜欢这些。莫利纳里是个复杂的人,医生。复杂得——”
多尔夫语气冷淡地插话:“是林肯与墨索里尼的混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