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在床上——”埃里克顿住了,感到难以启齿。这件事太私密,太令人难堪了。
“我想知道,”“鼹鼠”说,“所有的一切。”
埃里克耸了耸肩,“反正——她说了句什么‘受够现在这种假模假式的生活了’。所谓‘假模假式’,指的当然是我的工作。”
凯茜躺在床上,全身赤裸,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那时候她还留着长发。她说:“你娶我只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你自己却不奋斗,男人应该靠自己的努力闯天下。”她双眼含泪,随即就翻过身去趴在床上哭,至少看起来在哭。
“‘奋斗’?”埃里克困惑不解。
“鼹鼠”插嘴道:“升得更高,找个更好的工作。她们说的‘奋斗’就是这个意思。”
“可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他这么回答。
“所以你满足于现状。”凯茜讽刺道,声音含糊不清,“只要看起来成功就够了,可你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成功。”她吸着鼻子,又说,“你在床上也差劲透了。”
他站起来走到客厅,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下意识地走进书房,拿出一盒珍藏的乔纳森·温特斯录像带,塞进了放映机。然后他凄凉地坐在书房里,看着乔纳森一顶接一顶地换帽子,每换一顶就变成另一个人。再然后——
凯茜出现在门口,赤裸的身体光滑而苗条,神色却很狰狞。“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他关掉了放映机。
“录像带,”她说,“我毁掉的那盘。”
埃里克盯着她,无法理解他听到的话。
“几天前的事了。”她尖声说,语带挑衅,“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心情不好——你正忙着为维吉尔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放了一盘录像带,步骤一点儿没错,完全按照说明书来的。但有地方出了问题,所有内容都消掉了。”
“鼹鼠”阴沉地哼了一声,“你应该回答‘没关系’。”
埃里克知道他应该这么回答。当时知道,现在也知道,但他还是像被人勒住脖子一样,粗声粗气地问:“哪盘录像带?”
“我不记得了。”
他提高了音量,感觉话是自己从嘴里冒出来的,“该死的,哪盘?”他跑向摆录像带的架子,一把拿起最近的盒子,把它扯开,又抱着它回到放映机边。
“我就知道,”凯茜用讥讽的目光轻蔑地看着他,声音尖利而阴沉,“对你来说,那些录像带比我重要多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告诉我是哪盘带子!”他恳求道,“拜托了!”
“不,她不会说的。”“鼹鼠”沉思着轻声说,“这才是重点。你得把所有录像带都看一遍,才能知道是哪盘没了。至少要看上好几天。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极了。”
“不。”凯茜低声说,声音中饱含怨恨,甚至显得有些脆弱。现在她脸上满是对他的仇恨,“我真高兴这么做了。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我要把所有录像带都毁掉。”
埃里克麻木地望着她。
“你活该。”凯茜说,“因为你有所保留,不肯把所有的爱都给我。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像受惊吓的小动物一样窜来窜去。瞧你这副德行!令人作呕!你全身颤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就因为有人毁了你一盘非常重要的录像带。”
“可是,”他说,“这是我的爱好。我一辈子的爱好。”
“小孩子不停地玩自己的手,也是爱好。”凯茜说。
“这些录像带——再也找不回来了。有些影片仅此一份。那张杰克·帕尔秀——”
“那又怎么样?你知道吗,埃里克?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看录像带上的人?你真的知道吗?”
“鼹鼠”嗤了一声,中年人那满是横肉的脸庞抽搐了一下。
“因为,”凯茜说,“你是个娘炮。”
“哎哟。”“鼹鼠”低声道,眨了眨眼。
“你是个压抑着自我的同性恋。我真怀疑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但事实如此。看着我,看啊。我就在这儿,一个极富魅力的女人,随时都能供你享用。”
“鼹鼠”挖苦地说:“还是免费的。”
“可你宁可在这儿看录像带,也不愿意来卧室和我滚作一团。我希望——埃里克,我向上帝发誓,我真希望毁掉的那盘——”她背过了身,“晚安。祝你自己玩得开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甚至十分平静。
他伏低身子向她扑去。她背对着他,逃进客厅。赤裸的身体光滑白皙。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手指深深陷入她柔软的胳膊里,将她扳过来面对着自己。凯茜惊慌地眨着眼,看着他。
“我要——”他没说下去。我要杀了你,他本来想这么说。但在他那尚未混乱的头脑深处,在造成他歇斯底里举动的狂怒情绪之下,某个冰冷而理智的部分用冰冷如神灵般的声音说:别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你就被她抓住了把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只要你还活着,她就会用这件事来折磨你。绝对不能伤害这个女人,因为她了解各种技巧,她知道怎么以牙还牙。甚至让你付出千倍的代价。是啊,她懂得报复,这就是她的智慧所在。当然她的智慧还不止如此。
“放——开——我。”她的眼睛在冒火。
埃里克放了手。
凯茜揉着胳膊,沉默了片刻说:“在明晚之前,我要你那套录像带从这间公寓里彻底消失。不然我们就完了,埃里克。”
“好。”他点点头。
“除此之外,”凯茜说,“我告诉你我还要什么。我要你去找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其他公司的工作,免得我每次一转身就能遇见你。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我们还能在一起,但得建立在新关系的基础之上,这对我来说更公平些。在这段关系中,你得试着也关注我的需求,而不只是满足你自己。”令人惊讶的是,她听起来非常理智,自控力十足。实在了不起。
“你把录像带都扔了?”“鼹鼠”问埃里克。
他点了点头。
“之后几年里,你都在努力控制对你妻子的仇恨。”
他又点了点头。
“而这份对她的仇恨,”“鼹鼠”说,“变成了你对自己的仇恨。因为你无法忍受自己居然这么害怕一个小女人。但她是个非常强大的人——注意,我说的是‘人’,不是‘女人’。”
“这些卑鄙之举,”埃里克说,“比如消了我的录像带——”
“真正的卑鄙之举,”“鼹鼠”打断了他,“并不是消掉你的带子,而是不肯告诉你消掉的是哪一盘。还有看到你的表现,她显得那么享受。如果她有一点儿抱歉——但像她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是从来不会感到抱歉的。永远。”他沉默了一会儿,“而你没法离开她。”
“我们已经绑在一起了。”埃里克说,“事已至此。”两人总在夜里互相伤害,无人干涉、偷听,或者赶来帮助他们。救命啊,埃里克心想。我们俩都需要帮助。这一切只会就这么继续下去,变得越来越糟,一步步地侵蚀着我们,直到最后,感谢仁慈的上苍——
但那也许要花上几十年。
所以,埃里克理解基诺·莫利纳里对死亡的渴求。他和“鼹鼠”一样,都将死亡视为一种解脱,这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一种可靠的解脱……或者说,由于他们的无知、习性和愚蠢,由于那亘古不变的人性,他们只能看到这一条出路。
埃里克感到与莫利纳里同病相怜。
“你和我,”“鼹鼠”洞若观火地指出,“一个在私生活上承受着难忍的痛苦,完全不为公众所知,渺小而无足轻重;另一个的痛苦则同伟大的罗马公众人物相似,像被战矛刺穿、命不久长的神。真奇特,像微观与宏观那样截然相反。”
埃里克点点头。
“不管怎样,”“鼹鼠”放开埃里克的手,拍了拍他的肩,“我惹你不快了。抱歉啊,斯威特森特医生。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他对保镖说,“把门打开吧,我们谈完了。”
“等一下。”埃里克说。但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怎么表达。
“鼹鼠”替他说了。“你愿意成为我的雇员吗?”莫利纳里突兀地打破了沉默,“这很好安排。从操作细节来说,就是你将被征入伍。”他又补充道,“不过放心,当然是作为我的私人医生。”
埃里克尽量用不在意的语气说:“我愿意试试看。”
“这样你就不会每天都撞见她了。这也许是个新的开始。你们两人从此就可以分开了。”
“的确。”他点点头。确实如此。这么想来,这真的很有吸引力。但讽刺的是,这恰恰是凯茜多年来一直催着他去做的事。“我得先和我妻子商量一下。”埃里克说,脸随即红了,“至少要和维吉尔谈谈。”他接着喃喃道,“不过不管怎样,他都是会答应的。”
“鼹鼠”严肃地打量着他,语调阴沉地低声说:“这份差事有一个缺点。你不会经常见到凯茜,这固然很好。但如果你陪在我身边,你就会经常见到我们的——”他做了个苦脸,“——盟友。如果周围都是利利星人,你感觉如何?到了夜里,你自己恐怕也会体会几次胃痉挛……也许更糟,也许是其他心身症,就算你是医生也想象不到。”
埃里克说:“现在夜里的情况就已经够糟的了。至少这样还能有人陪我。”
“我?”莫利纳里说,“我可算不上什么同伴,斯威特森特,不管是对你还是其他人。我是一到晚上就被剥了皮的夜行动物。我十点睡觉,然后一般十一点就起来了。我——”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夜晚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5

从华盛-35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在圣迭戈国境线外的共寓里见到了妻子。凯茜赶在他之前到了家。当然了,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会面。
“从小红火星回来啦。”等埃里克进屋,凯茜关了客厅的门,评论道,“整整两天,都干吗了?把玛瑙弹球扔进圆圈里,打败了其他小孩?还是在放映汤姆·米克斯的胶卷?”凯茜坐在沙发正中央,手里拿着杯酒,头发向后梳起扎了起来,让她看起来像个少女。她穿了一件朴素的黑裙,双腿长而光滑,脚踝处忽然变细的曲线极具魅力。她光着双脚,每个脚趾甲上都有亮闪闪的彩色图案。埃里克俯身去看,发现上面画的是诺曼人征服英格兰的场景。两个最小的趾甲上闪烁着的画面太过猥亵,让他不敢多看。他走到衣橱边把外套挂好。
“我们退出了战争。”他说。
“是吗?‘我们’是谁,你和菲莉斯·艾克曼?还是你和别的什么人?”
“大家都在,不止菲莉斯一个。”他思考着能做点儿什么当晚餐。他的胃部空空如也,咕噜作响。不过,暂时还没疼。也许之后会的。
“没带我去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她清脆的声音像条致命的鞭子,抽得他整个人都瑟缩起来。想到即将发生的对话,他心里的动物本能感到了一阵恐惧,既为自己也为了她。她显然和他一样,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下走。她也同样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没什么特别原因。”他走进厨房,感觉有点儿呆滞,凯茜这几句开场白仿佛已经摧毁了他的感知。根据之前许多次类似的对峙经验,他学会了保护自己的肉体,如果有可能的话。只有经历了多年婚姻生活,疲惫而身经百战的丈夫,才知道该怎么做。至于新婚不久的那些人……他们不得不跟随自己丘脑的指示做出反应。埃里克如此想道。对他们来说,这一切更难应对。
“我要一个答案,”凯茜出现在厨房门口,“为什么特地把我排除在外。”
老天爷,他妻子的外表是多么有吸引力啊。在黑裙之下,她理所当然地什么都没穿,身上的每条曲线都带着诱人的熟悉感对他发起挑战。可是,与这触手可及的身体相配套的头脑呢?那柔顺的、愿意做出让步的、亲切的灵魂去哪儿了?因为愤怒,她身上诅咒的效力达到了顶峰——他偶尔会在心里将它称为斯威特森特家的诅咒。在他面前的生物,从肉体方面就是完美的化身,而在心理层面上……
总有一天,这份冷酷和顽固会渗透她整个人,这美妙的躯体也会随之石化。然后又会怎样?现在,她的声音已经含有了这份冷酷,与他记忆里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的嗓音都不一样了。可怜的凯茜,他心想。当这些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寒冷冰霜流入你的腰腹、你的胸脯、臀部和心脏——它肯定早已流进了她的心脏——女性的特质就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你就在劫难逃了。不管我或者其他男人为你做了什么。
“没叫你去是因为,”他谨慎地说,“你太烦人了。”
她猛然睁大了眼睛。一瞬间眼里充满了警觉和纯粹的疑惑。她没能理解。一时之间,她变回了一个普通人,体内那代代相传的刺激人的古老压迫感稍有减轻。
“就像你现在这样。”他说,“别理我。我去给自己做点儿东西吃。”
“叫菲莉斯·艾克曼给你做啊。”凯茜说。经过漫长岁月的累积,女性群体获得了特有的畸形智慧。由此而生的超越常人的威严感和冷嘲热讽的刻薄又回到了凯茜身上。她凭借女性的天赋,以几近心灵感应的超能力发现了他在火星之旅中与菲莉斯之间浪漫的小插曲。后来在火星上过夜的时候,他们……
他冷静地判断,她那高度灵敏的直觉也不可能探知到那一步。他背对着妻子,一丝不苟地用红外线烤箱热起冷冻鸡肉,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猜猜看,”凯茜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干了些什么?”
“你找了个情人。”
“我尝了一种新的致幻药物。是克里斯·普鲁特给的,我们在他家里闹了一场,大名鼎鼎的马尔姆·哈斯廷斯也出席了。药物起效的时候,他想跟我调情,不过那只是——嗯,纯粹的幻觉。”
“是吗。”埃里克说,在桌上摆好餐具。
“我要能给他生个孩子就美死了。”凯茜说。
“‘美死了’。老天爷,这是什么差劲的英语。”他别无退路,只能转过身面对着她,“你有没有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