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人面前,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提加登继续说,“老天爷,他做过一些坏事,非常邪恶,你听了会寒毛直竖。但他不得不那么做。有些事永远也不会公之于众,就算是他的政敌也不会说出来。而他也因为这些事饱受折磨。你见过什么人能这样真正地负起责任,承担起一切罪行和指责吗?你行吗?你妻子呢?”
“恐怕没见过。”埃里克承认。
“如果你我真的要为这辈子做过的事承担起道德责任——我们非死即疯。生物本就不该真正懂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拿我们在路上撞死的,还有吃掉的动物做例子。小时候,我每个月都会到屋子外面去给老鼠下毒,那是我的任务。你见过动物中毒死去的样子吗?不止一只,而是好几十只,每个月都这样。我可什么都没感觉到。没有愧疚,没有重负。没这些感觉多么幸运——我也不能有。如果有,我就根本不可能活下去。整个人类种族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有人,除了‘鼹鼠’。好一个别名。”提加登又补了一句,“比起‘林肯和墨索里尼’,我倒觉得他更像两千年前的‘那一位’。”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埃里克说,“有人将基诺·莫利纳里比作耶稣基督。就连崇拜他的媒体也没这么说过。”
“也许,”提加登说,“这是因为你才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围着‘鼹鼠’转的人。”
“别把这个比喻讲给玛丽·赖内克听。”多尔夫说,“她会告诉你,‘鼹鼠’是个混蛋。在床上和餐桌边都是头猪,是好色的中年男人,目光总是色眯眯的,早该进监狱。她容忍他的存在……因为她心肠仁慈。”多尔夫发出尖锐的笑声。
“不,”提加登说,“玛丽不会这么说……除非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这样吧。我不知道玛丽·赖内克会用谁打比方,也许她根本不会费工夫去想这个问题。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鼹鼠’原本的模样。她会努力去让他变得更好,但就算他不变——他也确实不会变——玛丽也仍然爱他。你认不认识另一种女人?会看到你身上潜能的那种?只要有她的恰当帮助——”
“认识。”埃里克说。他很想换个话题,这些对话让他想起凯茜,而他并不愿意。
直升机轰隆作响,飞往夏延郡。

凯茜一个人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她卧室里斑驳陆离的颜色。在与埃里克的婚姻生活中,她早就看熟了这些五彩斑斓的颜色。现在,随着光线缓缓移动,它们逐渐变得鲜明起来。在她居住的这间房子里,凯茜栩栩如生地重塑了旧日时光,而旧时光的精魂就这样被困在了这个混有不同年代的物品的空间中:新英格兰早期的一盏提灯,鸟眼枫木原木制成的五斗橱,赫伯怀特设计的橱柜…… 她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受着每一件物品的存在,回忆着为了得到它们而用上的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她的一次胜利,以及某位与她竞争的收藏家的失败。不妨将这些藏品视为座座坟冢,战败者的鬼魂至今仍然在墓地四周飘荡,不肯散去。凯茜并不介意它们在她的地盘上如此活跃。说到底,它们谁都没有她强。
“埃里克,”她睡眼蒙眬地说,“赶紧起来,去把咖啡煮上,再回来帮我起床。拉我也行,叫我也行。”她转向埃里克,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立刻坐了起来。然后她从床上站起来,赤脚走到衣柜前去拿睡袍,冷得瑟瑟发抖。
她拿起淡灰色的毛衣往头上套,经过一番努力才穿上。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一个男人正站在旁边注视着她。在她穿衣服的时候,他就一直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无意宣告自己的存在,只是一直欣赏她着衣的模样。现在他动了动,站直身体,说:“是斯威特森特夫人吗?”他大概三十岁上下,面容黝黑粗糙,看她的目光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此外,他还穿着一件暗灰色的制服。凯茜判断出了他的身份:驻扎在地球上的利利星秘密警察。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遇见他们的人。
“我是。”她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继续穿衣服,坐到床上把鞋套上,目光始终不离对方,“我是凯茜·斯威特森特,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的妻子,如果你不——”
“你丈夫现在在夏延郡。”
“是吗?” 凯茜站起身来,“我得去做早餐了,请让我过去。还有,让我看看允许你进屋的搜查令。”她伸出手,等待着。
“我的搜查令,”利利星的灰衣人说,“让我有权对此共寓进行搜索,寻找非法药物 JJ-180,也就是弗洛芬那君。如果你有这种药,现在就交出来,我们这就去圣莫尼卡的羁留所。”他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昨天晚上,在蒂华纳阿维拉街45号,你口服了这种药物,同时在场的还有——”
“我能给律师打个电话吗?”
“不能。”
“你是说我根本没有法律权利?”
“现在是战争时期。”
凯茜害怕起来,但她还是尽可能地以理智冷静的口吻说:“我可以给老板打个电话请假吗?”
灰衣警察点点头。 凯茜走到可视电话边,拨打了维吉尔·艾克曼在圣费尔南多住处的号码。过了一会儿,他那状似鸟类、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仿佛是突然被吵醒的猫头鹰。“哦,凯茜。现在几点了?”维吉尔左顾右盼。
凯茜说:“救救我,艾克曼先生。利利星——”她没能说下去,因为灰衣人敏捷地一扬手,切断了信号。凯茜耸耸肩,挂断了电话。
“斯威特森特夫人,”灰衣人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罗杰·康宁先生。”他做了个手势。另一个利利星人进了门,他穿着普通的商务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康宁先生,这是凯茜·斯威特森特,斯威特森特医生的妻子。”
“你是谁?”凯西问。

“能为你排忧解难的人,亲爱的。”康宁语气愉快地说,“我们不如在客厅里坐下,再来讨论这件事吧?”
凯茜走进厨房,转了下旋钮,等待溏心蛋、烤面包和不加奶油的咖啡。“这共寓里可没有JJ-180,除非是你们夜里偷偷放进来的。”早餐准备好了,她用一次性托盘将食物端到桌边,坐了下来。咖啡的香气驱散了她心里残留的一丝害怕和慌张,她不再觉得那么无助而恐惧了。
康宁说:“我们有连续的照片记录了你在阿维拉街45号度过的夜晚,这资料是永久性的。从你跟随布鲁斯·西摩尔上楼梯进门开始。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啊,布鲁斯。看来今晚是场TF&D内部——’”
“不完全正确,”凯茜说,“我叫的是‘小布鲁斯’。我一直叫他‘小布鲁斯’,因为他总是跟青春期小孩似的充满幻想,又愚蠢。”她喝着咖啡,端着一次性杯子的手稳如磐石,“你的连续的照片能证明我们服下的胶囊里面是什么吗,刚宁先生?”
“是康宁。”他好脾气地纠正道,“不,凯瑟琳,它们不能证明。但其他两位在场人士可以。等他们登上军事仲裁庭、宣了誓,他们会作证的。”他继续解释道,“这件事不属于你们民事法庭的管辖范围,整个案子将由我们亲自处理。”
“为什么?”凯茜问道。
“JJ-180只能从敌方获得。所以你吃这种药就构成了通敌罪——我们能在仲裁庭上证明这一点。在战争时期,仲裁庭的判决自然就是死刑。”康宁转身对灰色制服的警察说:“普鲁特先生的宣誓证词你带来了吗?”
“在直升机上。”灰衣人走向门口。
“我就觉得克里斯·普鲁特有什么地方不像人类。”凯茜说,“现在我不禁怀疑起其他人了……昨天晚上,还有谁表现出了非人的气质?哈斯廷斯?不。西蒙·伊尔德?不,他——”
“这一切都可以避免。”康宁说。
“但我并不想避免。”凯茜说,“艾克曼先生在可视电话上听见了我的话。TF&D会派律师过来。艾克曼先生是莫利纳里秘书长的朋友,我不认为——”
“不到晚上我们就可以杀了你,凯茜。”康宁说,“仲裁庭今天上午就可以开庭,一切都安排好了。”
凯茜没再吃东西。过了一会儿,她说:“为什么?我有这么重要吗?JJ-180里到底有什么?我——”她迟疑片刻,“昨晚我吃的药并没产生什么作用。”她突然极其希望埃里克并没离开。她意识到,如果他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些人会有所顾忌。
凯茜无声地哭了起来,她缩着肩坐在餐盘前,眼泪滑下脸颊,落下去,消失不见。她完全没想遮住脸,只是抬手捂住额头,将胳膊支在桌上,什么也没说。去他妈的,她心想。
“你的处境十分严峻,”康宁说,“但还不至于无路可走。这两者是有区别的。我们可以做个交易……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别哭了,坐起来好好听着,容我解释给你听。”他打开了公文包。
“我知道,”凯茜说,“你们想让我去监视马尔姆·哈斯廷斯。你们想抓他,因为他之前在电视上大肆鼓吹应该和雷格人也签署《和平公约》。老天,你们渗透了整个地球。没人是安全的。”她站起身来,绝望地呻吟了一声,吸着鼻子进卧室拿手帕。
“你愿意为我们监视哈斯廷斯吗?”等她回来后,康宁问道。
“不。”她摇摇头。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她心想。
“我们要的不是哈斯廷斯。”穿制服的利利星警察说。

康宁说:“我们要的是你丈夫。我们想让你跟他去夏延郡,继续你们的关系。夫唱妇随,地球上好像是这么说的吧。速度越快越好。”
凯茜瞪着他,“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分手了。他抛弃了我。”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通晓一切,却不知道这件事。
“在婚姻中,”康宁带着仿佛经年累月流传下来、久经考验的智慧说道,“你们这样的关系破裂随时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变成一个暂时的误会。我们会带你去见我们的心理学家——在地球上,我们有好几位非常杰出的专家。他会教你一些技巧,来修补与埃里克之间的裂痕。别担心,凯茜,我们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说实话,这对我们十分有利,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单独见你了。”
“不。”她摇摇头,“我们永远不可能复合。我不想和埃里克在一起。没有心理医生能改变这一点,就算是你们的人也一样。我讨厌埃里克,讨厌你们掺和的这堆破事。我讨厌利利星人,地球上所有人都这么想。我希望你们能从这个星球滚出去,我希望我们从来就没有加入过这场战争。”她瞪着他,眼里蕴含着愤怒和无奈。
“冷静点,凯茜。”康宁不为所动。
“老天,我希望维吉尔能在这里。他不怕你们——他是地球上仅有的几个——”
“没有哪个地球人能那样。”康宁心不在焉地说,“你也该面对现实了。要知道,除了杀掉你,我们还可以把你带到利利星去……你想过这一点吗,凯茜?”
“老天啊。”她打了个寒噤。别把我带到利利星去,她在心里无声地祈祷。至少让我待在地球上,和认识的人在一起。我可以回到埃里克身边,甚至可以对他苦苦哀求。“听着,”她大声说,“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埃里克。不管你们要对他做什么,都吓不到我。”我担心的是我自己,她心想。
“这我们明白,凯茜。”康宁点着头说,“如果你能不带多余感情地好好想一想,有这个机会,你应该高兴才是。顺便一提……”康宁把手伸进公文包,拿出一把胶囊。他把一个胶囊放到桌上,它滚落到了地板上。“别无冒犯之意,凯茜,不过呢——”他耸耸肩,“这药让人成瘾,就算只吃一次也一样。而你昨晚在阿维拉街45号已经吃了。克里斯·普鲁特可没法再供应你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JJ-180胶囊,递给凯茜。
“不可能一次就成瘾。”她轻声说,摇头表示拒绝,“我吃过十几种药,从来没——”然后她仔细看了看他。“你们这帮混蛋。”她说,“我不信。再说,就算这是真的,我也可以戒掉——有戒毒所。”
“没有戒JJ-180的。”康宁把胶囊放回公文包里,口气随意地补充道,“我们可以帮你戒掉,但不在这里,而是在我们星系的诊所里……这件事回头可以安排。你也可以一直吃下去,我们能提供够你吃一辈子的量。反正你这辈子也没多长。”
“就算是为了戒毒,”凯茜说,“我也不会去利利星。我会去找雷格人,毕竟这是他们的药——这可是你说的。既然是他们发明的,他们肯定了解得比你们多。”她转过身背对着康宁,走进卧室从衣橱里拿出大衣。“我要去上班了。再见。”她打开了房门。两个利利星人都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这么说,他的话一定是真的,凯茜心想。JJ-180一定像他们说的那样让人成瘾。我根本别无选择,他们清楚,我也清楚。我要么与他们合作,要么一路逃到雷格的战线去,那里是JJ-180的起源地。但就算我逃到那里了,说不定也仍然戒不掉,到最后我还是落得一场空,而雷格人恐怕会杀了我。
康宁说:“这是我的名片,拿着吧,凯茜。”他走到她身边,伸手递来白色的小卡片,“等你发现自己需要吃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吃到——”他把名片塞进了她大衣的胸前口袋里,“那你就来找我。我们会一直等着你,亲爱的,我们一定会满足你的需求。”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它当然会让人上瘾了,凯茜,否则我们怎么会让你吃上呢。”他冲她微微一笑。
凯茜关上房门,跌跌撞撞地走向电梯。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连恐惧也没有。她的体内只有一片巨大的虚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哪怕一丝找到出路的可能。
不,维吉尔·艾克曼会帮我的。她对自己说,走进电梯按了按钮。我这就去找他,他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永远不会与利利星人合作,不管有没有毒瘾。我不会听他们的话去监视埃里克。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她会的。


6

正午没过多久,凯茜·斯威特森特坐在TF&D的办公室里,处理一桩买古董的生意:一张1935年的唱片,基本完好无损,迪卡唱片公司出品,内容是安德鲁斯姐妹组合唱的《我眼中美丽的你》。就在这时,凯茜出现了第一次戒断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