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克里斯继续说,“我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共寓里。你们都不存在。但书和椅子,所有东西都还在。那我到底在跟谁说话?有谁回答我了吗?”他左看右看,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显然真的看不见其他人。
“我的乳头没在看你,也没看任何人。”凯茜·斯威特森特对哈斯廷斯说。
“我听不见你们说话。”克里斯惊慌地说,“快回答我!”
“我们都在。”西蒙·伊尔德咧嘴笑了起来。
“拜托了,”克里斯说,声音里满是恳求,“说话呀。只有影子,毫无生气。只有死物。这才刚刚开始,我好害怕这药起效的方式,它还在继续呢。”
马尔姆·哈斯廷斯抬手搭向克里斯·普鲁特的肩。
他的手从普鲁特身上穿了过去。
“嗯,这五十美元花得真值。”凯茜·斯威特森特低声说,语气里毫无笑意。她走向克里斯,离得越来越近。
“别去。”哈斯廷斯温和地说。
“我要试试。”她说。说完她就穿过了克里斯·普鲁特的身体,但并没从他的另一侧再出现。她就这么消失了,只剩下普鲁特,仍然叫喊着要人回答他,仍然在空中扑腾,寻找着自己已经无法感知到的同伴。
孤立,布鲁斯·西摩尔心想。每个人与他人的联系都切断了。可怕。可是,药效终究会消散的。不会吗?
现在他还不知道。在他身上,什么都还没有开始。
“通常来说,”在维吉尔·艾克曼位于华盛-35的公寓里,联合国秘书长基诺·莫利纳里躺在手工制作的红色大沙发上,声音嘶哑地说,“这些疼痛在夜里最难熬。”他闭上了眼睛,满是横肉的大脸无助地下垂,脏兮兮的双下巴随着嘴巴的开合一抖一抖,“我去看过病,提加登医生是我的主治家庭医师。他们给我做了无数种检查,特别是针对恶性肿瘤的。”
埃里克心想:这个人在背稿子。这不是他自然的说话方式。这一番说辞已经烙在他的心里;他已经见过上千名医生,也说过上千遍同样的话。结果呢——他仍然饱受煎熬。
“没有发现恶性肿瘤。”莫利纳里补充道,“在这一点上,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权威意见。”埃里克突然意识到,他的话语间包含着对装腔作势的医疗术语的讽刺。“鼹鼠”对医生满怀恶意,因为他们没能帮上任何忙。“诊断结果往往是急性胃炎,或是幽门瓣膜痉挛。甚至还有人说这是我在重演我妻子生产时的场景,那时她因为疼痛而歇斯底里。她生产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症状出现在她去世后不久。”
“你的饮食怎么样?”埃里克问道。
“鼹鼠”疲惫地睁开眼睛,“我的饮食。我不吃东西,医生。什么也不吃。光空气就能维持我的生命,你没在自动报纸仪上读到吗?我不像那些蠢货,我不需要食物。我是与众不同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而强烈的愤恨。
“你觉得这和你的工作有关吗?”埃里克问。
“鼹鼠”紧盯着他,“你以为我这是精神因素引起的心身症?那种把人们生病归结为道德问题的过时伪科学?”他愤怒地吐了口唾沫,脸庞一阵抽搐。他脸上的肉不再松垮下垂,而是绷得很紧,仿佛从内部吹足气胀了起来。“我这样做就为了逃避责任?给我听着,医生:我仍然要履行责任——再加上忍受疼痛。这也能叫作二级由病获利吗?”
“不能。”埃里克承认,“不管怎样,我没有开心身症药物的资格。你得去找——”
“我看过那些医生了。”“鼹鼠”说。他突然艰难地直起身来,颤颤巍巍地站着,面对埃里克,“叫维吉尔过来。你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审问我了。反正我也不是自愿要来接受审问的,我不喜欢这样。”他脚步不稳地走向门口,一边走一边把松垮的卡其布长裤往上提起。
埃里克说:“秘书长,要知道,你完全可以做个胃切除。随时都可以做。换个人造器官。这手术很简单,成功率几乎百分之百。我没看过你的病历,恐怕不该这么说,但你恐怕迟早要换胃。不管风险有多大。”他确信莫利纳里能存活下去。这位老人的恐惧显然毫无事实根据。
“不。”莫利纳里轻声说,“我不必非得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可以死。”
埃里克瞪着他。
“当然可以,”莫利纳里说,“你就没想过,就算我是联合国秘书长,我可能也会想死。或许这些疼痛,这些个不知道是身体还是心理方面的疾病对我来说是种解脱?我不想再活下去了。也有这种可能吧。谁知道呢?我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有谁在乎?去他的吧。”他一把拉开了门。“维吉尔!”他放声喊道,声音令人惊讶地充满了男子气概。“看在老天分上,赶紧把酒倒上,让派对开始吧。”他回头对埃里克说,“你知道这是一场派对吗?我敢打赌,那老家伙跟你说这是场非常严肃的会议,要解决地球军事、政治和经济上的问题。而且只开半个小时。”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老实说,”埃里克说,“我很高兴这是场派对。”和秘书长一样,他也觉得这场诊疗十分艰难。但他有种直觉:维吉尔·艾克曼不会就此罢休。维吉尔想为“鼹鼠”做点儿什么,想解除这个人的痛苦,而且自有正当、实际的理由。
如果基诺·莫利纳里倒下了,那将标志着维吉尔对TF&D统治的结束。对地球各种经济上的疑难杂症的管控显然是弗莱涅柯西手下官员的头等要事,他们恐怕已经制订了详细的计划。
维吉尔·艾克曼是个精明的商人。
莫利纳里突然问道:“那老家伙付你多少钱?”
“很——很高。”埃里克猝不及防。
莫利纳利盯着他说:“他和我谈起过你,在这次碰面之前。对我猛夸你,说你有多好。说他早该死了,但是因为有你在,他才能活到这么久。诸如此类。”两人相视而笑,“你爱喝哪种酒,医生?我什么都爱喝。我爱吃炸排骨、墨西哥菜、小肋排、蘸山葵和芥末酱的炸虾……我从不亏待自己的胃。”
“波旁酒。”埃里克说。
一个男人走进房间,瞥了埃里克一眼。他的表情沉闷而严峻,埃里克意识到这是“鼹鼠”手下的一名特工。
“这位是汤姆·乔纳森。”“鼹鼠”向埃里克介绍,“是他让我活下去,他就是我的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只不过他用的是手枪。把你的手枪给医生看看吧,汤姆,让他瞧瞧你随时随地、无论距离多远,都能一击毙命的本事。等维吉尔出来,你就给他来上一发,正中心脏,然后医生可以给他换颗新的。那手术要多久啊,医生?十分钟,十五分钟?”“鼹鼠”大声笑了起来,然后向乔纳森一挥手,“把门关上。”
保镖依言照做。“鼹鼠”站在埃里克·斯威特森特面前,正对着他,“听着,医生。我想问你一件事。假设你给我做器官移植手术,把我的旧胃取出来,放个新的进去,结果途中出了差错。这样应该不会疼吧,反正我也人事不省。你能做到吗?” 他盯着埃里克的脸,“你懂我的意思吧?看来你确实明白。”在两人身后,保镖毫无表情地站在紧闭的门前,保证没人进来,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是只对埃里克一个人吐露的秘密。
“为什么?”沉默片刻后,埃里克说,“为什么不用乔纳森的鲁格-马格南手枪?如果你真想……”
“真说起来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鼹鼠”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我妻子的死,或者是我必须背负的责任……我没能好好地履行那些责任,至少很多人都这么说。虽然我并不同意,我觉得我做得很成功。人们并不了解所有情况。”然后他承认道:“我累了。”
“这——可以做到。”埃里克说了实话。
“你做得到?”他的双眼闪闪发光,热切地盯着埃里克,每秒都在仔细地审视他。
“嗯,我可以。”对于自杀,埃里克自有他独特的看法。尽管医学从业人员有需要遵守的道德准则,但埃里克仍然相信,一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死亡。这种信念来源于他人生中一些非常真实的体验。他并没有详细而合理的逻辑论据来支撑这种信念,也没有寻求过那样的论据。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不证自明的信念。并没有任何事物能证明,生命是一种恩惠。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但对于其他一些人,事实显然相反。对基诺·莫利纳里而言,活着是一场噩梦。他病得厉害,充满负罪感,身负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重任:地球人对他缺乏信任,利利星人的尊敬、信任和崇拜又无法让他感到开心。除此之外,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个人的原因。他私生活中的其他部分,包括他妻子的意外死亡和他腹部的疼痛。而且,埃里克突然意识到,事情很可能没这么简单。此外还有一些只有“鼹鼠”才清楚的因素,一些他并不想坦白的决定性因素。
“你真的会这么做吗?”莫利纳里问道。
埃里克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会。这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你提出了要求,而我满足你的要求,仅此而已。这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
“没错。”“鼹鼠”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似乎放松了一点儿,终于感到了些安宁,“现在我明白维吉尔为什么那么推崇你了。”
“我也曾经想这么做。”埃里克说,“就在不久之前。”
“鼹鼠”猛然抬起头,热切地凝视着埃里克·斯威特森特,目光仿佛径直穿过他的肉体,望进了他内心最深、最隐秘的部分。“真的?”“鼹鼠”说。
“真的。”埃里克点点头。所以我懂,他心想,所以我能不问理由就感同身受。
“可我想知道,”“鼹鼠”说,“你的理由是什么。”这感觉太像“鼹鼠”用心灵感应读了他的心思,埃里克震惊不已。他凝视着那双直指人心的眼睛,无法把目光移开。他意识到,这并不是因为“鼹鼠”具有什么心理方面的超能力;这是种更快更强大的力量。
“鼹鼠”伸出手来,埃里克反射性地伸手握住。当他想要放开时,手依然被对方握着。“鼹鼠”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疼痛感传到埃里克的胳膊上。“鼹鼠”想要更深入地了解他,像菲莉斯·艾克曼之前所做的那样,发掘出他身上可供发掘的一切。但从“鼹鼠”头脑中产生的不是什么巧舌如簧的空洞理论;“鼹鼠”坚持索要真相,并且是由埃里克·斯威特森特自己亲口说出的真相。他必须告诉“鼹鼠”事实。他别无选择。
其实,导致他产生自杀念头的只是一件小事。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就连他的专业头脑刺激员也一样。他没那么愚蠢。如果告诉了别人,对方一定会认为这荒谬至极,并且正确地认为他是个白痴。或者更糟,认为他已经精神错乱。
那件事牵涉他和——
“你妻子。”“鼹鼠”说,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仍然紧紧握着埃里克的手。
“是的。”埃里克点点头,“是我的安培录像带……录的是二十世纪中期的伟大喜剧演员,乔纳森·温特斯。”
第一次邀请凯茜·林格罗姆来他家时,他就是以自己丰富的录像带收藏为借口的。她表示想参观一下,愿意接受他的邀请,去他共寓里看几段精选影片。
“鼹鼠”说:“她认为你拥有这些录像带具有心理学上的意义,说明了你这个人身上‘有价值’的某个方面。”
“是的。”埃里克肃穆地点点头。
之后不久的某个晚上,凯茜蜷着身体坐在他的客厅里,和猫一样,四肢修长,皮肤光滑,裸露的胸脯因涂料而显出淡绿色(当时最流行的风格)。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不时哈哈大笑——当然了,有谁看到那些影片不会笑呢?然后她沉思着说:“你知道吗,温特斯最厉害的是在角色扮演方面的天赋。一旦进入角色,他就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仿佛真心相信那一切。”
“那样不好吗?”埃里克当时这么问。
“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明白了你为什么会喜欢温特斯。”凯茜抚摸着湿润冰冷的酒杯,思考的时候,她的长睫毛往下垂着,“你喜欢的恰恰是他身上剩下的、永远无法沉浸在角色里的那个部分。这说明你抗拒生活,抗拒你所扮演的角色——我想就是器官移植手术医师。你心里有些地方和孩子一样幼稚,在潜意识中不肯迈入人类社会。”
“嗯,这样不好吗?”他试着开玩笑,想把这场伪精神学的沉重对话转向更轻松的领域……他凝望着她纯洁的赤裸胸脯,看着它们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想将话题转向哪个方向。
“这样不诚实。”凯茜说。
听见这句话,他心里发出一声呻吟。现在回想起这一幕,他心里又发出了呻吟。而“鼹鼠”似乎听到了,注意到了。
“你这是在骗人,”凯茜说,“比如我。”然后她终于换了个话题。谢天谢地,他对此感激不尽。可是,为什么这句话会让他如此烦心呢?
后来,他们结婚的时候,凯茜要求他把录像带都放在他自己的书房里,不要侵占共寓里两人共享的空间。她说这套藏品让她心烦。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她没有说过为什么。某些晚上,当埃里克想要重温那些录像带时,凯茜总会提出抗议。
“为什么?”“鼹鼠”问。
埃里克不知道。他当时不明白,现在也仍然不明白。但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看到了凯茜的嫌恶,却茫然不解这件事的重要性。这件事发生在他的婚姻生活里,但他却无法知晓其意义。他内心深感不安。
与此同时,通过凯茜介绍,埃里克开始在维吉尔·艾克曼手下工作。他妻子创造了机会,使他在经济和社会阶层上都实现了飞跃。对此他当然十分感激,怎么可能不呢?他的野心基本上完全实现了。
至于实现的方法,他并不认为这十分重要。有许多男人都是仰仗妻子才在职业道路上平步青云,反过来的例子也同样比比皆是。
可是,这让凯茜感到困扰,尽管这原本是她自己的主意。
“是她帮你拿到了这份工作?”“鼹鼠”皱着眉问,“然后她又拿这件事来怪你?我大概明白了。事情很清楚。”他剔了下门牙,仍然皱着眉,脸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