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究竟是好是坏。
维吉尔·艾克曼低声对埃里克说:“你是医生。你问问他,看他需不需要医护。”他看起来也同样忧心忡忡。
埃里克望向维吉尔,心想:带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所有安排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为了让我见到莫利纳里。其他一切、其他所有人都不过是个幌子。为了骗过利利星人的幌子。现在我懂了,我看清了事情的真相,也明白他们想让我做什么。原来如此。他意识到:这就是我必须治好的人,从现在开始,我的技术和天赋都必须为了这个人而存在。必须如此,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没有其他可能,关键在此一举。
他弯下腰,犹豫地说:“秘书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让他说不下去的并非敬畏,半躺在他面前的男人无法唤起别人的敬畏之心。他说不下去只是出于无知。对这样地位的人应该怎么说话,他完全没有概念。“我是个全科医生。”最后他这么说,并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有多空洞,“也是器官移植手术医师。”他顿了顿。对方毫无反应,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听觉上。“那您在华盛——”
莫利纳里突然抬起头,眼神变清澈了。他注视着埃里克·斯威特森特,然后那熟悉的浑厚嗓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去他的,医生。我没事。”说完后,他微微一笑。那是个短暂但充满人情味儿的微笑,表示他完全理解埃里克笨拙艰难的招呼。“玩得开心点儿!活出1935年的风范来!这是禁酒令期间吗?不,那应该是更早的事。来杯百事可乐吧。”
“我正想尝尝覆盆子味的‘酷爱’呢。”埃里克找回了些许冷静,心跳速度也回归了正常。
莫利纳里愉快地说:“老维吉尔把这儿建得可真不错。我趁这个机会四处逛了逛。我应该把这整个该死的世界都没收充公。投在这里面的私有资本太多了,这本来是应该贡献给星际战争的军资。”他那半开玩笑的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严肃。这个精美的人造世界显然让他很不舒服。正如地球全体公民所知的那样,莫利纳里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偶尔也会出现不为人知的奇特插曲,让他过上一小段仿佛普里阿普斯式的奢侈假期。然而最近,据说这些放纵的小假期也逐渐消失了。
“这位是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维吉尔说,“地球上最优秀的器官移植外科医生,你肯定也在总司令部人事档案里读到过。在过去十年里,他往我体内装了二十五个人造器官——还是二十六个?我花了大价钱,他每个月都能赚一大笔。但还不如他心爱的老婆赚得多。”他冲埃里克咧嘴一笑,瘦到皮包骨的长脸上洋溢着父亲般的和蔼。
片刻沉默后,埃里克对莫利纳里说:“我在等为维吉尔换新大脑的那一天。”他被自己声音中的不耐烦吓了一跳。恐怕是因为维吉尔提到了凯茜。“我准备了好几个,随时待命。其中有一个是真正的暴食户。”
“‘暴食户’。”莫利纳里喃喃道,“我没能好好了解最近几个月出现的新词……纯粹是太忙了。有太多官方文件要准备,要在太多奠基典礼上发言。这场战争就像暴食户一样,再多的资源也填不满,你说是不是啊,医生?”他用充满痛苦的黑色大眼睛盯着埃里克,埃里克看见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一种不正常的、不属于人类的强烈情绪。它是一种生理现象,一种敏捷的条件反射。他一定在儿时就形成了这独一无二、优于常人的神经回路。“鼹鼠”的目光中所蕴含的威严、精明,以及力量都远远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埃里克在那目光中看清了他们所有人与“鼹鼠”之间的差异有多大。在“鼹鼠”体内,连接头脑与外在现实的主要通路——也就是视觉——极为发达,远超出常人的想象。无论有什么东西胆敢挡他的道,他都能全盘掌控。此外,这无与伦比的视觉能力最主要的特质在于警觉性。正因如此,他能够感受到伤害迫在眉睫。
仰仗这样的能力,“鼹鼠”存活至今。
然后埃里克又意识到了一件事,在这么长得令人疲惫而难挨的战争岁月里,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无论是什么时代,无论人类社会到达了哪一阶段,甚至,无论在哪个地方,“鼹鼠”都将是他们的领袖。
“秘书长,”埃里克无比谨慎,极其委婉地说,“每场战争对参与者而言都是一场苦战。”他停下来,思考了片刻又补充,“战争开始的时候,先生,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要自愿参与两个种族之间漫长而古老的激烈战争,这就是我们种族和星球必须要付的代价。”
一片沉默,莫利纳里无言地审视着他。“而利利星人,”埃里克说,“和我们是同族的。基因上我们有亲缘关系,没错吧?”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沉默,一片没人填补的无言虚空。 过了一会儿,作为回应,莫利纳里放了个屁。
“给埃里克讲讲你肚子疼的情况吧。”维吉尔对莫利纳里说。
“疼的情况啊。”莫利纳里做了个苦脸。
“让你们见面的唯一目的——”维吉尔起了个头。
“是。”莫利纳里粗暴地厉声道,上下晃着他的大脑袋,“我知道,你们也都知道,就是为了这个。”
“我相信斯威特森特医生一定能帮助你,秘书长。就像相信税收和劳动工会一样。”维吉尔继续说,“我们这些闲杂人等这就穿过大厅,到那边的套房里去。让你们不受打扰地交谈。”他带着不常出现的谨慎走开了。整个家族的人和公司雇员都随之离开,剩下埃里克·斯威特森特自己对着秘书长。
沉默片刻后,埃里克说:“好吧,先生。请告诉我你腹部有什么不舒服,秘书长。”无论如何,病人就是病人。他在联合国秘书长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下,条件反射地摆出职业姿态等待着。
4
当天晚上,布鲁斯·西摩尔来到蒂华纳阴沉惨淡的墨西哥区,踏上摇摇晃晃的木制楼梯,走向克里斯·普鲁特的共寓。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的黑暗中响起:“你好啊,小布鲁斯。看来今晚是场TF&D内部聚会,西蒙·伊尔德也来了。”
说话的女人在门廊处赶上了他。是伶牙俐齿、火辣性感的凯瑟琳·斯威特森特。在之前普鲁特家举行的聚会中,西摩尔也见过她几次,所以现在并不惊讶。斯威特森特夫人的穿着与她工作时很不一样,这并没有让西摩尔感到惊讶。为了今晚的神秘体验,凯茜腰部以上几乎全部赤裸,当然乳头还是有所遮挡。严格地说,盖住她胸前两点的算不上什么涂层,而是活体的火星生物。它们有感知能力,使得两边乳头仿佛拥有了自我意识。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它们随时表现出警觉。
这景象令西摩尔大为动摇。
在凯茜·斯威特森特身后,西蒙·伊尔德也爬上了楼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满是粉刺、无知呆滞的脸显出空洞的神色。这是个西摩尔并不太想遇见的人。非常不幸,西蒙让他看到了自己,且又比自己更为低劣。对西摩尔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难以忍受。
克里斯·普鲁特的共寓里没有暖气,天花板十分低矮。房间里四处散落着杂物,空中还有一股过期食品的气味。今晚的第四名参加者已经到了,西摩尔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以前只在书籍背面上见过这个人的照片。这位来客站在屋内,看起来稍微有点儿紧张。他肤色苍白,戴着眼镜,长发经过精心梳理,身上伊欧布料的服装昂贵而有品位。他就是马尔姆·哈斯廷斯,来自旧金山的道教权威。他四十多岁,身材瘦小但极其英俊,而且就西摩尔所知还十分富有,因为他出版了许多本关于东方神秘主义的著作。哈斯廷斯为什么会来?显然是为了体验JJ-180。哈斯廷斯出了名的喜欢尝试每一种新出的致幻类药物,不管那是否合法。对哈斯廷斯而言,这是宗教的一部分。
但就西摩尔所知,马尔姆·哈斯廷斯从来没有在克里斯·普鲁特这间位于蒂华纳的共寓里出现过。对于JJ-180的效果,这能说明什么吗?西摩尔站在角落里观察着事态发展,默默思考。哈斯廷斯在检视普鲁特收藏的关于药物与宗教的书籍;他对其他人似乎毫无兴趣,甚至对他们的存在嗤之以鼻。西蒙·伊尔德一如常态地蜷着身子躺在地上,靠着枕头,点了支棕色的大麻卷烟。他神情空洞地吸着烟,等待着克里斯出现。凯茜·斯威特森特呢?她蹲了下来,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像昆虫一样轻轻抚弄自己,将那肌肉线条分明的苗条身躯调整到警觉的状态。在西摩尔看来,她那瑜伽般缓慢精心的动作完全就是在挑逗。
她的肉体存在感如此强烈,让他心绪不宁。他移开了目光。这与当晚的精神主题格格不入,但没人能给斯威特森特夫人讲清楚。在不听人讲话这点上,说她是自闭症患者也不为过。
然后克里斯·普鲁特从厨房现了身。他穿着一条红色浴袍,光着双脚,透过墨镜瞥了一眼时间,看是否应该开始。“马尔姆,”他说,“凯茜、布鲁斯、西蒙,还有我——克里斯蒂安;我们五个人。一艘刚从坦皮科到这儿的香蕉船带来了新药,我们将借助它进行一场前往未知之地的冒险……药就在我手里。”他摊开手,露出五颗胶囊,“我们一人一颗:凯茜,布鲁斯,西蒙,马尔姆,还有我——克里斯蒂安。这是我们第一次共同迈上心灵旅程。我们会平安返回吗?还是会像波特穆说的那样,‘变了形’?”
西摩尔心想:是彼得·昆斯对波特穆说的才对。
他说出声来:“‘波特穆,你变形了。’”
“什么?”克里斯·普鲁特皱起眉。
“我在引用原文。”西摩尔解释道。
“够了,克里斯。”凯茜·斯威特森特生气地说,“把东西给我们,赶紧开始吧。”她一把夺走了克里斯手里的胶囊。“我先吃了,”她说,“不用水。”
马尔姆·哈斯廷斯用他微微带点儿英腔的口音温和地说:“不知道不喝水,效果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他的眼部肌肉丝毫没动,但显然已经打量了凯茜一番。他忽然绷紧的身体出卖了他。西摩尔愤怒不已。这场聚会的目的不就是让他们超脱于肉体吗?
“都一样。”凯茜告诉马尔姆,“一旦体悟了‘道’,万物归于巨大的混沌之中,再无区别。”说完她吞下胶囊,咳嗽了两声。她的胶囊就这么用掉了。
西摩尔伸出手,拿了自己那一颗。其他人也一一照做。
“如果‘鼹鼠’手下的警察抓住了我们,”西蒙说,这话并没有对着特定的某个人说,“他会让我们都充军,去前线服役。”
“或者在利利星的沃-拉伯集中营里劳动。”西摩尔补充。每个人都很紧张,等着药物生效。在药物起效前的几秒钟里,每次现场都是这样的情况。“为了伟大的老弗莱涅柯西——用英语表达来说的话。波特穆,你变形成弗莱涅柯西了。”西摩尔声音颤抖地笑了起来。凯瑟琳·斯威特森特对他怒目而视。
“小姐,”马尔姆·哈斯廷斯镇定自若地对她说,“不知道我们以前见没见过?你看起来很面熟。你在湾区住过吗?我在西马林的山区里有间工作室,是经过建筑师设计的住所,离海边不远……我们经常在那里举办研讨会,可以自由参加。但如果见过面,我一定会记得你。绝对。”
凯瑟琳·斯威特森特说:“我该死的丈夫,他不会让我去的。我自己养活自己,经济完全独立,可每当我想去干点儿什么,他就会哼哼唧唧的,我还只能忍着。”她又补充,“我是个古董买家,但旧东西变得越来越单调了,没什么新玩意儿。如果能——”
马尔姆·哈斯廷斯打断了她的话,对克里斯·普鲁特说:“这个JJ-180是在哪儿发明的,普鲁特?我记得你好像说是德国。但我认识很多德国制药公司的人,既有国企的,也有私企的,可是从来没人提起过什么JJ-180。”他露出微笑,但那是个绵里藏针的狡猾微笑、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微笑。
克里斯耸了耸肩,“我就是从那儿搞的,哈斯廷斯。不信就算了。”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会要求他提供货品的质量担保。
“就是说,不是德国的。”哈斯廷斯微微点了下头,“我明白了。这个JJ-180,或者说弗洛芬那君,有没有可能……完全产自外星?”
短暂的沉默后,克里斯说:“我不知道,哈斯廷斯。我不知道。”
哈斯廷斯文雅而严肃地对所有人说:“以前也有过几起从外星球来的非法药物案,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大部分是火星植物的萃取物,偶尔也有来自木卫三的苔藓。我想你们也都听说过;你们似乎都很了解这方面的消息,而且也应该了解。或者说,至少——”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但无框眼镜后的目光却和鳕鱼一样冰冷,“至少,对于给这家伙付了五十美元换来的这颗JJ-180,你们好像都很满意它的纯度。”
“我很满意。”西蒙·伊尔德蠢乎乎地说,“不管怎样,已经太晚了,我们都给克里斯付了钱。药也吃了。”
“确实如此。”哈斯廷斯理智地表示同意。他找了把克里斯家里摇摇晃晃的扶手椅,坐了下来。“有人感觉到什么变化了吗?如果感觉到了,就说出来吧。”他瞥了凯瑟琳·斯威特森特一眼,“你的乳头好像在盯着我看,还是我想多了?总之,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其实,”克里斯·普鲁特紧张地说,“我有点儿感觉了,哈斯廷斯。”他舔了舔嘴唇,想让它湿润一点儿,“抱歉,我——直接说吧,我感觉只有我自己在这儿。你们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