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从康涅狄格州大道滑上了麦库姆街, 很快就停在了3039号门前,门口有黑铁栅栏和小草坪。但当舱门打开时,埃里克闻到的并不是久远的地球城市的空气,而是火星上稀薄冰冷的大气。他吸不过气来,只能僵立当场大口喘息,感到头重脚轻,虚弱而难受。
“空气机怎么了,我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维吉尔抱怨道,在乔纳斯和哈维的帮助下从飞船走到了人行道上。然而,这空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敏捷地大步走向公寓大门。
做成小男孩的机器人都跳起身来,其中一个栩栩如生地喊道:“嘿!维吉!你死哪儿去了?”
“给我妈跑腿去了。”维吉尔咯咯地笑着说,脸上满是喜悦,“最近怎么样啊,厄尔?对了,我爸给了我几张不错的中国邮票,是他在办公室搞到的。多出来几张,我跟你换吧。”他在公寓楼的门廊处站定,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片刻。
“嘿,猜我搞到了什么?”另一个机器小孩尖声说,“一些干冰。作为交换,我让鲍勃·罗格用了我的随意拼。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来摸摸。”
“那我给你本大小书吧,”维吉尔掏出钥匙开了公寓大门,“《巴克·罗杰斯与毁灭彗星》怎么样?可精彩了。”
其他人也从飞船上下来了。菲莉斯对埃里克说:“不如给那几个小孩一本1952年的原装玛丽莲·梦露裸照日历,看看他们会给你什么。至少也会给你半根棒冰。”
公寓楼的大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位姗姗来迟的TF&D警卫,“哦,艾克曼先生。我不知道您——您到了。”警卫将众人迎入了铺着地毯的昏暗走廊。
“他来了吗?”维吉尔突然紧张起来,问道。
“是的先生。他在楼里休息,叫我们几小时内不要去打扰他。”警卫也显得很紧张。
维吉尔犹豫了一下,说:“他带了多少人?”
“只有他自己、一名护工和两位特工。”
“谁想来一杯冰凉的酷爱?”维吉尔一边带头往里走,一边回头问。
“我,我。”菲莉斯说,模仿着维吉尔的热情语气,“我要覆盆子青柠口味的。你呢,埃里克?金酒波旁青柠怎么样,还是雪莉苏格兰伏特加?1935年卖这些口味吗?”
哈维对埃里克说:“我想找个地方躺下休息休息。火星的空气让我跟猫崽一样虚弱。”他的脸色斑驳不均,病怏怏的,“他为什么不建个穹顶,在这儿用真正的空气?”
“也许,”埃里克指出,“他自有目的。这样他就不会彻底搬到这里来,享受退休生活了。这或许能逼他待上一阵就回去。”
乔纳斯走到他们身边,说:“我个人很享受到这个与时代脱节的地方来,哈维。这就像个博物馆。”他又对埃里克说,“说真的,你老婆非常优秀,找来了这么多这个时代的古董。听啊,听公寓里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广播。”两人依言侧耳倾听。正在播放的是古老的广播肥皂剧《贝蒂与鲍勃》,来自早已不复存在的过去。就连埃里克也觉得佩服:那些声音听起来如此鲜活真实。它们确实存在于现在,而不仅仅是过去的回音。他不知道凯茜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这时斯蒂夫冒了出来,或者说,是模仿他而造的机器人。他是个体型高大、模样英俊的黑人,充满阳刚之气。他是这座公寓的看门人。他吸着烟斗,友善地冲所有人点头致意,“早上好,医生。这几天有点儿冷。孩子们很快就该把雪橇拿出来了。我家那小子乔治,前不久刚跟我说,他在攒钱买雪橇呢。”
“那我也贡献一枚1934年的硬币吧。”拉尔夫·艾克曼说着伸手掏钱,并轻声对埃里克耳语,“还是说,维吉尔老爹会觉得有色人种的小孩不该有雪橇?”
“不用,艾克曼先生。”斯蒂夫让他安心,“乔治会自己挣钱买雪橇。他不想要别人捐钱,只要真正赚到手的报酬。”说完这话,极富尊严的黑皮肤机器人转身走开,就此消失不见。
“真他妈像真的。”过了一会儿,哈维说。
“确实。”乔纳斯表示同意。他微微发颤,“老天,想想看,真的斯蒂夫已经死了一个世纪。我很容易就会忘记我们不在地球,也不在我们自己的时代中,而是在火星上。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事物都以真实的面目存在。”
埃里克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你晚上在家的时候,旁边的音响播放着交响乐的录制磁带,你会抗议吗?”
“不会,”乔纳斯说,“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都一样。”埃里克反对道,“交响乐已经不存在了,最初的声音早已消失,演出大厅——声音就是在那儿被录下的——如今也已安静下来。你所拥有的只是经特定模式磁化过的一千两百英寸长的氧化铁磁带……和这里一样,都是幻觉。这里还更完整一些。”证明完毕,他心想。然后他迈开步子,走向楼梯。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幻觉中,他想道。当第一位吟游诗人唱出讲述某场战役的史诗,幻觉就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伊利亚特》与这些在楼房门廊上交换邮票的机器小孩一样虚假。人类总是努力留住过去,让过去真实得令人信服。这样的行为并无恶意。如果没有过去,我们就无法延续,只剩下眼前这一刻。如果没有了过去,现在这一刻的意义也将消失殆尽。
他一边上楼一边想:也许这就是我和凯茜之间的问题。我记不住我们曾共同度过的过去,想不起以前两人自愿共度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现在,在一起这件事变成了强迫性的安排,上帝才知道这中间的脱节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两个人谁也搞不明白,不懂这一切的意义和导致这一局面的原因。如果我们的记忆更清晰,也许可以挽救局面,把它变回能够理解的某种东西。
他心想:也许这是变老的第一个迹象。变老令人恐惧。可是我刚三十四岁!
菲莉斯在楼梯上停住脚等他,说:“和我搞外遇吧,医生。”
他心里畏缩起来,感到灼热、感到恐惧、感到兴奋、感到希望、感到无助、感到愧疚、感到热切。
他说:“你有世上最完美的牙齿。”
“回答我。”
“我——”他努力思考答案。这能用语言来回答吗?可她就是以语言在试探他,不是吗?“然后被凯茜烧成灰?她能看见发生的一切。”他感觉到女人凝视着他,用那双含有星辰的大眼睛盯着他。“呃……”他呆呆地说,觉得自己凄惨而渺小,每一寸、每一分都成了他不该成为的人。
菲莉斯说:“但你需要。”
“呃。”他感到这个女人正在审视他的精神、查验他邪恶的灵魂,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他并不欢迎这样的查验,也没做什么该受这种惩罚的事。她得手了——她抓住了他的灵魂,并在舌尖上把它翻来翻去,随意摆布。该死的!她抓住了关键,也说了真话。他恨她,也渴望和她上床。当然她也心知肚明,从他脸上读懂了他的心思。她那双该死的大眼睛看穿了一切,那不是凡人该有的眼睛。
“不这样做,你就会灭亡。”菲莉斯说,“如果不能来一场真实的、自愿的、放松的、纯肉体的——”
“百万分之一。”他声音嘶哑地说,“全身而退的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然后他终于笑了起来,“说实话,我们这样站在这该死的楼梯上本身就很愚蠢。但他妈——你才不在乎呢!”他继续向上走,从她身边经过,上了二层。你又有什么可失去的呢?他心想。所以你选了我,我是最佳人选。你对付凯茜想必也一样容易,轻巧得就像现在这样把线放了又收,钓着我,直把我拽得团团转。
属于维吉尔的现代私人公寓房门大敞,维吉尔已经进去了。其余的人都在他身后依次鱼贯而入。家族成员理所当然地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公司里一些高层员工。
埃里克也进了门——随即看见了维吉尔的客人。
那位客人,他们专程到这里来见的人。他半躺半坐,表情空洞、面容松弛,嘴唇凹凸不平、遍布紫斑,涣散的目光什么也没看。那是基诺·莫利纳里,地球统一文化选出的最高首脑,雷格抵抗战中地球军的最高指挥。
他的裤子拉链没拉。
3
午餐时分,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中央基地负责质量控制最后阶段的技术人员布鲁斯·西摩尔离了岗,沿着蒂华纳的街道走向他常去的咖啡馆。他之所以去这家店,一方面是因为它价钱便宜;另一方面则是在这里他不必面对社交的压力。咖啡馆名为“克桑托斯”,是夹在两家土砖干货店之间的一座黄色小木楼,常客多是些从事各行各业的工人和某一特定类型的男性——他们往往不到三十岁,完全看不出平时靠什么挣钱糊口。但他们都对西摩尔不理不睬,而这正是西摩尔唯一的要求。老实说,这基本就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奇特之处在于,生活也愿意如他的意。
他在咖啡馆深处找了个位置就座,用勺子舀起液体状的辣椒酱,撕扯着与之搭配的柔韧的厚切白面包。这时他看见一个身影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对方是个盎格鲁·撒克逊人,头发纠缠在一起,身上穿着皮夹克、牛仔裤和长靴,戴着手套。他的打扮如此不合时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这位来客是克里斯蒂安·普鲁特,在蒂华纳开一辆涡轮动力的古董出租车为生。他因一种从毒蝇伞蘑菇提取出的、被称为“卡布斯汀”毒品,与洛杉矶当局之间产生了龃龉,已在下加州躲藏了十多年。西摩尔勉强算是认识他,因为普鲁特和西摩尔一样,张口闭口都是道教。
“你好啊,朋友。”普鲁特用意大利语拖长声调,侧身滑入包厢,与西摩尔相对而坐。
“你好。”西摩尔喃喃道,嘴里塞满了火辣辣的辣椒,“有什么新闻?”普鲁特总是掌握着最新消息。他整天开着出租车在蒂华纳东转西转,一路上什么人都能碰见。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克里斯·普鲁特立马就可以亲眼见证,而且有可能的话,还能从中捞到一些好处。普鲁特这个人基本上就是在以各种副业为生。
“听着。”普鲁特向西摩尔俯过身去,沙黄色的干瘦脸庞因聚精会神皱了起来,“看见这个了吗?”他从紧握的拳头里扔出一颗胶囊,让它滚过桌面,随即又立刻用手盖住了它。胶囊瞬间消失了,和出现时一样突然。
“看见了。”西摩尔继续进餐。
普鲁特抽搐两下,低声说:“嘿,嚯嚯。这可是JJ-180。”
“那是什么?”西摩尔感到闷闷不乐,疑心重重。他暗自希望普鲁特能赶紧离开克桑托斯,去找其他潜在的客户。
“JJ-180,”普鲁特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身体大幅度前倾,他的脸几乎贴上了西摩尔的,“就是即将以‘弗洛芬那君’这名字在南美上市的药,‘JJ-180’是它的德国名称。它是德国化学公司发明的,用一家阿根廷的制药公司打幌子。他们没法把它运进美国,就连在墨西哥这儿都不那么容易搞到,你能相信吗?”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西摩尔再一次充满厌恶地注意到,就连他的舌头也染上了奇怪的颜色,仿佛受到了某种非自然物质的腐蚀。他反感地向后退了退。
“我还以为在蒂华纳什么都能买到。”西摩尔说。
“我也是。所以这个JJ-180才让我这么感兴趣。于是我就搞了一些过来。”
“你试过了吗?”
“今晚就试。”普鲁特说,“在我家。我有五颗,有一颗是给你留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什么效果?”不知怎的,他很关心这问题。
普鲁特跟着他内心的节奏晃来晃去,说:“幻觉,但不仅如此。咦嘻嘻,唔啊啊,飞啊飞啊。”他的眼睛失去光亮;他回到只有自己的世界,无比幸福地笑了。西摩尔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普鲁特才回到现实,“每个人都不太一样。好像是跟康德所说的‘感知的形式’有关系。你懂吗?”
“也就是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西摩尔说。他读过《纯粹理性批判》,很喜欢书中的写作风格和思想。他在自己的狭小共寓里存了一本实体书,上面有很多笔记。
“对!它会改变你对时间的感知,所以应该算作时证类药物,对不对?” 普鲁特看起来因这个念头而十分兴奋,“有史以来第一种时证类药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反时证药物。除非你真的相信你感受到的内容。”
西摩尔说:“我得回TF&D了。”他起身要走。普鲁特把他重新按回座位上,说:“五十块。美元。”
“什——什么?”
“一颗胶囊的价钱。蠢蛋,这可是稀罕货。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普鲁特再次扔出胶囊,让它短暂地在桌面上滚过,“我本不想给你,但这会是一场不错的体验。我们可以悟‘道’,就我们五个。在这场恶心的战争中找到‘道’,难道不值五十美元吗?错过这次机会,你恐怕就再也见不到JJ-180了,墨西哥的那帮混蛋正要严查从阿根廷来的货,而且他们很厉害。”
“它真有那么不一样——”
“哦,当然!听着,西摩尔。你猜我刚才开车时差点儿轧上什么?你的小车。我完全可以把它压扁,但我没有。我到哪儿都能看见它们,随随便便就能压扁几百辆……我每隔几个小时都会开去TF&D一趟。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蒂华纳当局一直在问我知不知道这些该死的小车从哪儿来。我说了我不知道……所以帮我个忙吧,如果我们不能今晚和‘道’融为一体,我也许就会——”
“好吧。”西摩尔呻吟着说,“我买一颗。”他掏出了钱包,认为这完全是一场欺诈,并没期待这笔钱能换来任何东西。今晚的聚会恐怕只是一场浮夸的骗局。
他错得不能再离谱了。
基诺·莫利纳里,雷格抵抗战中地球至高无上的领导,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卡其布的衣服,胸前挂着他唯一的军功章:由联合国代表大会十五年前颁发的金十字一等奖章。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注意到,莫利纳里急需剃须。他的下半张脸上满是胡茬,它们从皮肤深层一路长出来,仿佛擦不干净的黑色泥土。他的鞋带和裤子拉链一样大敞。
埃里克心想:这个人的外表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维吉尔一行人依次钻进房间,看见他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但莫利纳里并没有抬头,呆滞的表情和散漫的眼神也一直没变。他显然病得厉害,衰弱不堪。公众对他身体情况的印象看来相当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