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开会的议题是什么?”埃里克问维吉尔·艾克曼,“为了节省时间,不如现在就开始讨论吧?”他感到心浮气躁。
“这次是消遣之旅。”维吉尔说,“找个机会,远离我们所在的死气沉沉的行业。到了华盛-35,有位客人会来迎接我们,他说不定已经到了……他有张空白支票。我向他开放了我自己的儿童乐园,这还是我第一次让别人到里面去自由体验。”
“谁啊?”哈维质问道,“严格意义上,华盛-35可是公司资产,我们都是董事会成员。”
乔纳斯冷冷地说:“维吉尔可能把‘恐怖战争卡片’的真品都输给这个人了。除了敞开大门迎接对方,他还能怎么办呢?”
“我从来不拿‘恐怖战争卡’或FBI卡打赌。”维吉尔说,“顺便提一句,我有‘帕奈号沉船’的复制品。是艾顿·汉姆布罗送我的生日礼物,你们知道他吧,那个在曼佛雷克斯公司当董事长的傻帽。我还以为是个人就知道我有那起事件的完整档案,但显然汉姆布罗不知道。难怪他的六家工厂都让弗莱涅柯西的手下管着呢。”
“给我们讲讲《小叛逆》里的秀兰·邓波儿吧。”菲莉斯百无聊赖地望着飞船前一望无际的群星,“讲讲她是怎么——”
“你又不是没看过。”维吉尔语气暴躁。
“嗯,可我就是看不够。”菲莉斯说,“不管我再怎么挑剔,仍然觉得它引人入胜,直到那拙劣的胶片转完最后一寸。”她转向哈维,“打火机借我。”
埃里克站起身,走到狭小飞船的客厅里,在桌边坐下,拿起饮品单。他觉得喉咙发干。与艾克曼家族的人争论总会让他口渴,让他急需某种使人安心的液体……也许是初乳的替代品,他心想:生命之乳。我也应该有一个儿童乐园,他半开玩笑地想着。但只有一半能属于我。
除了维吉尔·艾克曼,去1935年的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对其他人而言都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只有维吉尔记得这城市当年的真实模样。那地方已经消失太久了。可以说,华盛-35在每个细节上都精心再现了维吉尔童年时所生活的那个有限的宇宙,并在他所雇的古董收集员凯茜·斯威特森特的帮助下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真实。但实际上,它并不是真正真实的,因为它毫无变化,紧紧抱着已死的过去不放……至少,艾克曼家族的其他人都是这么想的。但对维吉尔来说,那里就是活力的来源。他在那里总会精神焕发。他在那里恢复逐渐委顿的生命活力,然后再回归当下,回到与其他人共享的现实世界之中。维吉尔深刻理解现实世界,并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中,但在心底却从来没有把它当过家。
然后,他那面积广阔又复古的儿童乐园流行起来,形成了一股风潮。世界顶级的实业家和有钱人——说得更直接、更难听一点儿,那些发战争财的人——也纷纷按实物大小建起了自己童年世界的模型,只不过规模没维吉尔的那么大。维吉尔的儿童乐园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了。当然,其他儿童乐园都不像维吉尔的那座那样复杂丰富,真实可信;它们充其量不过是对现实的粗糙模仿,里面所摆放的也不是经受时空考验而留存下来的真古董,只是些虚假的仿制品。埃里克心想:不过公平地说,也没人有足够的财力和经济技术来支持这样的商业冒险。毕竟建造这样的世界昂贵到不可想象,就算用仿制品也根本不切实际。何况,还有这场可怕的战争。
但话说回来,这仍然是人畜无害的一件事,还有点儿古雅的风情。他不禁觉得这和布鲁斯·西摩尔那些咔咔作响的小车有点儿相似。这种事不会导致屠戮,也说不上对国家大计有什么作用……在针对比邻星生物的武装反抗中更是派不上用场。
想到这里,他的脑中闪过一阵不太愉快的回忆。
在地球上,在联合国的首都、怀俄明的夏延郡,除了关在战俘营里的雷格之外,还有一小群雷格,被拔掉了毒牙。地球军营总拿它们举办公共展览。地球的民众会从旁边经过,瞪眼打量这些长了外骨骼的六肢生物。雷格用两条腿或四条腿都能快速直线前行。它们没有发音器官,交流方式和蜜蜂相似——通过触角舞蹈般复杂的摆动交流。人类和利利星人用机械翻译盒来与它们交流,而过路的看客也得以用翻译盒来向这些低贱的囚徒发出质问。
直到不久之前,问题越来越趋于一致,都是一些诱导性的问题。但现在,一场新的审问露出了些许端倪,并带来了不祥的噩兆——至少在地球军看来是噩兆。这样的情况出现后,战俘的公共展览突然中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重新开始。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怎样才能达成和解?神奇的是,这些雷格真的知道答案。它们的回答总结起来是这样的:活下去,也让对方活。地球应当停止向比邻星系的扩张,而雷格也不会再侵略太阳系,以前它们也从来没侵略过。
但对于利利星的问题,雷格没有回答,因为它们对此并没有答案。几个世纪以来,利利星人一直是它们的敌人。所以没人再去思考如何和解了。再说利利星的“顾问”已经设法在地球上驻扎下来,执行安保方面的职责……仿佛一只六英尺高、长着四条胳膊的蚂蚁形生物走在纽约街头而毫不引人注目似的。
与之相反,利利星顾问的身影倒是很容易埋没在人群里。利利星人在心理上与藻菌相似,但外形上却与地球人无异。这是有原因的。在旧石器莫斯特时代,来自利利星南门二帝国的舰队移民到了太阳系,占领了地球和火星的一部分。两颗星球的殖民者之间爆发了结果致命的争吵,随即引发了一场造成文明退化的漫长战争。其后,同一文明的两分支都回到了荒凉沉闷、极为野蛮的时期。由于气候上的问题,火星一方彻底灭绝了;地球一方则一路摸索着,经历了各段历史时期,终于重新进入文明时代。由于利利星与雷格之间的冲突,这支地球殖民队没能再与南门二帝国取得联系,而是靠自己扩张到了整颗星球,文明不断演进,科技不断进步,发射了第一颗绕轨道卫星,发射了开往月亮的无人飞船,又发射了载人飞船……最后,就像是所有伟大作品的套路一般,他们与自己发源的星系再次取得了联络。当然,双方对此都同样吃惊。
“你的舌头被猫吃了?”菲莉斯·艾克曼对埃里克说,在狭窄的客厅里坐到了他身边。她微微一笑,整张瘦削精致的脸庞都因笑容变了个样子,一瞬间美得极其诱人。“给我也点杯喝的吧,要不我根本受不了那个波罗球、简·哈露、冯·里希霍芬男爵、乔·路易斯的世界……还有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她紧闭双眼,在记忆中搜索着,“我忘掉了。哦对,汤姆·米克斯。还有他的《罗尔斯顿直射手》。还得和牧马人一起。该死的牧马人。还有麦片!麦片盒上没完没了的印花标签。你知道我们到了那儿会做什么吧?又要听《孤儿安妮》的广播,玩她的解码徽章了……被迫听着阿华田饮品的广告,记下里面念的数字,解开暗号,这样就知道安妮在星期一做了些什么。老天。”她弯腰去拿饮料,埃里克不禁以几乎是职业心的好奇向下一瞥,望见了长裙下她那小巧圆润又白皙的胸部未经雕琢的自然弧线。
眼前的美景让埃里克心情不错。他谨慎地调侃说:“总有一天,我们会记下假播音员在假广播里给出的数字,用《孤儿安妮》的解码徽章解码,结果发现——”他忧郁地想道,结果发现传出的信息是:与雷格另签和平协议。现在就签。
“我知道。”菲莉斯接口补完了他没说完的话,“没用的,地球人。快放弃吧。我是雷格帝王,都给我好好听着:我已经渗透了华盛顿特区的WMAL电台,我会把你们全部歼灭。”她神情严肃地端起高脚杯喝了一口,“你们喝的除了阿华田,还有——”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但她说得已经很接近他的想法了。埃里克有些恼火,“你们家的人都这样,好像有基因要求你必须打断别人的话,在无血人——”
“什么人?”
“我们就这么称呼你们。”他阴沉地说,“你们艾克曼家的人。”
“哦,继续吧,医生。”她灰色的眼睛兴致盎然地亮了起来,“把你的话说完。”
埃里克说:“还是算了。那位客人是谁?”
女人的灰眸从未像此刻睁得这么圆,显得这么冷静,通过充满自信的内在宇宙对一切进行主导和命令,因为对一切值得了解的事物拥有不会动摇的绝对了解而显得无比安宁。“到时候就知道了。”她的眼睛毫无变化,嘴唇却带着挑逗和戏谑之意动了起来。片刻之后,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新的光芒,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彻底改变。“门突然开了,”她狡黠地说,双眼闪闪发光,嘴唇带着少女般的难以遏制的欢乐抽动,“后面站着一位沉默的比邻星大使。啊,好一番奇景。一只圆滚滚、油乎乎的雷格,我们的敌人。真是不可思议,尽管有弗莱涅柯西的秘密警察在四处打探,它还是成功地偷偷来到了这里,和我们正式洽谈,以达成——”她顿了顿,最后用毫无起伏的语气低声说,“另外的和平条约。”她的表情变得阴郁,眼神里也没了光。她无精打采地喝完了手里的酒,“嗯,那可是个大日子。我完全能够想象出来。老维吉尔在公司坐着,和平常一样兴高采烈,结果发现他所有的战争合同全都打了水漂,没有一份例外。回去做假貂皮,做蝙蝠粪吧……整个工厂臭得连天堂都能闻见。”她发出短暂而清脆的嘲笑声,“随时都可能会变成那样,医生。绝对的。”
“可是正如你自己说的这样,”埃里克受到了她情绪的感染,“弗莱涅柯西的警察会飞快地扑到华盛-35来……”
“我知道。这只是些幻想,一场满足愿望的美梦。源自绝望的渴求。至于维吉尔是不是真的策划,甚至安排了这样的一场会面,那根本不重要,你说呢?因为再过一百万光年,也成功不了。可以尝试,但不可能做到。”
“太遗憾了。”埃里克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随即陷入了沉思。
“叛徒!你想进奴隶劳工队吗?”
埃里克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说:“我想——”
“你不知道你想怎么样,斯威特森特。所有婚姻不幸福的男人都丧失了了解自己想法的生物学能力——或者说被剥夺了。你只是个臭烘烘的渺小躯壳,想做正确的事却总是做不到,因为你那饱受折磨的小心脏根本不在状态。瞧瞧你这副德行!你整个人都扭起来,就为了离我远点儿。”
“我没有。”埃里克说。
“——以避免和我有任何的身体接触。特别是大腿之间。哦,仿佛大腿之间的地带都从宇宙中消亡了。可这一定很困难吧,在厅里……在这样的狭小空间中扭起来保持距离。但你仍然成功做到了,是不是啊?”
为了转换话题,埃里克说:“昨晚我听电视上说,那个留着滑稽胡须的四维学家,沃尔德教授,已经回来了——”
“不。维吉尔的客人不是他。”
“那马尔姆·哈斯廷斯呢?”
“那个着了魔的疯子道教徒?你在编笑话吗,斯威特森特?是这样吗?你觉得维吉尔会容忍一个装模作样的边缘人士,那个——”她用大拇指做了个向上猛冲的粗鲁手势,同时咧嘴一笑,露出整洁到令人赞叹的洁白牙齿。“也许,”她说,“是伊恩·诺斯。”
“那是谁?”埃里克听说过这个人,这名字有些耳熟。他知道,开口问菲莉斯将成为他策略上的失误,但他还是这么做了。非要说的话,这就是他面对女性时的弱点。她们主导,而他总是跟随——有些时候是这样。他曾经不止一次地乖乖被她们牵着鼻子走,特别是在他人生的关键点上。
菲莉斯叹了口气,“你总是技术精湛地给有钱的死人塞人工器官,那些崭新发亮的无菌器官就是伊恩公司的产品。不要告诉我,医生,你根本不知道你这行托的是谁的福?”
“我知道。”埃里克不耐烦地说,心里一阵懊恼,“我脑子里事情太多,一时间没想起来罢了。”
“也许是个作曲家。像肯尼迪时代那样;也许是帕布罗·卡萨尔斯。天啊,他可真够老的了。也许是贝多芬。嗯……”她假装思索,“哦天哪,他好像提起过,路德维希·范·什么什么……还有别的路德维希·范什么吗,除了——”
“老天。”埃里克生气地说,受够了被她这么捉弄,“够了。”
“别摆架子,你也没伟大到哪儿去。给恶心的老头续命,让他活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她又发出了充满欢欣的低笑,笑声温暖甜蜜,十分亲昵。
埃里克用尽量庄重的语气说:“我还同时在照顾TF&D公司全部雇员的健康,一共整整八万名重要员工。老实说,我没法在火星进行这项工作,所以我讨厌这一切。讨厌极了。”这一切中也包括你,他愤恨地想。
“这比例真惊人。”菲莉斯说,“一个人造器官医师,照顾八万个病人——哦不,八万零一名。不过你有机器人小队当助手……你不在的时候,也许它们可以顶你的班。”
“机器人是个臭不可闻的东西。”他用了T.S.艾略特的诗句。
“而人造器官医师呢,”她说,“是个奴颜婢膝的东西。”
埃里克对她怒目而视;菲莉斯呷着酒,毫无愧疚之色。他撼动不了她,她的精神对他而言太过强韧了。
华盛-35的中心是一座五层楼高的砖房,维吉尔儿时的居所。只不过楼里的公寓即便放到如今,放到2055年也十分现代,安装了维吉尔在战争年代中能搞到的所有便捷设施。几个街区外就是康涅狄格大道,沿街排列着维吉尔记忆中的店铺。卡麦基店是维吉尔购买《绝顶漫画》和一便士糖果的地方。在它隔壁,埃里克认出了熟悉的人民药店,老头儿时曾在那里买过一次打火机,还买了基尔伯特五号吹玻璃化学套装。
“上城戏院这周有什么剧?”哈维·艾克曼自言自语。飞船沿着康涅狄格大道缓缓滑行,让维吉尔尽情欣赏他心爱的风景。经过剧院的时候,他瞥了一眼。
是珍·哈露主演的《地狱天使》,他们每个人都已经至少看过两遍。哈维呻吟了一声。
“别忘了那场美好的戏。”菲利斯提醒他,“哈露说:‘我去换身更舒服的衣服睡觉’,然后当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