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摩尔结结巴巴地说:“有——有时我真希望,我们还在做火星蝙蝠粪生意。”
公司最初通过收集火星扇翼蝠的粪便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凭借这笔资金独家承销了另一种天外生物:火星印记阿米巴虫,从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这种了不起的单细胞有机体靠模仿其他生物为生,特别是那些体积与其相仿的种类。地球的航天员和联合国官员都对这种能力惊叹不已,但一直没人发现它的产业价值,直到因蝙蝠粪便生意而出名的维吉尔·艾克曼闪亮登场。见到这种生物后没过几个小时,维吉尔就从情妇的昂贵皮草收藏中拿出一件,放到了印记阿米巴虫面前。阿米巴虫忠实地发挥了模仿能力,维吉尔和姑娘之间出现了两条无论怎么看都别无二致的貂皮长围脖。遗憾的是,阿米巴虫最后厌倦了皮草形态,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这是个让人心有不甘的结果。
经过好几个月的研究,他们找到了解决方法:只要在阿米巴虫变形时杀死它,然后用化学定形剂喷洒尸体,阿米巴虫就会永远保持最终形态,不但不会腐败,而且和真品一模一样。很快,维吉尔·艾克曼就在墨西哥的蒂华纳建起了收货点,接收他在火星设厂生产的大批人造皮草,品种应有尽有。几乎在一夜之间,他就摧毁了地球上的整个天然皮草市场。
可是战争改变了这一切。
话说回来,又有什么没被战争改变呢?当地球与盟友利利星签订和平公约时,谁又能想到事态有一天会变得如此严峻?毕竟,根据利利星和其代表弗莱涅柯西部长的说法,他们才是宇宙中最领先的军事力量,而他们的敌人雷格不仅在军力上略逊一筹,在其他方面也同样无法匹敌;这场仗想必打不久。
战争本身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埃里克心想。然而更糟的是,没有什么事物会像一场行将失败的战争这样逼人思考,逼人徒劳地不断质疑过去的决定——比如《和平公约》。如果问问地球人在质疑过去的哪些决定,恐怕有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和平公约》。不过没人会去征求他们的看法,不管是“鼹鼠”还是利利星政府。实际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现在连“鼹鼠”的意见都没人过问了。不管是在酒吧这样的公共场合,还是在卧室的私密空间里,很多人都表达过这样的看法。
与雷格的冲突一爆发,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就像其他所有制造业的公司一样,不再生产人造皮草这样的奢侈品,而是开始制造与战争相关的产品。对于这些以TF&D为代表的企业而言,选择去生产火箭控制组件的极度精准的复制品,即在市场上独领风骚的“懒惰棕犬”,是个再自然不过的选择。转型进行得顺利而迅速。现在,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对着满筐的残次品陷入沉思。他想找到一种方法,让这些未达质量标准却依然复杂精细的产品产生经济效益。他拿起一个残次品,在手里左右掂量。它的重量和棒球差不多,大小则与葡萄柚相仿。最后他判断这些被西摩尔拒收的次品已经无力回天,就把手里的球扔回了回收斗深不见底的大嘴里,它们将会在里面分解成原本的有机分子形态。
“等等。”西摩尔嘶哑地说。
埃里克和乔纳斯都转眼望着他。
“别把它们融掉了。”西摩尔说。他尴尬地扭着丑陋的身躯,胳膊缠在一起,骨节粗大的长手指绞成一团。他张着嘴,一副蠢样,喃喃道:“我——我现在不这么干了。说到底,作为原材料,这一个单元只值零点二五分,这一整筐只值一元钱。”
“所以呢?”乔纳斯说,“它们还是得化成——”
西摩尔嘟囔道:“我会买下它们。”他反手把手伸进裤兜,费劲地寻找着钱包。经过漫长而艰苦的挣扎,他终于把钱包掏了出来。
“买下来干什么?”乔纳斯质问道。
“我自有安排。”经过一段令人难挨的沉默,西摩尔说,“我为每个‘懒惰棕犬’残次品付半分钱,是它们正常价格的两倍。这样一来,公司也能有进账,所以有什么理由拒绝我这样做呢?”他的声音骤然拔高。
乔纳斯打量着他,说:“没人反对。我只是好奇你买它们要做什么。”他瞥了埃里克一眼,仿佛在询问他的看法。
西摩尔说:“呃,我自有用途。”他神色阴沉地转过身,蹒跚走向旁边的一扇门。“它们已经是我的了,我可是提前预支工资付的钱。”他一边打开门,一边回头对两人说。他戒备地站在门边,脸上除了阴沉的愤懑,还有被严重的恐惧症所带来的焦虑腐蚀出的痕迹。
那扇门后是一间货仓,里面有许多辆小车四处滑行,车轮只有银币大小。房间里大概有二十辆这样的车,速度飞快,却无比准确地避开了彼此。
埃里克看到,每辆小车上都装了一个“懒惰棕犬”,并连上电线,控制着小车的运行。
过了一会儿,乔纳斯揉了揉鼻翼,哼了一声,说:“动力是从哪儿来的?”他俯下身,趁一辆小车经过身边时把它一把抓了起来,轮子还在空中徒劳地转动。
“一节便宜的可以续航十年的A号电池就行,”西摩尔说,“成本一样是半分钱。”
“这些小车是你造的?”
“没错,艾克曼先生。”西摩尔拿回乔纳斯手中的小车,把它放回地上。它转着轮子飞快地滑走了。“这些还太新,不能放走。”他解释道,“它们还需要多练习。”
“等它们练好了,”埃里克说,“你就放它们走?”
“没错。”西摩尔点了点他几乎完全秃顶的大脑袋,角质框架的眼镜在鼻梁上直往下滑。
“为什么?”埃里克问。
这下他们问到了核心问题。西摩尔脸色发红,身体难受地扭个不停,神色却隐隐带着一种防御性的骄傲,“因为这是它们应得的。”
乔纳斯说:“可这些原生质并不是活物,喷洒定性剂的时候它们就死了。你是知道的呀。之后它们不过是些电路罢了,没有一个例外,和——嗯,和机器人一样没有生命。”
西摩尔满怀尊严地回答道:“但我认为它们有生命,艾克曼先生。它们只是比较低级,没有能力在太空引导火箭,但它们同样有权利好好过完这卑微的一生。等我放走它们,它们还能再跑个六年吧,甚至更久。那就足够了。我只是把它们应得的东西还给它们。”
乔纳斯转向埃里克,说:“这事要是让老家伙知道了——”
“维吉尔·艾克曼先生已经知道了。”西摩尔立刻回答,“我得到了他的认可。”他随即又纠正道,“或者说,他容许我这么做。他知道我有付钱给公司。而且我只有晚上,在自己休息的时间才造这些小车。我在自己的共寓里建了一条生产线,当然,做工很粗糙,但是有效。”他又补充道,“我每天都干到夜里一点。”
“放生了以后,它们会做什么?”埃里克问,“就在城里四处瞎晃?”
“谁知道。”西摩尔说。这显然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只要造好小车、保证“懒惰棕犬”安上去后运转正常,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也许他是对的。他总不可能陪着每一辆小车,帮它们排除城里的一切艰难险阻。
“你是位艺术家。”埃里克评价道,不太确定自己的感受是有趣、恶心还是其他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并没觉得感动。整件事弥漫着一种荒谬而滑稽的气氛,简直愚蠢可笑。西摩尔每天这么无止歇地工作,在工厂上完班,回家又继续忙个不停,保证每一个残次品都能在阳光下有一席之地……然后呢?与此同时,其他所有人都在忍受另一种规模更大、参与人数更多的荒谬:一场情势恶劣的愚蠢战争。
在这样的背景下,西摩尔就显得没有那么可笑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疯狂弥漫在大气里,从“鼹鼠”一路传到这位质量监控员身上。以临床精神病学的角度来看,他显然有些失常。
埃里克和乔纳斯·艾克曼一起沿着走廊往外走,说:“他可真是个垃圾。”在所有针对异常行为的表达中,这是语气最强烈的一个词。
“显然。”乔纳斯挥手表示这事不值得再提,“但这让我对老艾克曼有了新的认识。他容忍了这种行为,而且显然不是因为这能让他赚到钱。不是这么回事。老实说,我很高兴。我还以为老艾克曼的心肠会更硬,会直接把这个可怜的混蛋扫地出门,丢进前往利利星的奴隶劳工队里。老天爷,难以想象那些人过的是什么日子。西摩尔真走运。”
“你觉得结局会怎么样?”埃里克说,“‘鼹鼠’会不会和雷格再签个独立的公约,保全我们,让利利星人自己扛着去?反正这也是他们活该。”
“他不能这么做。”乔纳斯语气冷淡地说,“弗莱涅柯西的秘密警察会在地球上发动突然袭击,把他剁成肉泥。踢他下台,第二天换个更激进的人当权。一个享受战争的人。”
“可他们不能这么做。”埃里克说,“‘鼹鼠’是我们选出来的领袖,又不是他们选的。”但他知道乔纳斯说得对,法律上的问题并不是真的问题。乔纳斯只是在很实际地评估他们的盟友,直面现实。
“我们最好的选择,”乔纳斯说,“就是输。慢慢地,但是无可挽回地输掉这场战争,正如现在这样。”他压低了声音,几近耳语,“我也不想说丧气话——”
“随便说,别在意。”
乔纳斯说:“埃里克,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哪怕后果是忍受雷格将近一个世纪的侵占,作为在错误的时间、在错误的战争里选择了错误盟友的惩罚。这是我们第一次出于道德考虑涉足星际军国主义战争,这就是我们的选择——‘鼹鼠’的选择。”他做了个苦脸。
“而‘鼹鼠’是我们选的。”埃里克提醒他。说到底,这一切的责任还是要落在他们自己身上。
在他们前方,一片树叶般轻薄干瘪的身影向他们飘来,用尖利虚弱的声音喊着:“乔纳斯!还有你,斯威特森特,该出发去华盛-35了。”维吉尔·艾克曼的语气有些焦躁,仿佛急于完成职责的母鸟。到了这个年纪,艾克曼几乎变成了雌雄同体的无性别存在,男性与女性的特征混在一起,死气沉沉却又举足轻重。
2
维吉尔·艾克曼拆开空空如也的古董骆驼牌香烟盒,把纸板压平。“加浓、爆裂、过滤,还有爆珠。你选哪个,斯威特森特?”
“过滤。”埃里克说。
老头凑近已经变成二维的烟盒,眯眼读着盒底内侧上的记号。“是爆裂。我可以拿烟头烫你胳膊了,三十二次。”他仪式性地拍了拍埃里克的肩,愉快地微笑起来,象牙白色的牙齿闪烁着灵动的光泽。他选择做的是自然风格的牙齿。“但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医生。毕竟,我随时都有可能要换肝……昨天晚上,睡下以后,有几个小时我的状态很不好。我觉得我可能又得了毒血症,当然这还需要你来检查。我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坐在维吉尔·艾克曼对面的座位里说:“你几点睡的,睡前干了什么?”
“哦,医生,有个姑娘。”维吉尔咧开嘴,对周围的家人露出淘气的笑容。哈维、乔纳斯、拉尔夫和菲莉斯,这些艾克曼家族的人此刻都和他们一起,坐在从地球飞往火星上的华盛-35的细锥形飞船里。“不用我说下去了吧?”
他的侄孙女菲莉斯严肃地说:“老天,你已经太老了。干到一半你的心脏就会衰竭,然后她会怎么想——不管她是谁?死在这种场合可一点儿都不体面。”她责备地瞥了维吉尔一眼。
维吉尔尖声说:“我右手里有专为这种情况而设的死亡监测器。这时候它就会呼叫这位斯威特森特医生,他会立马冲过来,不是给我送终,而是取出那颗崩溃了的旧心脏,塞颗全新的进去,然后我就——”他嘻嘻地笑起来,然后从大衣胸前的口袋取出叠好的亚麻手帕,拭去下唇上的口水。“我就接着干下去。”他如纸般轻薄的皮肤熠熠发光,头骨的轮廓在底下清晰可辨,此刻正因逗弄众人而开心得阵阵颤抖。这些人无权进入他的世界,无权享受他这样优越奢侈的生活,这都是战争所造成的私有化给他带来的福利。
“‘一千零三’。”哈维尖酸地说,引用了达·彭特的歌剧,“可你呢,老风流鬼,你是一百万零三,不管用意大利语怎么说。等我到了你的年纪——”
“你永远也到不了我的年纪。”维吉尔得意扬扬地笑道,眼神因愉悦带来的活力而灵动闪亮,“别想了,哈维。别想太多,回去看你那些财政记录吧,你就是个整天叨叨不休的行走的算盘。等你死的时候,没人会在你床上找到女人;陪在你尸体边上的只有——”维吉尔在头脑中搜索着字词,“只有,呃,一瓶墨水。”
“拜托。”菲莉斯冷冷地说。她转头望向窗外的星辰和黑暗的太空。
埃里克对维吉尔说:“我有点儿事想问你,关于一包绿包幸运星香烟。大概三个月以前——”
“你老婆爱我。”维吉尔说,“是,那是给我买的,医生。一件别无他意的礼物。放松放松你那发烫的大脑吧,医生;凯茜我可不感兴趣。再说了,那只会惹麻烦。女人,我有的是;人造器官医师嘛……”他沉思片刻,“嗯,仔细想想,我也能找来不少。”
“我今天也是这么跟埃里克说的。”乔纳斯说。他冲埃里克眨了下眼,后者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可我喜欢埃里克。”维吉尔继续说,“他是个冷静的人。瞧他现在的模样,非常讲道理,典型的理性派,不管到什么危急关头都一样冷静。我见他动过很多次手术,乔纳斯,我是最有发言权的。而且无论时间有多晚,他都愿意爬起来……这种人可不多。”
“你付钱给他。”菲莉斯简单地评论道。她总是这样寡言少语,沉默孤僻。维吉尔这位侄孙女是公司董事会的一员,身上有股猛禽般的尖锐,和老头相似,只是少了他那古怪的狡猾劲。对她来说,除了公事,其他的都无足轻重。埃里克心想,如果是她发现了西摩尔那档事,恐怕就再也没有小车滑来滑去了。菲莉斯的世界里容不下人畜无害的事物。他觉得她和凯茜有点儿像。另一点与凯茜相似的是,她的外表也相当性感。她的头发梳成一条长长的马尾辫,染成流行的群青色,搭配着自主旋转的耳环和(他并不太欣赏的)鼻环,这在资产阶级上流圈子中是有待婚配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