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从旁边走过,看见全自动出租车,一瞬间僵住了,然后冲她喊道:“嘿女士,那是什么玩意儿?美国海军陆战队为打仗准备的秘密武器?”
“没错。”凯茜回答道,“不仅如此,再过几年,它还会阻止纳粹入侵。”她坐上出租车,对周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的看客说,“好好记住1941年12月7日吧,那将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她关上了车门,“走吧。我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告诉这些人……但没这个必要。一帮中西部乡下佬。”就这个镇的样子来看,她判断这里不是堪萨斯州就是密苏里州。老实说,这地方让她心生厌恶。
出租车忠实地依言升空。
利利星人应该来看看1935年的堪萨斯州,凯茜在心里说。看过这里,他们也许就不会占领地球了,因为这地方看起来根本不值得占领。
她对出租车说:“找个牧场停下吧。等一阵子,我们就会回到原来的时代。”应该要不了太久。她感觉到这个时代正在逐渐失去实质,变得空空如也。出租车外面的现实显出气体般缥缈的质感,这在她之前那次服药时也出现过。
“您是在开玩笑吗?”出租车说,“难道我们真的——”
“真正的难题,”她语气刻薄地说,“并不在于回到我们自己的时间里。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才能找到一种方法,让药效能持续到我有机会干点儿有价值的事。”现在的药效实在太短了。
“什么药,小姐?”
“管你鸟事。”凯茜说,“你个多管闲事的自动机器,只会拖着一堆电路晃来晃去,什么事都想掺一脚。”她点了支烟,向后靠到椅背上,感到疲惫不堪。这是无比艰难的一天,她心里清楚,还有更多的艰难日子在后头。

年轻人脸色蜡黄,年纪不大,肚子却已经显眼地凸了出来,仿佛在身体力行地说明他有多么享受这个全球政治与经济之都的奢华生活。他伸出湿乎乎的手与埃里克·斯威特森特握了握,说:“医生你好,我是唐恩·费斯顿伯格。很高兴听说你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来杯古典鸡尾酒怎么样?”
“不用了,谢谢。”埃里克说。费斯顿伯格身上有种令他反感的东西,但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尽管费斯顿伯格大腹便便、脸色不佳,但他相当友善,而且显然颇有能力。说到底,能力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埃里克看着费斯顿伯格调酒,暗自思索,也许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认为没人该代替秘书长发言。只要是做费斯顿伯格这份工作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会一样讨厌他。
“既然现在只有你我两人,”费斯顿伯格左右环顾房间后说,“我想提出一种假设,也许你听了以后会觉得我更顺眼一点。”他露出了然于胸的微笑,“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虽然是个矮胖子,医生,但我很敏感。假设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已经成功实施,连你也被骗倒了。那个老态龙钟、垂头丧气、整天怀疑自己生了病的基诺·莫利纳里,那个你亲眼见过、并以为是联合国秘书长的基诺·莫利纳里——”费斯顿伯格懒懒地搅拌着鸡尾酒,瞥着埃里克,“他才是机器仿生人。而你不久前在录像带上见过的那个活力四射的形象,才是真正的活人。而这场骗局必须成功维持下去,目的是为了误导我们亲爱的盟友,利利星人。”
“什么?”埃里克吃了一惊,双目圆睁,“为什么要——”
“利利星人之所以认为我们不足为惧,不值得动用他们的军事力量,是因为我们的领袖病入膏肓。看一眼就知道,他根本无法履行职责。换句话说,他根本算不上对手,也构不成威胁。”
埃里克沉默片刻,说:“我不信。”
“好吧。”费斯顿伯格耸了耸肩,“在象牙塔里的人来看,也就是说从纯学术角度来说,这是个蛮有意思的假说。你不觉得吗?”他向埃里克走来,摇晃着酒杯里的液体。然后他站在离埃里克近在咫尺的地方,酒气熏天的呼吸直喷到埃里克脸上。他说:“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你也无法判断,除非你亲自给基诺做全套体检。你读的那些报告,它们可能都是假的,是这场精心策划的恶劣骗局中的一环。”他的双眼闪着冷酷而兴奋的光,“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觉得我像个精神分裂征患者,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找乐子,却没有考虑过如果真是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也许吧。但你无法证明我的猜想是错误的。只要你没法证明——”他喝了一大口酒,做了个鬼脸,“就别对那盘安培录像带上的东西那么排斥,好吗?”
“但你也说了,”埃里克说,“只要给他做个体检,我就会知道真相。”他心想,这很快就会实现,“所以请别介意,我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没收拾完我的共寓呢。”
“你老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凯茜?她不来对吧?”唐恩·费斯顿伯格冲他眨了下眼,“好好享受吧。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专攻那些不合法律、不守规矩,有违人——离经叛道的东西。‘有违人伦’言重了些。不过你是从蒂华纳来的,我恐怕也没什么新东西可以教你。”
埃里克说:“你叫我不仅排斥那盘录像带上的东西,还排斥——”他住了口。说到底,费斯顿伯格的私生活不关他事。
“还排斥它的始作俑者。”费斯顿伯格替他说完,“医生,你知道吗?在中世纪,当权的贵族会将一些人养在瓶子里,让他们在里面度过一生……当然了,因为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放进了瓶子里,所以他们的体积都缩小了。和婴儿时期比,只稍微大一点儿。现在已经不存在这种东西了。但是呢——夏延郡就是现代的王室宝座所在地。如果你感兴趣,这里有很多东西可以给你看。也许你可以站在纯粹的医学角度,用不带私人感情的专业眼光——”
“我想不管你想带我看什么,那只会让我更加后悔来夏延郡。”埃里克说,“坦白地说,我不明白这能带来什么好处。”
“别急,”费斯顿伯格举起一只手,“就看一个。 一件特别的展品。它处于彻底的密封状态,浸泡在某种溶液里,永久保存。你可能会觉得令人作呕。我带你去吧?就在白宫中被称为3-C的房间里。”费斯顿伯格走到门边,打开门等着埃里克。
埃里克略一犹豫,随即跟上。
费斯顿伯格将手揣在皱巴巴的长裤口袋里,在前面带路。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通道,最后来到位于地下的一扇加固的金属门前。门前守着两位高级特工,门上标着“最高机密”“闲杂人等严禁入内”。
“我不是闲杂人等。”费斯顿伯格亲切地说,“基诺把这地方都交给我负责了。他非常信任我,所以你才有幸见到这一国家机密。否则再过一千年,你也没这个眼福。”他穿过两位全副武装的特工,推开了门,又补充道,“不过,有一点不尽人意的地方——我会带你看,但我不会给你解释。如果能解释,我当然愿意了。但我解释不了。”
在昏暗、冰冷的房间中央,埃里克看见了一口棺材。正如费斯顿伯格所说,它被彻底地密封了。一台泵在旁边沉闷地震动着,维持着棺材中的超低温。
“看看吧。”费斯顿伯格尖声道。
埃里克故意不急不缓地点了支烟,然后才走过去。
棺材里基诺·莫利纳里仰面躺着,满脸痛苦。他已经死了。他脖子上有干涸的血滴痕迹,制服多处被撕破,沾满了泥巴。他的双手都在身前抬起,手指扭曲僵硬,仿佛至今还在与杀死他的凶手搏斗,不管那是人还是什么东西。毫无疑问,埃里克心想,这是一场暗杀的结果。领袖的尸体被子弹穿透,歪七扭八。枪口速度显然极快,以至于他的身躯整个扭曲起来,几乎分崩离析。这是一场毫无人性的谋杀,而且它成功了。
“嗯,”过了一会儿,费斯顿伯格深深吸了口气说,“对于这件——我个人将它称为‘夏延郡畸形人展览的一号展品’,有几种可能的解释。不如让我们假设,它是一个机器人。它平时就这样躲在幕后,等待基诺需要它时再出场。它由GRS公司制造,出自极富创造力的道森·卡特之手,你迟早得和他见个面。”
“莫利纳里为什么会需要这东西?”
费斯顿伯格挠了挠鼻子,说:“有很多原因。如果有人进行了暗杀,结果失败了,这东西就可以上场,让基诺暂时避过风头。或者,这也许是为了我们那些乐观的盟友而制造的。基诺可能隐约料想到,未来他也许会在盟友施加的种种压力下退位,这便需要有一项复杂周密的计划。”
“你确定这是机器人?”在埃里克眼里,棺材里的尸体显得无比真实。
“我压根儿就不觉得它是机器人。我怎么能确定?”费斯顿伯格摆了下头,埃里克看到守在门口的两名特工也进了屋。显然,要开棺验尸是不可能的。
“它在这里多久了?”
“只有基诺知道,但他不肯说,只会狡猾地向你微笑。‘你等着瞧吧,唐。’他用那种神秘兮兮的口吻说,‘它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场。’”
“如果这不是机器人——”
“那躺在这里的就是基诺·莫利纳里,还被机关枪射成了筛子。机关枪是种原始、落伍的武器,但它一样可以杀人。而且无论移植多少器官,受害人都活不过来。你看,头盖骨已经打穿,大脑彻底完了。如果这真的是基诺,那它是从哪儿来的?未来吗?有一种理论,和你的公司TF&D也有关。他们说,有家分公司已经开发出一种药物,吃了它的人能自由穿梭时空。你知道这件事吗?”他紧紧地盯着埃里克。
“不知道。”埃里克坦白,他恐怕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言。
“总之,有这么一具尸体,”费斯顿伯格说,“它日复一日地躺在这里。我快被逼疯了。也许它来自某个平行现实。在那里,基诺被人暗杀了,一小支得到利利星人支持的地球政治团体用这种方法把他赶下了台。但如果接受这个假说,就能得出另一个推论。那才是真让我不得安宁的部分。”费斯顿伯格的语气变得十分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录像带上那个威严自负的基诺·莫利纳里,也许也不是GRS公司制造的机器人,而是从另一个平行现实来的、真正的基诺·莫利纳里。在那个平行现实里,战争没有爆发。甚至或许地球根本没和利利星扯上关系。基诺·莫利纳里去了一个更加光明的世界,带回一个身体健康的自己来辅佐自己。你觉得呢,医生?有没有这种可能?”
埃里克没有答案。他说:“要是我早点儿知道那种药物的存在——”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真令人失望,我以为你知道才带你来这里的。不管如何吧,根据这具被人暗杀的尸体,逻辑上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性。”费斯顿伯格迟疑片刻,“我不是很想说出来,因为这太离奇了,相比之下,其他猜想都不值一提。”
“你说吧。”埃里克声音紧绷。
“基诺·莫利纳里根本不存在。”
埃里克嗤了一声。真见鬼,他心想。
“他们所有人都是机器人。录像里的健康人,你见到的那个有气无力的病人,还有棺材里的这个死人——有人造出了他们,以阻止利利星人占领我们的星球。可能是GRS公司。迄今为止,他们一直在用病重的那个。”费斯顿伯格做了个手势,“现在他们把健康的那个也拖出来了,让他上了镜。也许还有其他的。从逻辑上来看,没有理由不造好几个。我甚至想象过其他几个会是什么样子。你说说看。除了我们已知的这三个,还应该有什么样的?”
埃里克说:“当然要有一个力量超乎常人的,仅仅是健康还不够。”他随即想起莫利纳里得过数次绝症又康复的事,“说不定已经有了。你读过病历了吗?”
“读过。”费斯顿伯格点点头,“其中有一点非常有趣。给他做过检查的医生都已经不在职了。没有一项检查是提加登做的,全都是在他上任前发生的事。就我所知,提加登和你一样,从来没说服过基诺接受任何检查,哪怕只是最初步的体检。我想他永远也成功不了。我想你也成功不了,医生。不管你在这儿待多少年。”
“你的头脑,”埃里克说,“确实过分活跃了。”
“我会不会是得了腺体疾病?”
“头脑活跃与腺体无关。不过你的那颗脑袋确实想出了不少特别的假设。”
“这些假设都是有现实依据的。”费斯顿伯格提醒他,“我想知道基诺有什么计划。我认为他绝顶聪明,凡事都能比利利星人多想一步。如果他能拥有他们的经济资源和人口基数,发号施令的就是他。这根本没有悬念。但现状是,他手里只有一颗微不足道的小行星,而他们却坐拥包含了十二颗行星和八颗卫星的星系帝国。老实说,他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要知道,医生,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出基诺的病因。但要我说,那根本不重要。他的病因很清楚,就是眼前这一切。真正该问的是:他是靠什么活下来的?那才是未解之谜,那才是奇迹所在。”
“我想你说得对。”虽然不情愿,埃里克不得不承认,费斯顿伯格虽令人厌恶,但具备相当的智慧和创造力。他准确地看到了问题所在。难怪莫利纳里会雇佣他。
“你见过那个学生泼妇了吗?”
“玛丽·赖内克?”埃里克点点头。
“老天,我们这位病人面对这么悲惨、复杂的烂摊子,背负着整个世界、整个地球的重担艰难前行,明知道这场战争要输了,明知道就算发生什么奇迹,利利星人没能让我们臣服,雷格人也一样会来——玛丽还在这儿给他添乱。最他妈讽刺的是,玛丽头脑简单、自私自利、待人苛刻——总之,你能想到什么形容人格缺陷的词,往她身上套就对了。就是这么一个泼妇,却可以让莫利纳里站起来。你也见过她把他赶下床,让他穿好制服,重新开始工作。你了解禅宗吗,医生?这就是一个禅宗悖论。因为从逻辑上说,玛丽本该是彻底摧毁基诺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不禁让人重新思考,灾难在人的一生中究竟起到哪些作用。说实话,我讨厌她。当然,她也讨厌我。我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基诺,我们俩都希望他能挺下去。”
“她看过那个健康的莫利纳里的录像带吗?”
费斯顿伯格迅速瞥了他一眼,“睿智的提问。玛丽看过录像带吗?也许看过,也许没看过——你挑一个答案吧。就我所知,她没看过。但如果沿用我的平行现实假说,也就是录像带上的不是机器人,而是真实的人类。如果玛丽看到了它——那个充满魅力、激情洋溢、咄咄逼人的半人半神,那想都不用想,另一个莫利纳里就会消失。因为你在录像带上看到的那个基诺,正是玛丽·赖内克想要的基诺,也是她坚持要基诺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