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寓的门在凯茜面前砰然关上。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即开始沿走廊走向上楼的斜坡通道。头真晕啊,她心想。我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希望能及时叫来出租车。只要上了出租车,我就没事了。老天爷,她心想,他们对我的态度真是糟糕透顶。我应该在乎,但我实在没力气在乎了。毕竟我还有那两颗JJ-180;毕竟我还可以搞到更多。
这些胶囊就像是浓缩的生命本身,然而与此同时,它们所包含的一切都是由彻头彻尾的幻觉组成的。真是一塌糊涂。她麻木地想着,爬上屋顶,左右张望,寻找全自动出租车不断闪烁的红光。一塌——糊涂。
她找到了一辆出租车。在去夏延郡的路上,她感觉到JJ-180开始生效了。
最开始的效果令人莫名其妙。凯茜不禁想知道,能否根据这种效果推导出JJ-180真正的起效机制。她认为这一点至关重要,绞尽脑汁地想要弄个水落石出。药效清晰明了,却又意味深长:
她手指上的伤口消失了。
她坐在车里,对着原本受伤的地方看来看去,抚摸着那一小块光滑完整的皮肤。没有伤口,没有疤痕。她的手指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倒流回了受伤之前。创口贴也不见了。虽然她的理解力正在迅速退化,但创口贴消失这一点令她坚定了自己的猜想,让一切显得证据确凿。
“看我的手,”她对出租车命令道,举起自己的手,“看得出有哪儿受伤了吗?你会相信,我半小时之前刚割伤过手吗?”
“不,小姐。”出租车说道。它飞过亚利桑那州平坦的沙漠,向北驶往犹他州,“您看起来并没受伤。”
这下我明白这药有什么作用了,她心想,为什么它会让物体和其他人看起来仿佛失去了实体。它既不神奇,也不是简单的致幻药。我的伤口真的消失了——这不是幻觉。之后我还能记得这一点吗?也许这药会让我忘掉。要不了多久,等药效逐渐扩散,将我慢慢吞噬,我会发现——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伤口。
“你有铅笔吗?”她问出租车。
“在这里,小姐。”她面前的椅背上有个空槽,里面吐出了便笺纸和夹在上面的笔。
凯茜小心翼翼地写道:JJ-180将我带回了割伤手指之前。“今天几号了?”她问出租车。
“五月十八日,小姐。”
她试图回忆这日期是否正确,但头脑一片混乱。她是不是已经忘了?还好她写了下来。她写下来了吗?便笺纸和笔一起躺在她的腿上。
便签上写着:JJ-180将我。
只有这几个字。剩下的笔迹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潦草,和乱写乱画一样毫无意义。
凯茜心里清楚,不管她写的是什么,她已经完整地写下了那句话。她也许能回忆起那句话。她本能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但她的手和这字条有什么关系?“出租车,”她语速匆忙地问道,感觉自己的精神平衡正逐渐被侵蚀掉,“我刚才问你什么来着?”
“日期。”
“再往前呢?”
“您要了笔和纸,小姐。”
“再往前呢,还有吗?”
出租车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这也可能只是她的想象。“没了,小姐,再往前就没有了。”
“关于我的手,我没说什么吗?”
这一次,出租车的电路出现了明显的停滞。最后它嘎吱作响地说:“没有,小姐。”
“谢谢你。”凯茜靠回座位上,揉着自己的额头心想,看来它也陷入了困惑。这说明这一切并非只是我的主观感受,而是某种混乱真的发生了,我和周围的环境都身处其中。
出租车开了口,仿佛在为未能帮上她的忙而道歉。“本次旅途将会持续好几个小时,小姐。您想不想看电视?屏幕就在您面前,碰一下踏板即可激活。”
凯茜反射性地用脚趾尖一踩,屏幕瞬间亮了起来。出现在凯茜面前的是她熟悉的形象,人民的领导莫利纳里。他正在发表讲话。
“看这个台可以吗?”出租车问道,语调仍然充满歉意。
“哦,当然。”她说,“反正有他在那儿长篇大论,所有台放的东西都一样。”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
但在这熟悉的景象中,仍然有什么地方让她感到说不出的诡异。她紧盯着屏幕,心想,他看上去年轻多了。我小时候看到的他就是这个样子——激情洋溢,活力充沛,用兴奋的语调大声讲话,双眼炯炯有神,目光中饱含强烈的情感。这是他最初的模样,没有人忘记,但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复存在。虽然事实如此,但她正亲眼看着他过去的形象重现在屏幕上,这让她陷入了极度的困惑。
这也是JJ-180干的好事吗?她问自己,却得不出一个答案。
“您爱看莫利纳里先生吗?”出租车问道。
“嗯,”凯茜说,“我爱看。”
“请允许我冒昧猜测,”出租车说,“他会赢得这场竞选,坐上联合国秘书长的席位。”
“你个愚蠢的全自动机器。”凯茜语气轻蔑地说,“他都干了好多年了。”竞选?她心想。确实,“鼹鼠”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在竞选期间的那个他……也许是这一点导致了出租车的电路混乱。“抱歉,我不该那么说。”她说,“但你之前这二十二年上哪儿去了?一直在自动修理车间停着吗?”
“没有,小姐,我一直都在值勤。请允许我这么说,您的头脑似乎有些混乱。需要寻求医疗帮助吗?我们此刻还在沙漠地带,但很快就会经过犹他州的圣乔治镇。”
凯茜感到极度烦躁,“当然不需要,我很健康。”但出租车说得对。JJ-180已经开始全面起效。她觉得恶心想吐,于是闭上眼睛,用手指按住额头,仿佛想要抵挡住精神世界的不断扩张,阻止自己的主观存在进一步膨胀。我很害怕,她意识到。感觉我的子宫都要掉出来了。这次的药效比上一次的冲击力更大,感觉完全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上次还有别人,而现在只有我自己。但我必须忍住,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小姐,”出租车突然说,“能把目的地再告诉我一遍吗?我忘记了。”它的电路快速地运转,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陷入了机械特有的焦虑,“请您帮帮我吧。”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凯茜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去。如果不记得,就绕着圈儿飞吧。”她为什么要在乎出租车去哪儿?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是C打头的地名。”出租车怀着希望地提示道。
“芝加哥。”
“我觉得不是。但既然您确定的话——”出租车改变了方向,机械部件发出阵阵轰鸣。
你和我一样卷了进来,凯茜意识到,都患上了毒品引发的神游症。你犯了一个错误,康宁先生,你给了我,却又不派人看着我。康宁?谁是康宁?
“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了。”她大声说,“去康宁。”
“没有这个地名。”出租车断然说道。
“一定有。”凯茜感到一阵恐慌,“再查查你的数据库。”
“真的没有!”
“那我们就迷路了。”凯茜感到力不从心,“老天,这可糟透了。我必须今晚就赶到康宁去,可是却没有这个地方。我该怎么办?提点儿建议啊。我还指望着你呢,别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急得团团转——我觉得我快疯了。”
“我会向纽约的最高调度中心请求管理协助。”出租车说,“请稍等。”它沉默了一会儿,“小姐,纽约没有最高调度中心。就算有,我也无法成功联络上他们。”
“那纽约有什么?”
“广播电台,很多广播电台。但没有电视信号,也没有FM广播或超高频广播,在我们使用的波段上,什么也没有。现在我收到了一家广播电台的信号,他们正在播放一个叫《玛丽·马林》的节目,用德彪西的钢琴曲做主题曲。”
凯茜的历史知识非常丰富。她毕竟是位古董收集员,了解历史就是她的工作。“用你的音响放出来,给我听听。”她下令道。
没过多久,一个女声响起,讲述着某位不知名女性悲惨的命运。这故事十分沉闷,但凯茜却陷入了癫狂的兴奋状态。
他们错了,她想道,大脑飞速运转着。这一切毁不了我。他们忘了,这个年代的一切都属于我的专业领域,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年代。这样的经历既不构成威胁,也不会令我崩溃。老实说,这是给我的好机会。
“就这么放着广播,”她吩咐出租车,“继续飞吧。”出租车继续向前行驶,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电台里的肥皂剧。
8
出租车的外面变成了白天,完全无视自然规律和逻辑。连全自动出租车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它痛苦而尖利地向凯茜喊道:“在我们下方的高速路上,小姐!有一辆不可能存在的古董车!”它降低了飞行高度,“不骗您!快看啊!”
凯茜凝神细视,表示赞同,“确实,是一辆1932年的A型福特。你说得没错,A型福特已经停产几十年了。”她赶忙开动大脑,仔细思索,然后说:“你着陆吧。”
“在哪儿着陆?”全自动出租车明显不喜欢这个主意。
“前面那个小镇,找个屋顶降落。”凯茜感到了平静。但她深知,这是毒品的效果。百分百都是毒品的效果。只有JJ-180在参与她脑内的新陈代谢时,这种状态才会持续。JJ-180毫无预警地把她带到了这里,最后也会同样毫无预警地将她送回原本的时代。“我要找家银行,”凯茜说,“开个储蓄账户。这样一来——”然后她意识到,她并没有这个时代的货币,所以她根本做不了交易。她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不如给罗斯福总统打个电话,提醒他会发生珍珠港事件,她自嘲地想,我来改变历史。告诫他们不要在几年后造出原子弹。
她感到什么也做不了,但同时又无所不能,因为她拥有种种可能性。她同时体会着这两种感觉,它们混在一起,让人极为不适。带些手工艺品回去,给华盛-35添砖加瓦?见证一些学术研究方面的真相,解决史学上的几桩疑案?绑架贝比·鲁斯,把他带回去,让他住到我们的火星分部去?这才叫实景还原。
“维吉尔·艾克曼,”她一字一句地说,“在这个时候还只是个小男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出租车说。
“说明我可以随意操控他。”她打开手提袋,“我可以给他点儿什么东西。硬币,纸币。”偷偷告诉他美国参战的日期,她心想。之后他一定可以利用这知识做些什么……他会想出办法的,他一直都那么聪明,比我聪明多了。老天,她心想,可我得能记得那日期!叫他投资?投资什么?通用动力公司?给乔·路易斯的每场比赛下注?在洛杉矶购买房地产?如果你知晓接下来一百二十年的全部历史,你会对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说什么?
“小姐,”出租车悲哀地说,“我们飞得太久,我快没油了。”
凯茜冷静下来说:“你应该能飞十五个小时才对。”
“一开始,我的油就不多。”出租车不情愿地承认,“是我的错,对不起。您联系我时,我正在去加油站的路上。”
“你个该死的蠢机器。”她愤怒地说。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飞不到华盛顿特区了。现在他们离那里至少还有一千英里。想也知道,这个年代没有这辆出租车所需的高级精炼普洛通燃料。就在这时,她突然知道该怎么办了。出租车无意之间给了她灵感。普洛通是有史以来质量最好的燃料,是从海水中提炼出来的。她只要把一罐普洛通寄给维吉尔·艾克曼的父亲,叫他去分析成分,并申请专利即可。
但她没法寄邮件,毕竟她连买邮票的钱都没有。她钱包里倒是有一小叠边角弯折的邮票,但那当然都是2055年的。我×,她狂怒地骂了一句,束手无策。我知道该怎么办,解决办法就摆在眼前,可就是做不到。
“如果没有这个年代流通的邮票,”她问出租车,“要怎样才能寄信?快告诉我。”
“不贴邮票,也不写退信地址,这样邮局就会往信上贴一张到付邮票,送到目的地。”
“哦,”她说,“原来如此。”但她没法把普洛通燃料塞进普通信封,只能以包裹的形式邮寄。如果没付邮资,包裹可送不出去。“听着,”她说,“你的电路里有晶体管吗?”
“有几个,但晶体管已经淘汰很久……”
“给我一个。我不管没有它你会怎么样,拔一个给我,越小越好。”
过了一会儿,一个晶体管从她面前座椅的凹槽里滚了出来,她及时接住了。
“这样我的无线电发射器就无法工作了。”出租车提出抗议,“您必须支付相应的费用。这东西价格不低,因为——”
“闭嘴。”凯茜说,“赶紧飞到那个小镇去,找到地方就停下。”她在纸上匆匆写道:“维吉尔·艾克曼:这是来自未来的无线电零件。别拿给任何人看,好好保存,等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带它去西屋电气公司,或通用电气公司,或其他任何电器(广播)公司。这会让你挣到一大笔钱。我是凯瑟琳·斯威特森特。别忘了我。”
出租车在小镇中心找了座办公楼,小心翼翼地停靠在屋顶上。楼下的人行道上,身着历史服饰的乡下人都瞪大了眼睛抬头呆望着。
“停到街上去。”凯茜重新命令出租车,“我得把信寄了。”她在手提袋里找出个信封,匆匆写好维吉尔在华盛-35上的地址,把晶体管和纸条放进去,封好了信。停满老式古董车的街道离出租车越来越近,似乎正在缓慢地升起。
没过多久,凯茜下车狂奔到邮筒前,把信扔了进去,然后大口喘着气休息。
她做到了。她保证了维吉尔富裕的未来,也就因此保证了自己的未来。这封信将会决定维吉尔和她的职业道路。
见鬼去吧,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她在心里说,我再也不用嫁给你了,你已经是过去时了。
但随即她就沮丧地意识到:为了得到斯威特森特这个姓,我还是得嫁给你。否则未来的维吉尔就无法在我们的时代认出我了。这也就意味着,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
她慢慢地走回出租车边上。
“小姐,”出租车说,“能麻烦您帮我找到加油的地方吗?”
“你在这儿加不上油。”凯茜说。出租车要么是固执地拒绝接受现实,要么是没有能力理解眼前的情况,无论哪一种都气得她发疯。“除非你加了六十号辛烷汽油也能飞,我看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