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多么富有洞察力的想法。埃里克不知基诺是否意识到了事情的这一面。如果他确实了解,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等了这么久,才采取用录像带这种策略。
“我在想,”他对费斯顿伯格说,“考虑到玛丽·赖内克的存在,我们所知道的这个生病的基诺,恐怕不可能是个机器人。”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可能?”
“委婉点儿说……当一个GRS公司产品的情妇,玛丽难道不会生气吗?”
“我有点儿累了,医生。”费斯顿伯格说,“这场讨论就告一段落吧。你上楼去收拾你那崭新的共寓吧,那是对你在夏延郡忠诚服务的奖赏。”他走向门口,两位高级特工让到一边。
埃里克说:“告诉你我怎么想吧。我见过基诺·莫利纳里本人,我不相信GRS能造出这么有人情味、这么——”
“但你没见过录像里的那一个。”费斯顿伯格轻声说,“多有意思啊,医生。只要能通过时空错乱,找来平行现实里的自己,基诺就能组成一支队伍,来应付我们的盟友。三四个基诺·莫利纳里组成的委员会,那可相当强大……你不觉得吗?想想看,他们的聪明才智结合在一起,能想出多么异想天开、天才又疯狂的计划啊。”他推开门,又说,“你遇到过生病的他,也看过健康的他的影像——你就不觉得佩服吗?”
“觉得。”埃里克承认。
“你应该不会与那些想让他倒台的人一伙吧?可是如果你想准确地说出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人那么佩服,你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比如说我们即将赢得这场战争,或逼得利利星收回在我们星球上的投资……可我们都没有。所以医生,基诺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感到佩服呢?告诉我吧。”他站在门口等着。
“我——恐怕说不出太具体的东西。可是——”
身着制服的白宫机器人雇员出现在埃里克·斯威特森特面前,“莫利纳里秘书长在找您,医生。他在办公室里等您,请允许我带路。”
“哎呀。”费斯顿伯格显得懊恼又紧张,“看来我耽误你太久了。”
埃里克没搭腔,跟着机器人沿走廊走向电梯。他本能地感觉到,莫利纳里找他要说的事很重要。
办公室里,莫利纳里坐着轮椅,膝上搭着毯子,脸色灰白憔悴。“你去哪儿了?”埃里克一现身,他就问道,“哎,无所谓了。听着,医生。利利星人说要见面,我要你陪我一起去。为了以防万一,我需要你一直待在我身边。我感觉很不舒服,但愿这场见鬼的会面能彻底取消,至少也延期几周,但他们坚持要见。”他转动轮椅离开办公室,“走吧。会面随时有可能开始。”
“我见到唐恩·费斯顿伯格了。”
“很聪明的小子吧?有他在,我相信我们终将成功。他带你看了什么东西吗?”
直接说看了他的尸体恐怕不妥,毕竟莫利纳里刚说过他很不舒服。所以埃里克只说:“他带我在楼里逛了逛。”
“这地方都由费斯顿伯格负责,我就是这么信任他。”在走廊的拐角处,由速记员、翻译、国务院官员和武装警卫组成的队伍围住了莫利纳里。他和轮椅一起消失在人群里,没有再出现。但埃里克还能听见他在交谈,在解释接下来的安排。“弗莱涅柯西来了。这场会面会很难熬。我大概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等着瞧吧。但最好别事先说出来,否则就等于帮了他们的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弗莱涅柯西,埃里克感到一丝恐惧,心想,利利星的部长亲自到地球来了。
难怪莫利纳里会身体不舒服。


9

在紧急会面的现场,地球代表团占据了橡木长桌的一侧。利利星代表团从外面的走廊鱼贯而入,在长桌另一头依次就座。他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邪恶,而是和地球人一样劳累过度、疲惫不堪,被战争压得不堪重负。他们显然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也一样是终有一死的普通人。
“本次会议的翻译将不用机器,而是由真人完成。”一名利利星人用英语说,“因为不管什么机器都有可能会留下永久记录,我们并不希望这样。”
莫利纳里哼了一声,点点头。
弗莱涅柯西现身了,他是个身材干瘦的光头,头盖骨圆得出奇。利利星代表团和几个地球人起身以表敬意。当弗莱涅柯西在他们中央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打开装满文件的公文包时,利利星人鼓起了掌。
弗莱涅柯西抬头瞥了莫利纳里一眼,露出微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因为这一瞥,埃里克注意到,弗莱涅柯西有一双他所认为的——并且被弗莱涅柯西的行为证明的——偏执狂的眼睛。一旦发现了这点,之后想要大体上了解这个人,就很简单了。那并不是普通人有所疑虑时不安、闪烁的眼神,而是一种静如死水的目光,汇聚起全身的力量才能得到这种精神上的纯粹的专注。弗莱涅柯西并不是自主决定这样做的。他身不由己。无论是同胞、还是敌人,他都只能一视同仁地以偏执的态度对待,毫无转圜的余地。他太过自我,以至于不可能靠同理心理解他人。这双眼睛反映不出任何内心真实的情感;这双眼睛只会将观者本身原原本本地反馈给观者;这双眼睛阻止了交流的可能,是道封墓石般的不可突破的屏障。
弗莱涅柯西并非官僚,就算他努力尝试,也无法认同他的头衔比他本身的人格更重要。弗莱涅柯西始终是个独立的个体,而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在处理繁忙政务的同时,保持着作为人的纯粹本质。在他眼里,仿佛一切都是有人刻意为之,一切争端都是人和人之间的冲突,而非来自抽象的概念或理想。
埃里克意识到,弗莱涅柯西部长的存在会使其他人的头衔失去神圣的光环,而那由头衔所制造出来的安全无忧的现实也会破灭。在弗莱涅柯西面前,所有人都变得如婴儿一般赤裸坦诚,变回了孤立而独特的个体,无法再依附于他们所代表的组织。
就拿莫利纳里来说吧。一般情况下,“鼹鼠”就等同于联合国秘书长,他作为个人的存在隐没在工作职能之后。事情本该如此。但在弗莱涅柯西部长面前,他被打回了原形,重新变回了一个脆弱孤独的可怜人,还要在这样凄惨的状态中硬着头皮应付部长。平日里正常的、或多或少是安全的人际关系消失了。
可怜的基诺·莫利纳里,埃里克心想。在弗莱涅柯西面前,“鼹鼠”还不如别是联合国秘书长。与此同时,弗莱涅柯西部长变得更加冷漠无情。他并没有要毁灭或统治对手的强烈欲望,只是要拿走对手所拥有的一切而已。让对方真正的一无所有、无处容身。
到了此时,埃里克终于彻底明白,为何莫利纳里得了那么多次绝症,还能好好地活着。那些疾病不仅仅是他所遭受的压力的表现,同时也是解除压力的方法。
他暂时还不能准确判断,作为应对弗莱涅柯西的一种策略,莫利纳里的病情到底会如何变化。但他在心底深处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弗莱涅柯西和莫利纳里的对峙眼看就要开始,如果“鼹鼠”想活下去,他必须亮出一切底牌。
在埃里克身边,一位职位不高的国务院官员喃喃道:“这里真让人胸闷,你说呢?真希望他们能开扇窗,或者把通风系统打开。”
埃里克心想,世上没有哪种通风系统能让这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这种压迫感来自于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些人,等他们离开才会消散。也许,就算他们离开了也一样。
莫利纳里向埃里克俯过身,说:“坐到我身边来。”他拉开了旁边的椅子,“听着,医生,你带器材包来了吗?”
“在我共寓里。”
莫利纳里立刻派了个跑腿的机器人。“我要你随时把器材包带在身边。”他清了清嗓子,随即转回去面对着桌子另一端的人,“弗莱涅柯西部长,我,嗯,我这里有份声明想念给你听听,里面总结了地球现在的立场,对于——”
“秘书长,”弗莱涅柯西突然用英语说,“在你读声明之前,我想先讲讲A战线的战况。”弗莱涅柯西站起身,一位助手立即打开地图投影。地图被映射在房间另一头的墙壁上。阴影笼罩了整个房间。
莫利纳里哼了一声,将书面声明塞回制服的内侧口袋里。他没机会再读它了。对方已经先发制人。作为一名政治策略家,这足以称得上是一次重大失败。就算他一开始抢占过先机,现在也已经让它溜走。
“出于战术考虑,”弗莱涅柯西说,“我们的联合军正在缩短战线。在这片区域,雷格人投入了异乎寻常的人力和资源。”他指向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它处于阿尔法星系的两颗行星正中间。“他们这样做持续不了多久。据我预测,从现在算起,要不了一个月——地球时间的一个月,他们的资源就会枯竭。雷格人不明白这将是一场持久战。对他们来说,要么马上打赢,要么就只有输。但我们不一样——”弗莱涅柯西挥了下指示棒,示意整幅地图,“我们非常了解这场对战的战略意义,也明白这个地区有多少地方必须留在我们手里、留多久。此外,雷格军分得太开了。如果在这里爆发重大战役,”弗莱涅柯西指出一个具体的点,“他们将无法及时支援已经开战的军队。不仅如此,到这个地球年结束的时候,我们会再派二十支一线战队上战场。这是对你的承诺,秘书长。在地球上,我们还能招募到几个班的人,而雷格人早就山穷水尽。”他顿了顿。
莫利纳里低声说:“你的器材包拿来了吗,医生?”
“还没有。”埃里克环顾四周,寻找跑腿的机器人。它还没回来。
“鼹鼠”俯身靠近埃里克,在他耳畔低声道:“听着。你知道我最近出现了什么症状吗?我出现幻听了。我耳朵里有像什么东西冲过去一样的声音,‘唰唰唰’的。你觉得这是什么毛病?”
弗莱涅柯西部长继续说:“我们还有新造的武器,来自帝国第四行星。等你拿到录像带,看到这些武器在战术行动中的表现,秘书长,你一定会大开眼界。它们的准确度无与伦比。我就不在这里详细描述它们的细节了,还是等录像带做好再说吧。它们的设计和施工由我亲自监督完成。”
莫利纳里的头近得几乎要贴上埃里克的脑袋了。他耳语道:“如果我左右转头,我能听见脖子根部传来清晰的‘咔咔’声。你听得见吗?”他左右转动头颅,然后动作僵硬而缓慢地低头抬头,“这是什么声音?在我耳朵里还有回音,特别刺耳。”
埃里克什么都没说。他一直盯着弗莱涅柯西,几乎没注意身边的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秘书长,”弗莱涅柯西顿了顿,“由于我们的共同努力,W型炸弹大获成功,雷格人的太空驱动器产量受到了极大限制。MCI通知我们,最近敌方生产线上制作出的产品相当不稳定,好几艘深空战舰上还出现了毁灭性的污染事故。”
跑腿机器人带着埃里克的器材包进了房间。
弗莱涅柯西无视了机器人,继续用严厉而迫切的语气说道:“我还要指出,秘书长,地球军团在蓝色战线的表现并不好,毫无疑问是因为缺乏恰当的装备。不用说,我们终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目前,我们必须确保在最前线与雷格人作战的军队不会陷入物资匮乏的窘境。让他们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打仗简直是种犯罪,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秘书长?”弗莱涅柯西没等他回答又说,“相信你也能明白,增加地球的战略性战争产品及武器的产出有多么迫在眉睫。”
莫利纳里看见埃里克的器材包,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终于来了,”他说,“很好。把它准备好吧,以防万一。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脑袋里出现这些声音,可能是因为高血压。”
埃里克语带保留地说:“有可能。”
弗莱涅柯西部长终于停下了讲话。他毫无表情的脸显得更加严厉、更加孤僻,完全沉浸在自我当中,周遭一切成了真空,将他包裹其中。他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虚无。在埃里克看来,莫利纳里的漫不经心让弗莱涅柯西感到恼火。于是他就从自身那反对一切存在的态度中攫取力量,然后将自己的气场强压在房间里所有人身上。每个人都仿佛被某种力量推得离彼此越来越远。
“秘书长,”弗莱涅柯西说,“这是眼下至关重要的事。我手下那些正在战场上作战的将军告诉我,雷格人的新型攻击性武器——”
“等一下,”莫利纳里声音嘶哑地说,“我要和身边这位同僚商量点儿事。”他靠得离埃里克更近了,汗湿的柔软脸颊整个贴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对埃里克低声说:“你知道吗?我的眼睛好像也有问题,我感觉快瞎了。听着,医生,我要你现在就给我量量血压,确定它的数值没高到危险的地步。老实说,我感觉已经危险了。”
埃里克打开了器材包。
弗莱涅柯西部长站在墙上的地图投影旁边,说:“秘书长,我们必须就这一决定性的细节达成共识,才能继续商讨其他事宜。面对雷格人新研发的稳态炸弹,地球人毫无抵挡之力。因此我提议,在我们自己的工厂里征召一百五十万工人入伍,再让地球人进入帝国工厂,顶替利利星工人的岗位。这样做对你而言有好处,秘书长,这样地球人就不必在前线作战、不必牺牲,可以待在帝国工厂里安全无虞。但这件事要做就得赶紧做,否则就没有意义了。”他又补充道,“我之所以会如此紧急地召开高层会议,就是为了这一目的。”
埃里克在体检盘上读到莫利纳里的血压:290,一个高得异乎寻常的数字,充满不祥之兆。
“很糟糕吧?”莫利纳里说,把头靠到胳膊上,“叫提加登过来。”他吩咐一个机器人,“我要他和斯威特森特医生一起会诊。让他准备好,来了以后必须当场做出诊断。”
“秘书长,”弗莱涅柯西说,“你必须注意听,否则这场会谈就无法继续下去了。我要你派一百万名地球男女到帝国工厂去工作——你听见了吗? 这一重大要求必须立即得到满足,这些人必须在本周内就动身,我说的是地球时间。”
“嗯,”莫利纳里喃喃道,“哦,部长,我都听见了。我正在考虑你的请求。”
“没什么可考虑的。”弗莱涅柯西说,“雷格人在C战线攻势最猛,如果我们想要守住阵线就必须尽快完成这件事。他们很快就会突破战线,而地球军队并不具备——”
“我必须和劳工部长商量一下,”莫利纳里沉默了很久后说,“取得他的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