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错。”演讲还在继续,他的话音铿锵有力,有时甚至还流露出些令人敬畏的雄伟气势。那正是如今的莫利纳里失去的东西。他变成了一个令人怜悯的对象。屏幕上,一身军装的成熟男人极富威严地慷慨陈词,话语间毫无停滞,清晰地表达着意见。录像带中的联合国秘书长时而解释情况、时而发号施令,毫无恳求之意,也没有请求地球选民的协助……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大家,他们应该怎样做,才能应对如今的危机。这才是他应当展现的样子。可这效果是如何达到的?这位整日忧心忡忡、哀求不止、长期饱受病痛折磨的重症患者,是如何打起精神完成这场演讲的?埃里克大惑不解。
莫利纳里在他身边说:“那是个冒牌货,不是我。”他愉快地笑着,看着埃里克。后者瞪着他,又看了看屏幕。
“那他是谁?”
“谁也不是。它是个机器人,通用机器仆人总公司特别为我造的。这次演讲是它第一次在世上亮相。造得相当不错,和以前的我一模一样。光是看它讲话,我就觉得年轻多了。”埃里克注意到,联合国秘书长的样子确实更像以前的他了。光是坐在那里看仿生人演讲,他就变得振奋起来。“鼹鼠”完全沉迷在赝品的演出中,比其他任何人都陷得更深。他是这位仿生人在世上的第一个信徒。“想不想亲眼看看这东西?当然,这是最高机密,只有三四个人知道这件事。当然,还有GRS公司的道森·卡特。但他们会保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承包战争相关合同的时候处理机密情报。”他拍了拍埃里克的后背,“这下你也成了知道国家机密的人,这感觉怎么样?这就是现代国家的运转方式。总有些选民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这是为了他们好。不止我的政府,所有政府都这样。你以为只有我才会这么干吗?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我之所以要让机器人代我演讲,是因为此刻的我无法——”他挥了下手,“呈现出恰当的视觉形象,就算化妆师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办不到的就是办不到。”他变得阴沉起来,语气中的笑意也消失了,“所以我放弃了。我一直很现实。”他闷闷不乐地坐回椅子里。
“讲稿是谁写的?”
“我写的。别看我这样,写个政治宣言还没问题。告诉大家我们如今立场如何,前景如何,即将采取哪些行动。我的脑子还好好的。”“鼹鼠”敲了敲自己高高凸起的额头,“当然,我也找了人帮忙。”
“帮忙?”埃里克重复。
“这人我想让你也见见。他是位年轻律师,非常聪明,无偿担任我的机密顾问。这位奇才名叫唐恩·费斯顿伯格。相信你会和我一样欣赏他。他的天赋在于将需要表达的意思进行重组、浓缩和提炼,再用短短几句话准确地讲出来……大家都知道,我总会不知不觉就讲得太啰唆。但现在不会了,因为有费斯顿伯格帮我。是他设定好了这个仿生人。说真的,他救了我的命。”
屏幕上,他的人造形象还在以不容分说的口吻讲着:“——将不同民族,不同社会的精英集中在一起,我们地球人就能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远不止表面上看起来只有一颗行星那么简单。必须承认,我们目前的规模还赶不上利利星那样的星际帝国……然而——”
“我——我还是不看仿生人的好。”埃里克下了决定。
莫利纳里耸耸肩,“这是个好机会。但如果你不感兴趣,或者觉得难以接受——”他斜眼瞥着埃里克,“你宁愿保留着我在你心中的理想形象,宁愿把屏幕上讲话的那东西当成真的我。”他大笑起来,“我还以为医生和律师、牧师一样,能直面生活真实的样子,承受它所带来的打击呢。我还以为真相对你来说就和每天吃的面包一样不可或缺。”他热切地向埃里克俯过身,椅子在他体重的压力下吱呀作响,“我太老了。我没法再发表出色的演讲,尽管老天知道我有多么渴望。这是一种解决方式。难道干脆放弃会更好么?”
“不会。”埃里克承认。那样没法解决他们所面临的问题。
“所以我用机器人替身,让他念出唐恩·费斯顿伯格设定好的台词。重点在于:我们会不断往前走。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最好学会接受现实,医生,成熟一点儿吧。”他的表情变得冷酷无情,坚不可摧。
“好。”过了片刻,埃里克说。
莫利纳里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利利星人不知道这个仿生人的存在,也不知道唐恩·费斯顿伯格所做的事。我不希望他们发现,医生,因为我想让他们也大开眼界。你明白吗?其实我已经把这份录像带给利利星寄了一份,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你想听实话吗,医生?老实说,比起我们自己的人民,我更在乎利利星人的看法。对此你怎么想?可以跟我实话实说吗?”
“我觉得,”埃里克说,“这准确地说明了我们目前所处的困境。”
“鼹鼠”阴沉地看着他,“也许是吧。但你还没意识到的是,这种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如果你知道——”
“别再告诉我更多信息了。至少现在别讲了。”
基诺·莫利纳里的仿制品在屏幕上声若洪钟地提出种种告诫,对看不见的观众做着各种手势。
“好,好。”莫利纳里表示同意,态度缓和下来,“抱歉拿我的麻烦事让你烦心。”他的脸在沮丧中变得比之前更加疲惫,皱纹也增多了。他将注意力转回屏幕上,看着那个健康而活力充沛的形象,看着那个彻头彻尾人工制造的曾经的自己。
在共寓的厨房里,凯茜·斯威特森特艰难地拿起一把小刀,想切紫洋葱。她随即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切到了手指。她无语地拿着刀,看着猩红色的血珠从手指上滑落,与溅在手腕上的水滴汇在一起。她连最普通的物体都控制不了了。可恶的毒品!她怨愤地想。每过一分钟,它都让我变得更加无力。现在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掌控。这他妈让我怎么做晚饭?
乔纳斯·艾克曼站在她身后,担忧地说:“我们得替你想点儿办法了,凯茜。”他看着凯茜走到卫生间去拿创口贴,“你又把创口贴撒了一地,你连这东西都拿不稳。”他抱怨道,“如果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
“帮我把创口贴贴上,行吗?”凯茜沉默地站着,让乔纳斯包扎好她流血的手指。“是JJ-180。”她突然毫无预兆地脱口而出,“我上瘾了,乔纳斯。是利利星人干的。救救我吧,帮我戒掉它,好吗?”
乔纳斯大为震惊。他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它才刚刚开发出来。当然,我们可以立即联系那家分公司。全公司都会帮你的,包括维吉尔。”
“那你现在就去找维吉尔谈谈。”
“现在?你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凯茜。是这毒品让你觉得一刻也等不了。我明天见他也不晚。”
“去他的,我才不要死在这种毒品上。你最好今晚就去见他,乔纳斯,听见了吗?”
过了片刻,乔纳斯说:“我给他打个电话。”
“有人监听。是利利星人。”
“你这是毒品造成的妄想。”
“我怕他们。”凯茜浑身颤抖,“他们无所不能。你必须亲自去见维吉尔,乔纳斯,光打电话可不行。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我会怎么样?”
“我当然在乎!好吧,我现在就去见老家伙。可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没问题吗?”
“嗯。”凯茜说,“我就坐在厅里,什么也不干。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你想办法来帮我。我就坐着什么也不干,会有什么事儿?”
“你可能会陷入病态的过激状态,陷入恐慌……拔腿就跑。如果你真的吃了JJ-180——”
“是真的!”凯茜大声说,“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好吧。”乔纳斯妥协了。他领着凯茜走到客厅的沙发旁边,扶她坐下,“老天,但愿你会没事——但愿我的选择没错。”他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忧虑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半小时后见,凯茜。老天爷,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埃里克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因此怪他。”共寓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连句再见都没说。
只剩下凯茜一个人了。
她立即走到可视电话边,拨了号。“出租车。”她说了地址,挂了电话。
不久,她就将外套搭在肩上,快步走出大楼,走上了夜色中的人行道。
全自动出租车到达后,她拿出康宁给的名片,把上面的地址告诉了它。
如果我能拿到更多的药,她心想,我就能变得头脑清醒,理智地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现在我根本无法思考。在这个状态下,我做的任何决定都只会大错特错。我至少也要先恢复正常状态——不,恢复理想状态,否则我就无法做计划、无法活下去,注定死路一条。我知道,她恨恨地想,摆脱这一切的唯一出路就是自杀,最长也只需要几个小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乔纳斯不可能救得了我。
她意识到:唯一能甩开他的方法就是像我所做的那样,把上瘾这件事坦白告诉他。不然他会一直待在我身边,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去找康宁。我为自己制造了机会。但现在两位艾克曼知道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会更努力地阻止我去夏延郡找埃里克。也许我今晚就该动身出发,连家都别回了。拿到胶囊就走。抛下属于我的一切。
一个人能发狂到什么程度?她如此问自己。只吃了一次JJ-180,我就已经这样了。如果连续服药……如果吃了第二次,又会怎么样呢?
天可怜见,眼前的未来一片混沌。她根本无从猜测。
“您的目的地已到达,小姐。”出租车停在了一座建筑的屋顶停靠站上,“总共收费一美元二十美分,外加二十五美分的小费。”
“你可以和你的小费一起去死了。”凯茜说,打开钱包,双手不停地颤抖,差点儿连钱都拿不出来。
“是,小姐。”全自动出租车顺从地说。
她付钱下了车。一盏昏暗的指示灯指出了下楼的通道。利利星人住的楼也太破了吧,她心想。这里的规格对他们来说实在太低,他们肯定在假扮地球人。唯一能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和地球一样,利利星也一样是战争中的输家,终将一败涂地——尽管这种安慰里也掺杂着苦涩。凯茜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加快了脚步,感到更加自信了。她对利利星人的感情不仅是仇恨,在这一瞬间,她蔑视他们。
如此做好心理准备后,她来到了利利星人的共寓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康宁本人。凯茜看到,他身后还有其他几位利利星人。他们显然正在开会。这是场秘密集会,她在心里说。我打扰他们了。活该,是他让我来的。
“斯威特森特夫人。”康宁转向后面的几个人,“这名字很不错吧?进来吧,凯茜。”他将门完全打开了。
“我就待在这儿,把药给我。”凯茜站在走廊里没动,“我正在去夏延郡的路上,你应该高兴才对。别浪费我的时间。”她伸出手。
难以置信的是,康宁脸上闪过一丝怜悯。他随即极富技巧地掩饰住了自己的表情,但凯茜还是看到了。比起之前发生的一切,包括成瘾和药效褪去所带来的痛苦,没有什么比康宁的怜悯更让她震惊。连利利星人都会为此动容……她整个人都畏缩起来。哦,老天啊。她心想,我真的惹上大麻烦了。我一定离死不远了。
“听着,”她理智地说,“我总有一天能戒掉毒瘾。我知道你们撒了谎。这种毒品产自地球,根本不是敌军造的。我们的分公司迟早会想出办法,让我重获自由。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怕。”她等在门口,康宁去拿药了。至少她希望他是去拿药了,反正他消失不见了。
另外一个利利星人悠闲地看着她说:“就算让那药在利利星上流通十年,也没有一个人会沦陷。没有谁的精神会如此脆弱。”
“是啊。”凯茜表示同意,“这就是你们和我们的区别。我们外表长得差不多,但你们内心坚强,我们则脆弱不堪。哇哦,真嫉妒你们。康宁先生还要多久才会回来?”
“马上。”利利星人说。他转向一个同伴,“她长得挺漂亮。”
“是啊,和动物一样漂亮。”另外那个利利星人回答,“你喜欢漂亮动物?所以他们才把你派到这里来?”
康宁回来了,“凯茜,我给你三颗胶囊。你一次只能吃一颗,否则它的毒性会对你的心脏运转造成致命的影响。”
“好。”她接过胶囊,“我现在就吃一颗,能给我杯水吗?”
康宁倒了杯水给她,同情地看着她吞下胶囊。“我吃它,”凯茜解释道,“是为了让头脑保持清醒,好计划下一步怎么做。我有朋友会救我。但我还是会去夏延郡,因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算对方是你也一样。能不能告诉我那边的联系人是谁?你懂我的意思,如果我需要更多的药,谁来提供?我是说,万一我需要的话。”
“夏延郡没有人能帮你。如果你的三颗胶囊都吃完了,恐怕得自己回到这里来。”
“看来你们在夏延郡的卧底还不够多嘛。”
“是啊。”她的话看起来没能影响到康宁。
“再见。”凯茜边说边往外走,“瞧瞧你们那德行。”她冲共寓里的那几个利利星人说,“老天,你们真让人恶心,这么狂妄自大。这算什么胜利——”她没再说下去,说下去又有什么用呢?“维吉尔·艾克曼已经知道我的情况了。我打赌,他会有办法的。他是个大人物,根本不怕你们。”
“好吧。”康宁点着头说,“好好珍惜这种令人心安的幻想吧,凯茜。但你不许再告诉其他人,如果你说了,之后就没有胶囊了。你本来也不该告诉那两位艾克曼先生,但这次我不会追究。毕竟药效消退会让你神志恍惚,我们也预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你是在恐慌的状态下告诉他们的。祝你好运,凯茜。过不了多久,我们再联系。”
“你为什么不把下一步指示告诉她?”另一个利利星人在康宁背后说。他长得像只蟾蜍,睡眼惺忪,语速缓慢。
“她没法再记住其他东西了。”康宁说,“现在她就已经很辛苦了,你看不出她已经不堪重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