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埃里克说,“我先去看看病人,再打电话。”他跟着特工进了电梯。
在白宫药房,埃里克见到了提加登医生。“我需要你。”提加登一见到他就说,“因为你是人造器官专家。这明显是急性心绞痛,我们必须立即进行器官移植。我想你应该至少带了一个人造心脏吧。”
“带了。”埃里克喃喃道,“这位患者有心脏病史吗?”
“两周前有过一次心脏病发作,但不是很严重。”提加登说,“在那之前没有。发病后,我们给他每天服用两次多敏尼耳,他也有所好转。但现在——”
“这个人的心绞痛和秘书长所感觉到的疼痛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有关系吗?”
“你不觉得奇怪吗?两个人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剧烈腹痛……”
“可是麦克尼尔,也就是这位患者,”提加登领着埃里克走到病床边,“病因非常明确。而对于莫利纳里秘书长,我们不能做出同样的诊断,他的症状完全不一样。我并不认为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提加登补充道,“这地方让人高度紧张,医生,经常有人生病。”
“但我仍然觉得——”
“不管怎样,”提加登说,“这纯粹是技术问题。只要移植一颗新心脏,事情就解决了。”
“可惜楼上的那位没这么容易解决。”埃里克俯身望向床上的患者——麦克尼尔。这个人得的病和莫利纳里想象自己得的病一模一样。哪一边在先?埃里克思考着。麦克尼尔还是基诺·莫利纳里?哪边是因,哪边是果?当然,前提是这样的联系确实存在。正如提加登所说,这是个相当牵强的猜想。
但也许有必要了解一下,当基诺患上前列腺癌时,他周围是否也有同样患上前列腺癌的人?还有他得过的其他病:癌症、梗死、肝炎等等。
也许有必要去翻翻白宫员工的病历,埃里克下了结论。
“移植手术需要我吗?”提加登问他,“如果不需要,我就去楼上照顾秘书长了。有位白宫护士可以给你当助手,她刚刚走开不久。”
“不需要。我想要一份所有本地随行人员的疾病记录。所有和莫利纳里有日常接触的人,包括内部员工和频繁造访的宾客,不管他们担任的是什么职务。能办到吗?”
“员工的记录没问题。”提加登说,“访客的没办法,我们可没有客人的病历。想也知道。”他盯着埃里克。
“我有种感觉,”埃里克说,“一旦麦克尼尔接受了心脏移植,秘书长的疼痛就会消失。将来的记录会显示,秘书长的重度心绞痛是在今天痊愈的。”
提加登的脸上神色变换,让人无法读懂。“啊,”他耸了耸肩,“玄学和外科手术。你这组合可真特别啊,医生。”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情况——莫利纳里的同情心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会患上身边每个人得的疾病?我不是说精神上的幻想,而是真正地得病,被传染。”
“并没有这样的同情能力存在。”提加登说,“如果你非要将这种情绪拔高成‘能力’的话。”
“但你也读过他的病历。”埃里克轻声指出。他打开器械箱,开始组装人造心脏移植所需的自我引导式智能工具。
7
手术中,需要他亲自动手的部分半小时就结束了。然后,在两名特工的陪伴下,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动身前往玛丽·赖内克所住的共寓。
“她很蠢。”走在他左侧的特工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另一名特工年纪更大,头发也更灰白一些。他说:“‘蠢’?她知道怎么让‘鼹鼠’动起来,之前可从来没人想明白过。”
“没什么可想的。”年轻些的特工说,“他们俩只是两个蠢货聚到了一起,合起来成了个大蠢货。”
“哈,蠢货。他当上了联合国秘书长,你以为你小子,或是你认识的哪个人也能当上?这就是她的共寓。”第二个特工停住脚,示意旁边的门,“看见她的时候,你别显得太惊讶。”他警告埃里克,“我是说,你会发现她还是个小孩。”
“我听说了。”埃里克按响了门铃,“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他左侧的特工嘲笑道,“还没见过她就都知道了,挺优秀啊。等‘鼹鼠’哪天终于不行了,也许你能当上下一任联合国秘书长呢。”
门开了。出现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漂亮姑娘,身材娇小得惊人。她穿着红色的男式丝绸衬衫和锥形紧身长裤,衬衫下摆垂在外面。她手里拿着一把指甲钳,显然正在修剪指甲。埃里克看到,她的指甲长而富有光泽。
“我是斯威特森特医生,基诺·莫利纳里手下的新员工。”埃里克差点儿说出“我是你父亲手下的新晋员工”,还好及时改了口。
“我知道。”玛丽·赖内克说,“他感觉很糟,想见我。稍等一下。”她转头寻找外套,暂时消失在室内。
“高中生。”埃里克左侧的特工摇头说,“如果是普通人,这可是一级重罪。”
“闭嘴。”他的同伴怒斥道。玛丽·赖内克重新出现在门口,身上多了一件深蓝色的海军式大衣,纽扣很大,看起来十分沉重。
“两个聪明家伙。”玛丽对两名特工说,“你们走吧,我想和斯威特森特医生说说话,用不着你们支起大耳朵听着。”
“没问题,玛丽。”两名特工咧嘴笑着离开了,只剩下埃里克站在走廊里,陪着这个穿着厚重大衣、长裤和拖鞋的姑娘。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玛丽说:“他怎么样了?”
埃里克谨慎地答道:“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健康,几乎超越想象的健康。但是——”
“但他快死了。他总是快死了。生着病,但就是一直拖啊拖啊——我真希望这一切都能结束,他能——”她沉思着顿了顿,“不,我不希望那样。如果基诺死了,我就得卷铺盖走人,和他那帮堂亲表亲、叔叔舅舅、儿子女儿一样。这里占地方的废物太多了,他们会来一场彻底的大扫除。”她的话语里带着强烈的怨恨,埃里克吃了一惊,迅速地瞥了她一眼。“你是来给他治病的吗?”玛丽问。
“呃,我会努力。至少可以——”
“还是来给他——怎么说来着?最后那一下子。就是那个,致命什么的。”
“致命一击。”埃里克说。
“没错。”玛丽·赖内克点点头,“所以是哪种?你来是为了什么?还是你也不知道?你和他一样迷茫,是吗?”
“我并不迷茫。”沉默片刻后,埃里克说。
“这么说,你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你是那个人造器官医师吧?顶尖的器官移植医师……我好像在《时代周刊》上读到过你。《时代周刊》上有好多好多知识,而且涵盖了所有领域,你不觉得吗?我每周都从头读到尾,一篇不落,特别是医学和科学专栏。”
埃里克说:“你……还在上学吗?”
“我毕业了。高中,不是大学,我对所谓的‘高等教育’没兴趣。”
“你将来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她怀疑地看着埃里克。
“我是说,你将来打算做什么职业?”
“我不需要什么职业。”
“但你怎么知道呢。你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他挥了下手,“到白宫来。”
“我当然想到了。我一直都知道,从三岁起就知道了。”
“怎么会?”
“我小时候是超能力者——现在也是。我能预见未来。”她的语气很平静。
“现在也能预见?”
“能啊。”
“那你根本不用问我为何而来,你可以看看未来,看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到底做了什么无足轻重,”玛丽说,“所以没有留下痕迹。”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不信。”他被她的话激怒了。
“那就当你自己的预言家吧。如果你对结果不感兴趣,或者无法接受,就别问我知道什么。白宫是个残酷的地方,有上百个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抢着争夺基诺的注意力。你只能不断挣扎,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所以基诺才会生病——或者说假装生病。”
“‘假装’。”埃里克说。
“他有歇斯底里症。你也知道那种病,他以为自己生病了,但其实没有。他用这种方法来摆脱那些烦人的家伙,说他病得太厉害,没法接待他们。”她发出快乐的笑声,“你肯定也知道,你都给他做过检查了。实际上他什么病也没有。”
“你读过他的病历吗?”
“读过啊。”
“那你应该也知道,基诺·莫利纳里前后得过三次癌症。”
“那又怎样?”她摆了下手,“臆想出来的癌症。”
“在医学领域,不存在这种——”
“在教科书和摆在眼前的事实之间,你会相信哪一边?”她认真地打量着他,“如果你想在这地方生存下去,你最好还是变成现实主义者,学会实事求是,认清现实。你以为提加登欢迎你来?你对他的地位造成了威胁,他已经在想办法让你名誉扫地了。还是说,你根本没发现?”
“嗯,”他说,“我没发现。”
“那你根本没戏唱了。提加登很快就会让你扫地出门,快得你都——”她住了口,前面不远处就是病房门,门口分两列站着特工队。“你知道为什么基诺会产生这些疼痛吗?这样一来,他就能成为众人的焦点,大家都会像照顾婴儿那样围着他团团转。他想当婴儿,这样他就不用担负成年人的责任了。懂了吗?”
“这种理论听起来很完美。”埃里克说,“但也过于轻率,随便什么人都能说——”
“但这是事实,”玛丽说,“在他身上是。”她挤过特工的队伍,打开门走进了屋。走到基诺床边后,玛丽低头看着他说:“赶紧起来,你个又肥又懒的混蛋。”
基诺睁开眼睛,迟缓地动了动,“哦,你来了。抱歉,可是我——”
“抱歉个头。”玛丽声音尖利地说,“你没病。起来!你真让我觉得丢脸,所有人都因你而丢脸。你只是害怕了,假装自己还是个宝宝呢——你这样让我怎么能尊敬你?”
过了一会儿,基诺说:“也许我并不指望你尊敬我。”面对女孩的激烈指责,他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沮丧。然后他看见了埃里克。“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医生?”他阴沉地说,“没人能阻止她。我快死的时候,她就会到这里来,对我这么说话——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快死了。”他小心翼翼地揉着肚子,“我不疼了。我想是你给我打的那一针起了作用,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是那一针,埃里克心想,而是在楼下给麦克尼尔做的手术。你的疼痛之所以消失,是因为白宫的一位助理厨师装了人造心脏。我猜得一点儿没错。
“如果你没事了——”玛丽开了口。
“好好。”莫利纳里叹了口气,“我会起床的。看在老天分上,你能不能别管我了?”他扭动身体,挣扎着要坐起来,“好了——我这就起床,你满意了吧?”他提高了音量,愤怒地喊道。
玛丽·赖内克转向埃里克,说:“瞧见了吗?我能让他起床,让他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那真是恭喜你。”基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闷闷不乐地嘟囔,“我不需要医生,只要有你在就够了。但我注意到,让疼痛消失的是斯威特森特医生,不是你。除了冲我大喊大叫,你还做过什么?我能恢复,完全是托了医生的福。”他走过玛丽身边,到衣橱前去找睡袍。
“他恨我。”玛丽对埃里克说,“但在心里,他知道我说得对。”她看起来十分平静,极度自信。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盯着秘书长系好蓝色睡袍的腰带,穿上鹿皮拖鞋。
“这可是位大人物。”莫利纳里对埃里克低声说,然后冲玛丽一摆头,“要是光听她的话,你会以为一切都是她在管。”
“你就非得听她的话不可吗?”埃里克问道。
莫利纳里大笑起来,“当然了,不然呢?”
“如果不听又会怎么样?她会让天塌下来吗?”
“是啊,她会把房子都拆了。”莫利纳里点点头,“这是她的超能力……女人就是这样。你妻子凯茜也一样。我愿意让她待在我身边,我喜欢她。我不介意她对我大喊大叫——毕竟我确实起床了,也没觉得疼,她说得没错。”
“你每次装病我都能看出来。”玛丽说。
“跟我来,医生。”莫利纳里对埃里克说,“他们有东西要给我看,我想让你也一起去看看。”
他们在特工队的跟随下穿过走廊,走进一间有人把守的上锁的房间。埃里克意识到,这里是放映厅。屋里远处的墙面上装有一面面积庞大的固定可视屏。
“是我的演讲。”两人坐下后,莫利纳里对埃里克解释道。他挥了下手,录像带开始放映,影片被投射在大屏幕上。“明晚将在所有电视频道上播出。我想提前听听你的意见,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改。”他狡黠地瞥了埃里克一眼,仿佛话里有话。
他为什么想听我的意见?埃里克暗自思考,看着联合国秘书长的影像占据了整张屏幕。作为地球武装力量的总元帅,“鼹鼠”衣着正式,佩戴着无数勋章、臂章和缎带,最显眼的还是头上呆板僵硬的元帅帽。帽舌遮住了他下颏宽大的圆脸,只露出脏兮兮的下巴,神色阴沉得令人不安。
不可思议的是,他下颏上的肉并不松弛,相反很紧致,显出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埃里克实在想不出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屏幕上这张脸如岩石般凝重肃穆,一种埃里克从未在“鼹鼠”身上见过的内在的威严使其显得更加严厉……他见过这种威严吗?
见过吧,他心想。但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鼹鼠”那时刚刚上任,比现在年轻得多,肩上也还没担起那些令人崩溃的责任。屏幕上的“鼹鼠”开始讲话,他的声音——那是来自过去的原声,和他十年前的嗓音一模一样,那时这场败局已定的残酷战争还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