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种毒品,”乔纳斯说,“是我们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开发的。”
“不是雷格人发明的?”
“弗洛芬那君,也就是JJ-180,是去年在底特律研制出来的。研发公司隶属TF&D,名叫‘黑泽丁’。它是战争中的重要武器。或者说,等批量生产以后,它会是的。今年下半年就开始生产了。”
“是因为,”凯茜麻木地说,“它的成瘾性特别强?”
“才不是。从鸦片衍生物开始,大多数毒品都会让人上瘾。是因为它会导致使用者产生特殊的幻觉。”乔纳斯解释道,“它是致幻类毒品,就像迷幻药。”
凯茜说:“给我讲讲,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幻觉?”
“不行,这是机密军事情报。”
凯茜尖锐地笑了起来,然后说:“老天!看来我只能亲自尝尝才知道了。”
“那怎么行?它还没上市,就算上市了,我们也绝对不会给自己人用——那东西能致命!”乔纳斯瞪着她,“就算只是嘴上说说都不行。所有注射了那种毒品的实验动物都死了。忘了这件事吧,就当我没说过,我还以为埃里克已经告诉你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起它。只是你的表现真的很奇怪,让我想起了JJ-180。因为我很害怕——我们都很害怕,怕我们中的某个人,想办法把它搞到了地球市场上。”
凯茜说:“但愿不会发生这种事。”她仍然觉得想笑,整件事荒唐极了。利利星人在地球上搞到了这种毒品,却假装是从雷格人那里弄来的。可怜的地球,她心想。就连这种东西,他们都不肯承认是我们的功劳——这种危害性极大、足以摧毁头脑的化学物质,正如乔纳斯所说,这将会是战争中的强大武器。谁在使用它?我们的盟友。用在谁身上?我们自己。太讽刺了,真是一个完整的循环。而第一个对其成瘾的是个地球人,这才算得上是宇宙的正义。
乔纳斯皱起眉,说:“你问我JJ-180是不是敌人研发的,这说明你已经知道它的存在了。所以埃里克确实跟你讲过。不过没关系,它的存在并不是机密情报,它的特性才是。雷格人也清楚,我们研究药品在军事中的应用有几十年了,从二十世纪就已经开始。这可以说是地球的一项专长。”他吃吃地笑了起来。
“也许我们终将胜利。”凯茜说,“这总能让基诺·莫利纳里开心了吧。如果能有几种神奇的新武器帮忙,他也许还能连任。他很看重这东西吗?他知道这件事吗?”
“莫利纳里当然知道,黑泽丁一直在向他报告研发进展。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凯茜说。但我可以让你也染上JJ-180的毒瘾,她在心里说。那是你活该。所有在研发过程中做过贡献的人、知道它存在的人,他们都活该。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好好在旁边陪我吧。她心想。和我吃饭、上床,等二十四小时结束,你会和我一样在劫难逃。然后,她心想,也许我可以让埃里克也染上。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应该染上。
我就带着药去夏延郡好了,凯茜如此决定。让那里所有人都染上毒瘾,包括“鼹鼠”和他的随从们。而且这样做自有正当的理由。
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被迫寻找一种方法,来成功戒除这种毒瘾。因为这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生死攸关,而不只关乎我的生死。如果成瘾的只有我,没人会认为这件事有做的价值。就连埃里克也不会做出任何努力,康宁那伙人更不在乎——没有任何人在乎我的死活,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当康宁和他上面的人决定派她去夏延郡,恐怕没想过这一点。很遗憾,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
“我们会把药投入他们的供水系统。”乔纳斯解释道,“雷格人拥有规模巨大的中央供水系统,像火星过去所做的那样。我们会把JJ-180投放进去,让他们的整个星球都感染毒瘾。我承认,这听起来有点儿不择手段了。怎么说呢,一项规模宏大的壮举。但说实话,这是非常理智而合理的举动。”
“我可没说这计划不好。”凯茜说,“老实说,这主意棒极了。”
电梯到了。两人走进去,电梯开始下降。
“地球上的普通老百姓是多么无知啊。”凯茜说,“他们高高兴兴地正常生活……做梦都想不到政府已经发明了一种药,能把人变成——怎么形容才好呢,乔纳斯?变成连机器人都不如的行尸走肉?反正肯定不如正常人。不知道在进化阶梯上,这种生物应该摆在什么地方。”
“我可没说过JJ-180吃了会上瘾。”乔纳斯说,“肯定是埃里克告诉你的。”
“应该和侏罗纪时期的蜥蜴摆在一起吧。”凯茜下了结论,“脑袋特别小,尾巴特别大。几乎没什么思想,只是些完全依靠条件反射的机器,摆出一副活着的模样,其实并不真正地存在于世。你说呢?”
“嗯,”乔纳斯说,“被感染的是雷格人,我可不会为了雷格人浪费感情。”
“无论是谁,”凯茜说,“只要染上了JJ-180的瘾,我都会一样同情他。我恨那种东西,真希望——”她没再说下去,“别在意。我只是因为埃里克离开而烦心,很快就会没事的。”她在心里暗自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去找康宁,要来更多的小胶囊。她已经成了瘾君子,这毫无疑问。她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
经过夏延郡政府一系列秘而不宣的安排,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住进了一间整洁的现代化共寓,只是共寓的面积极为狭小。正午时分,他在共寓里读完了新病人堆积如山的病历,所有记录都以“布朗先生”来指代这位患者。埃里克将文件放回牢不可破的塑料箱中,上了锁,思考着读到的内容:布朗先生病得很重,但以常规医疗手段无法诊断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在过去几年中,患者的某些重要器官出现过疾病症状,但那些症状不可能是由心身症引起。这才是奇怪的地方,而提加登却没提前告诉他。他得过肝癌,癌细胞还转移了,可是布朗先生并没有死。恶性肿瘤就那么消失了。或者说,恶性肿瘤如今已不在那里,过去两年间的体检证明了这一点。他们甚至还进行了一次探索性的手术,结果发现布朗先生的肝脏健康极了,连男人到了这个年纪理应出现的正常功能衰退都没有。
那简直是一个刚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的肝脏。
其他临床检查显示,他的其他器官也出现了同样的诡异现象。然而,布朗先生的整体健康却在逐步恶化。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衰弱,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衰老得多,全身都散发出病入膏肓的气息。这感觉仿佛是在生理上,他变得越来越年轻,但他的内核、他的精神格式塔,却在自然老去,事实上是急速地衰竭崩溃。
无论维持他器官健康的是什么力量,除了让他几经重病——最近的肝部恶性肿瘤,更早之前的脾脏恶性肿瘤,还有他三十多岁时根本没查出来的、足以致命的前列腺癌——但都幸免于难这点,布朗先生并没能从中获得其他益处。
布朗先生还活着,但也只是勉强活着。他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正在不断恶化。拿他的心血管系统来说吧。尽管布朗一直在口服血管扩张剂,他的血压仍然是220,视力已经受到极大影响。然而,埃里克想道,布朗毫无疑问会战胜这一疾病,像以前每一次那样。即便他不按医嘱饮食、吃了利舍平也没有反应,这些症状也迟早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值得注意的事是,布朗先生几乎得过所有已知的重大疾病,从肺部的血管梗死到肝炎一应俱全。他仿佛是行走的疾病综合展示体,从来没有过健康的时候,生理功能也从来没有正常过。无论何时,他的体内总有某个重要器官在经受疾病的折磨。但是到了最后——
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他总能自我痊愈,连人造器官都用不上。也许布朗接受了民间传统的顺势疗法、用了些不靠谱的草药偏方,只是从来没对围着他打转的医生们提起过。恐怕他永远也不会提。
布朗必须生病。他是真的有疑病症。他有歇斯底里的症状,但还不仅如此,他还会真的患上在一般情况下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绝症。如果这只是歇斯底里症,是单纯的心理疾病,那埃里克还从没见过如此严重的例子。尽管如此,埃里克仍然本能地感觉到:这些疾病并非平白无故地出现。它们诞生于布朗先生精神世界那复杂而不为人知的深渊。
在布朗先生的人生中,他已经让自己得了三次癌症。可是,他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这来自于他对死亡的渴望。但布朗先生每次都在最后关头停了手,将自己从生死边缘拉回人间。他必须生病,但未必非死不可。既然如此,他的自杀愿望就只是个幌子。
认清这点很重要。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布朗先生就会极力求生,与原本请埃里克到这里来的目的对着干。
这样一来,毫不夸张地说,布朗先生会是一位极其难对付的患者。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潜意识层面。布朗先生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自己被两股矛盾的力量拉扯着。
共寓的门铃响了。埃里克走过去开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着整洁西装,官员模样的男人。他拿出证件表明身份,解释道:“我是一名特工,斯威特森特医生。莫利纳里秘书长需要你。他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中,我们必须马上动身。”
“没问题。”埃里克冲到衣橱间拿了外套,随即和特工一起快步走向停在楼下的车。“还是腹部疼痛吗?”埃里克问道。
“现在似乎转移到他的身体左侧了。”特工转动方向盘上了路,“在心脏一带。”
“他是怎么形容的,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压在他身上?”
“没有,他只是躺在床上呻吟,叫我们来找你。”特工的语气十分冷静,显然已经见过这种场面不少次。毕竟秘书长已经久病多时。
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了联合国白宫,埃里克通过内部通道下了楼。如果我能给他植入人造器官就好了,他心想,这样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但读过病历后,他很清楚,为什么莫利纳里拒绝一切形式的器官移植。如果他接受了移植手术,他就会恢复健康。这样一来,他在疾病与健康之间游移的状态就会消失,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也一样。两股相互矛盾的作用力会决出胜负,只剩下健康那一方。微妙的精神平衡一旦打破,莫利纳里将沦为体内两股斗争势力中胜者的阶下囚。他无法承担这样的结果。
“这边走,医生。”特工领着埃里克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扇门前,门外站着好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他们让开了路,埃里克走进门。
基诺·莫利纳里仰面躺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凌乱的大床上,正盯着天花板上悬挂的电视。“我要死了,医生。”莫利纳里转过头来,说道,“现在疼的是心脏。也许一直都是心脏。”他红润的大脸上满是汗水。
埃里克说:“我们会给你做心电图。”
“不,十分钟前我刚做过,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病你们那些仪器是测不出来的,但这并不代表我没病。我听说过,有些人患有严重的冠心病,照了心电图也没用。实际就是这么回事吧?听着,医生。有些事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些疼痛的症状。我们的盟友,战争中的搭档,他们制订好了一项宏大的计划,夺取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的控制权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连合同都给我看过了——可见他们多么有信心。你们公司里已经被安插进了他们的特工。我告诉你这件事,是为了以防万一,这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要了我的命。我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这你也清楚。”
“你告诉维吉尔·艾克曼了吗?”埃里克问。
“我本来要说,可是——老天,他那么大年纪了,该怎么开口才好呢?他根本不懂所谓全面战争意味着什么。占领地球的主要企业?这算不了什么。这才刚刚开始呢。”
“既然我知道了,”埃里克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维吉尔。”
“好啊,告诉他吧。”莫利纳里声音嘶哑地说,“也许你能开得了口。在华盛-35,我本来要说的,可是——”他疼得翻了个身,“帮帮忙吧,医生,我要死了!”
埃里克给他的静脉注射了吗普罗卡因,联合国秘书长安静了下来。
“你都不知道,”莫利纳里语调和缓地嘟囔道,“那帮利利星人给我找了多少麻烦。我可是拼了命让他们别来烦我们,医生。”他又补充,“我感觉不到疼痛了,看来你打的这一针很有效果。”
埃里克问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对TF&D下手?很快吗?”
“再过几天,或许是一周。谁知道呢,计划很灵活。计划的目的是制作一种他们感兴趣的药……你恐怕没听说过,我也没听说过。说实话,我现在完全被蒙在鼓里,医生。我对自己的真实处境一无所知。没人跟我说实话,就连你也一样,比如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打赌,你也不会告诉我。”
埃里克对在一边旁观的特工说:“这附近哪儿有可视电话亭?”
“你别走。”莫利纳里从床上半坐起来,“我能感觉出,疼痛马上就会回来的。我想派你去找玛丽·赖内克,叫她过来。我现在感觉好些了,我有事要和她谈。是这样的,医生,我还没告诉她,没说我病得有多厉害。你也别告诉她,她心中必须要保留我的完美形象才行。女人就是这样,要爱一个男人,就必须崇拜他、美化他。明白吗?”
“可是她看见你卧床不起,难道不会——”
“哦,她知道我病了,只是不知道这病有多致命。懂了吗?”
埃里克说:“我保证,我不会告诉她这病致命。”
“这病致命吗?”莫利纳里警觉地睁大了眼睛。
“就我所知不会。”埃里克说,接着又谨慎地补充,“说起来,我在你的病历中读到,你曾患过好几种致命的重病,包括癌——”
“我不想谈这件事。每次想起我得过多少次癌症,我总会心情抑郁。”
“我认为——”
“我活下来了,所以我应该兴高采烈才对?不。下次我也许就没法再躲过去了。我是说,我迟早有一天会死,而且是在我的任务完成之前。然后地球会变成什么样?你想想吧,你来做个合理的猜想。”
“我去帮你联系赖内克小姐。”埃里克边说边走向门口。 一名特工走过来,领他去打可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