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队里的医生说：“它完全会说话，整个儿一猫精，智商逼近十四岁的孩子。将军在世时它就经常跟将军聊天，郑清音董事长回来也能跟它聊上几句，只是它不屑于理会我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这位医生原本是“伏羲号”航天母舰上的军医，得知老战友虎威七世年事已高，就主动申请过来照顾它，猫的寿命比人类短太多了，就算天天陪着它，只怕也没有多少天可以陪了。
普通的猫是不能被带上太空战舰的，毕竟星舰里满是精密设备，只有智商够高的密涅瓦黄金猫才能进入极为重要的航天母舰，虎威七世有这样惊人的智商也是情理之中。它跳上柜顶，小美以为它又要跳到谁的脑袋上，没想到它竟从窗户跳了出去，一句语调奇特的话回荡在空气中：“将军的气度不是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能想象的。”
小美问：“是虎威七世在说话？”
医生点了点头。
小美追出门外，只见虎威七世又趴在将军雕像的头顶上，眺望着远方森林茂盛的群山。小美问它：“那边有什么值得你挂念的东西吗？”
虎威七世说：“朕最爱的母猫就在那边。”
小美注意到虎威七世自称“朕”，她忍住不敢笑，问道：“那你要不要去见见它？”
虎威七世跳到小美的头顶，说：“走吧，朕告诉你它在哪里。”
新金山市曾经的规模远比小美想象得要大，虎威七世带她走到城市边缘，小美才知道森林之下竟然是很久以前的“旧”金山市。百年前的那场意外毁灭了法厄同星舰，后来虽然原址重建，但在别的星舰谋生安家的居民大多不会回来面对过去的伤痛记忆了，于是，这座城市只剩中心城区还有人居住。周边地区的老房子已经被藤蔓和大树所吞噬，成了森林的一部分，偶尔在青苔和古藤间露出半个屋角，证明这里曾经是街区。
小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问起了那个她一直没什么机会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留下我来工作呢？”
虎威七世说：“将军过世之后，很多年没人敢拎朕的脖子了，但你敢，你让朕想起了郑将军，他是一个让朕看着就有安全感的人。”
小美站在半山腰，回头看着远方骆驼茶馆门前小广场的将军雕像，说：“听爸爸说，将军在世时，大家都觉得如果缺了他，几十年前星舰联盟就该一败涂地了，更别提什么收复太阳系故乡，我想那个年代的人一定是把将军视为最让人放心的中流砥柱。”
虎威七世说：“这都是你自己的想象，将军也跟普通老人一样会打瞌睡、抠脚丫，下输了围棋还会赖账，喝醉酒后还曾硬要跟朕比赛抓老鼠，几个士兵都拉不住……他是中流砥柱没错，但不是唯一的，只是他最显眼罢了，伊文、托斯卡，还有韩丹，他们才是更不得了的藏镜人。”它一连说了好几个小美没听说过的名字。
小美顺着虎威七世的指示，穿过一个藤蔓缠绕的小山谷——看起来也有可能是被藤蔓覆盖的大楼基坑。这里的植被太茂密，让人很难分得清哪些是真正的山壁，哪些是东倒西歪的大楼墙体，总之穿过去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至少在路中间的绿化树拱破水泥地面并把道路切割得支离破碎之前，还是很宽阔的。
路对面是一座荒废的动物园，门口挂着一幅褪色的老虎照片。虎威七世说：“看到了吗？那就是朕最爱的大母猫呀……你看那光滑的毛发、那不羁的眼神，可惜朕只见过它的照片，没见过真正的它。”
小美说：“那是老虎。”
虎威七世说：“老虎跟朕一样也是猫科动物，朕的一生有过三百多位妃子，生养了数不清的儿女，但这充满野性的大母猫才是朕的最爱！这些天，朕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梦到自己是一头强壮的老虎，气吞天下地盘踞在高山上。”
不知是谁说过，每一只野性未驯的老猫心里都有一个当老虎的梦，也许这正是虎威七世能成为一只优秀军猫的潜质。
四
森林里，小美抱着虎威七世，问：“能跟我说说你在军舰上的故事吗？说说‘伏羲号’航天母舰怎样撕碎机器人叛军的防线，你又是怎样发现那些潜入航天母舰的机器人的？那一定是你最艰险的经历吧？”
虎威七世说：“朕的童年是在宠物培养基地度过的，那是朕一生中最恐怖的阶段；跟朕的童年相比，航天母舰上的那段经历根本不算什么。”
法厄同星舰的明媚阳光洒在森林中，这艘星舰卫星轨道上的人造太阳很温暖，高大的树冠剪碎了阳光，为森林底下青苔斑驳的龟裂马路上洒下温暖的光斑，驱散了林中些许的寒意。
小美说：“怎么会呢？我在宠物店打工时，总觉得那些店的陈设很温暖、很宜人，各种小动物也很可爱的。”
虎威七世说：“朕老了，火气没以前大了，换成以前你敢说这话，朕非挠死你不可！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知道宠物被送到宠物店之前是活在怎样的世界里的吗？”
小美抱着虎威七世坐在已经被森林吞噬的街边小公园里那被阳光晒暖的旧石椅上，这是“旧”金山市的遗迹，石头上还残留有当年人造太阳被摧毁后气温骤降、大气层冻结后的冰蚀痕迹。小美知道那一定是非常不堪的回忆，她不敢主动开口问，只能等着虎威七世自己提起。
虎威七世慢慢说：“朕是在宠物培养基地出生的，跟在那里出生的所有动物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记忆中的第一个环境，就是白色的保温箱里橡胶乳头渗出的营养液，还有保温箱上不时伸出的机械臂和电子眼。每天，保温箱里的检测设备都在自动测量我们的体温和生长情况，朕好像有五个兄弟姐妹，在同一个保温箱里成长，当我们的毛发将近长齐时，有三个兄弟姐妹毫无征兆地被处死了。”
小美“啊”地叫了一声，问：“为什么？”
虎威七世说：“在宠物基地，任何原因都会导致你丧命。你病了、没按时间长到人类想要的重量、毛发的花纹不好看，或是你的品种不再受市场欢迎，都会成为你被剥夺生命的理由。朕也差点儿丧命，原因仅仅是宠物基地的培养员在制造朕时，错把虎斑猫的精液作为密涅瓦黄金猫的精液拿去受精，这也是朕为什么会混有虎斑猫血统的原因。好在朕急中生智，用一招很厉害的方法保住了性命。”
小美问：“什么方法？”
虎威七世说：“卖萌，这是最伤朕自尊的求生方法……不过朕成功了，迷惑住了饲养员，从而被打上‘品种不良但有可能卖出去’的标签，作为最低档的廉价宠物，送往新金山市的宠物店销售。你知道，品种不好的宠物在大城市是卖不出去的，只有新金山市这种小地方还有点儿商业价值。”
小美问：“后来，你就被将军家买下了？”
虎威七世说：“不，朕逃了，在朕从牲口运输车上被送往宠物店门口时，朕咬伤货运员，放跑了整个店里几乎所有的猫，连夜逃到你现在所看到的这片深山，但朕和那些逃跑出来的兄弟姐妹，都是家猫啊！从小就没接触过野外的生活，没有美味的猫粮，没有温暖的房屋，只有冰冷的风霜雨雪和无处不在的毒蛇和野狗。不少兄弟姐妹不懂捕猎，只能冷死、饿死，葬身在这片森林中……为了生存，大家只好重返人类的城镇，去寻找吃的。”
小美在到达新金山市之前曾经做过准备，看过这座小城市的不少旧新闻，她想起了多年前新金山市野猫成灾的报道。那个时候，成百上千的野猫在新金山市横行霸道，它们不断袭击厨房、食品店，咬坏一切它们看不顺眼的东西，甚至攻击老人、孩子，一切试图反抗的人都会被它们无情地抓伤。
一开始，袭扰城镇的猫群以虎威七世放出来的宠物猫为主，也有不少被主人遗弃的家猫跟在后头一同行动。至于那些弃猫二代、三代，它们早已学会捕捉老鼠、麻雀等猎物充饥，不像那些新离开城镇的宠物猫，不袭击城镇抢食物就只能饿死。然而城里的食物，不管是菜市场的肉类、鱼类，还是糕点店的蛋糕、面包，抑或超市里的猫粮、狗粮，哪怕是餐馆垃圾桶里的残羹剩炙，也比老鼠美味得多，而且还不像老鼠那样得费时费力捕捉，后来，就连野猫也加入了袭扰城市的队伍。一时之间，整个新金山市无论道路、屋顶还是小巷中，都是幢幢猫影，它们缩在黑暗中伺机袭击人类、抢夺食物，搞得全市谈猫色变。
五
虎威七世趴在小美怀里，森林里一片静谧，早已看不到二十多年前遍地是野猫的情形。猫科动物本来就是地球上进化得最成功的杀戮机器，它们全身所有的器官都是为了捕杀猎物而生，但人类往往会被它可爱的外表所迷惑，忘了它们那强大的杀伤力，直至新金山市接连出现人类因为被猫群袭击而受伤致残，甚至死亡的案例，染上狂犬病、败血症的人更是屡见不鲜，才让人想起这些喵喵叫的小家伙并不是善茬儿。
像虎威七世这种凶狠的大型猫，想咬断成年人的喉咙并非什么特别难的事，小美看着它虽然年老但依然锋利的牙齿，只觉得自己抱着的分明就是一头小老虎。
虎威七世说：“那个时候，朕用爪子、牙齿和大脑统帅起新金山市的众猫，随意行走在新金山市，看谁不顺眼，谁就遭殃。朕就是新金山市的皇帝，但朕终究高估了朕的猫帝国的实力，以为永远可以用尖牙利爪控制整座城市，却没想到好景不长，人类派出了朕做噩梦都想不到的精锐部队。”
小美问它：“什么部队这么厉害？”
虎威七世说：“人类出动了城管，这是一支穿着连朕的爪子都挠不穿的特殊防护服的部队，他们戴着防护面罩，拿着捕猫网兜和电击枪，满城搜捕朕麾下的猫。朕见识过宠物基地的恐怖，只以为逃离基地和宠物店后，人类迟缓的反应速度、奔跑速度和软弱无力的指甲根本奈何不了我们，却没想到人类比朕想象中的要凶险和恐怖得多。只短短几天时间，朕苦心经营了几个月的猫帝国就土崩瓦解了。”
虎威七世的身体在发抖，猫帝国的崩溃让它至今恐惧难忘，它喃喃地说着那个时候的它是怎样被人类追赶的。人类的奔跑速度在所有哺乳动物当中几乎是最慢的，但人类会骑着代步车，以猎豹般的速度追赶猫群。猫群被追赶到死胡同，顺着人类爬不上去的垂直墙壁攀爬，试图逃离追捕，但人类疏散了整个城市的居民，对被围困在城中的猫群使用催眠气体，一点儿都不手软。
那个时候，虎威七世带着猫群钻进了肮脏的下水道，这是它们平时根本不屑于躲藏的地方，只觉得那些距离地表足足有半米以上深度的下水道坚实得连最锋利的猫爪都挠不出半丝伤痕，让猫们可以放心。但没想到，盛怒之下的人类竟然用挖掘机挖开了整个下水道，一副就算把整座城市给拆了也要把所有的猫都逮住的架势。
虎威七世说：“朕的帝国在人类的怒火面前，连纸糊的都不如。朕无路可逃，被关进笼子游街示众，完了还要送往宠物‘安乐死’中心处死……”
小美问：“那这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虎威七世说：“是朕的智商救了朕。”
“你想办法逃走了？”小美问它。
虎威七世说：“不，这次逃不掉了。人类对我们所有的猫进行了智力和服从性测试，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军方给宠物培训中心下了订单，需要一批可以在太空军舰上服役的军猫。朕以高分通过了智力测试，但牺牲了全部的自尊才勉强通过服从性测试。凡是没通过测试的一律得送去‘安乐死’，朕就这样又一次跟死神擦肩而过。”
小美静静地听虎威七世诉说它被送到训练场的故事，只有高智商、高服从性的猫才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之后被送到太空战舰上服役。在进入太空战舰之前，所有的猫都需要被送到一个模拟军舰内部环境的训练仓中，里面布满了各种复杂的管线，不停地模拟各种超重、失重等太空环境，让从未见识过这种环境的猫们惊慌失措。舱室里不少是代表飞船中不能碰触的黄色管线，任何敢越过雷池半步的猫都会遭到无情的电击，直到它们彻底记住这些管线的危险性为止。然而虎威七世是能听懂人类语言的高智商猫，它从来不碰触那些危险区域，它知道无论自己多么桀骜不驯，有些东西都是碰不得的，它可不愿等到上了飞船的那一天，不小心钻进危险的机械齿轮中被压成一团肉泥，或是被高压电烧成焦炭。
小美问它：“然后，你就在‘伏羲号’航天母舰上服役，天天抓老鼠了？”
虎威七世高傲地说：“错！是朕容不得任何鼠辈在朕面前横行！朕从不吃老鼠，但也容不得老鼠逍遥自在地活着。在‘伏羲号’航天母舰上，朕统帅着麾下的七百多只猫，任何士兵都必须对朕毕恭毕敬。”
小美心想：士兵们未必会对一只猫毕恭毕敬，但这么凶的猫，正常人都会敬而远之，在猫看来也就像是毕恭毕敬了。
虎威七世说：“在航天母舰上，朕第一次见到了郑维韩将军，他当时已经是百岁老人了，坐在轮椅上，一副很虚弱的模样，但那威武的气势仍像一只龙威燕颔的巨猫……”
小美纠正说：“巨猫？应该说是像猛虎吧？”她听说过郑将军常被人形容说是虎将。
虎威七世说：“没错，就是像那种叫作猛虎的巨猫，让朕觉得他和朕是同类。”
小美只能笑笑，没有再跟它计较，也许在一只猫的眼中，所有的猫科动物都是大小各异的猫。
虎威七世跟很多经历过战争的老兵一样，总有说不完的沙场故事，但一只猫的金戈铁马视角跟人类完全不同。让它最为留恋的记忆，不是星舰联盟的联合舰队横跨星海，气势如虎地扑向暌违七千年的太阳系故乡；不是故乡的奥尔特云折射太阳光线所散发的似有似无的光晕上那机器人叛军多如飞蝗的太空战舰；不是长椭球形的巡天战列舰带着一身重伤，在被敌人摧毁前的最后一刻撞向赛德娜矮行星的敌军堡垒；不是航天母舰战斗群掠过友舰牺牲的残骸，撕开坚不可摧的柯伊伯带防线；不是航天陆战队登陆海王星表面的极寒冰原，跟那些从流水线上源源不绝地走下来的机器人士兵在祖先们的殖民城遗址中展开残酷的巷战；不是在风暴飞火的土星表面氦海洋上那场疯狂的闪电战；甚至不是最艰难、最惨烈的火星战役；更不是数不清的士兵前赴后继进入登陆舱，在大气层中化为无数火流星，冒着绵密的防空火网扑向机器人叛军和人类共同的诞生地，把“战死在地球”视为军人的最高荣誉。
猫看不懂飞跨星海的太阳系收复战，不明白人类看到那颗小小的蓝灰色行星时为什么会失声痛哭，也不明白为什么会为了保护那些七歪八倒的古城遗迹，士兵们只用威力弱小的单兵武器，宁可战死也不愿动用卫星轨道炮之类高效率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猫永远不明白为什么每收复一座古城废墟，从前线全军将士到后方的星舰联盟全都沸腾落泪，猫不明白那些半埋在黄沙中的古城废墟对人类的意义，只知道那些古城的名字是如此熟悉：伦敦、大马士革、耶路撒冷、罗马、成都、纽约……全都是人类祖先生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