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中的史诗级战争，就是在太空战舰为躲避敌人攻击而高速机动规避带来的翻天覆地的震动中，跑来跑去捉老鼠。虎威七世说：“在剧烈颠簸的军舰中，就连训练有素的人类士兵也很难站得住脚，更别说是猫。朕的很多同胞都很胆小，但朕不容许自己被吓倒！只要朕仍然屹立在将军的头顶上，不动如山，朕麾下的七百军猫就有勇气坚守岗位，不管军舰怎样翻滚，始终能用爪子抓住舱壁，眼睛敏锐地搜索那些惊慌失措的小老鼠，在它们钻进更重要的管线或机舱之前，扑上去咬断它们的脖子！”
将军爱猫，虎威七世蹲在将军头上的照片小美倒也见过，老实说，“伏羲号”航天母舰上有虎威七世率领的这群猫，耗子都被猎杀成濒危动物了，但这些活跃在前线军舰上的猫对鼓舞士气有着人们想象不到的作用，每当战斗最艰难的时候，都难免有新兵蛋子被吓得屁滚尿流，军官们最常训的话就是：“这些猫都不怕战火，你们的胆量还不如一只猫？”
虎威七世骄傲地说：“在太阳系之战中，朕和麾下的兄弟在被敌人炮火击中而冒着浓烟、漏电、漏水的航天母舰关键舱段，一共抓获了一万二千三百五十九只老鼠，这是无猫能及的赫赫战功！”
这个战功让虎威七世非常得意，时隔多年仍然清楚地记得具体数字，但它看到小美不以为然的表情，叹气说：“好吧，大多数人类都对朕最伟大的战功满不在乎，只有将军懂朕……那朕告诉你，朕还救过二十五个人类士兵，但这跟抓老鼠相比，只是小事一桩。”
这个战功可不像抓老鼠那么上不了台面了，但在猫的价值观中，救人显然比不上抓老鼠，小美睁大眼睛，问：“当时你是怎么做到的？”
虎威七世说：“那是木卫二争夺战时的事。一艘机器人叛军的军舰垂死突破航天母舰战斗群的防线，火力全开对母舰进行轰炸，航天母舰那十几公里厚的岩石-能量场复合外壳都被削掉了一大块！深藏在母舰中心的乘员舱塌了一部分，东倒西歪的墙板和支撑柱堵死了一个舱段，一群士兵被困在舱段中，中断了跟外界的全部通信，其他士兵忙着维修军舰，没有注意到有人被困。是朕挺身而出，叼着他们的求救信，穿过只有猫能通行的通气管，交给将军的。那舱段四处都弥漫着泄漏的有毒气体，要不是看在平时经常给朕吃回锅肉的那个胖厨子也被困里面的份儿上，朕才不愿意冒这个大险呢！”
小美问：“我听说，你还救过整艘航天母舰一万多人的性命。可以跟我说说吗？”
虎威七世说：“那更算不上个事儿……那时，机器人叛军派出特遣队伪装成人类的外形，骗过了敌我识别系统和负责防守的航天陆战队员，想炸毁航天母舰的关键结构。航天母舰的结构是个人都知道，外面是十几公里厚的岩石外壳和强大的能量护盾，想从外部破坏是很难的，要知道，就连那艘撞上了赛德娜矮行星堡垒的巡天战列舰，也没有彻底报废，战后拖回去修修补补，还当了几年的训练舰才退役呢，何况是更坚固的航天母舰！”
虎威七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航天母舰内部很脆弱，巨大的环形山下面就是舰载机发射井，一艘艘整装待发的舰载机像左轮手枪的子弹一样排列在机库里。别看母舰那么大，内部最核心的乘员舱也就一个地下小镇大小，腾出来的大量空间除了舰载机仓库，就是数以百亿吨计的舰载机燃料和母舰燃料舱、武器弹药舱，一旦在关键部位实施爆破，整个母舰都将炸成一团火球，人类的作战计划也会因此失败。”
小美问：“你识破了那些机器人？”
“这倒没有，是那些铁皮脑袋自己露了破绽。”虎威七世说，“机器人叛军从没见过猫，看见朕只以为是见了带威胁性的不明生物，就对朕胡乱开枪射击，于是朕发火了，带着麾下众猫，见了敢对猫开火的就跳上去在脸上赏赐一道血沟子，于是他们就被航天陆战队员们轻易识别，全部消灭了。朕直至领到勋章那一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回家的路上，新金山市的街道已经是华灯初上，外出工作的人大多都下班回来了，从数千公里外的航天港延伸过来的高超音速地铁站人满为患，街上也热闹了很多。一轮明月挂在群山之间，星舰联盟的人造月亮有很多用途，除了能在中秋节好好欣赏，还是重要的重工业基地，它没有空气的环境让污染不会扩散，另外还是重元素的储存地之一。
虎威七世说：“多年前，当朕成为新金山市的王者时，只觉得朕麾下每一只猫能够到达的土地，都是朕的领土。当朕成为一只军猫时，才知道头顶上朕能看到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地球人的领地，这望而生畏的感觉你作为人类可能不会懂。”
虎威七世又继续说：“真实的世界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朕在将军身边多年，接触过不少普通人不知道的秘密，那些被列为机密的事情，人们通常只会防着旁人窃听，却很少会防着一只猫……哈哈。”
小美抱着虎威七世走在路上，静静地听着它絮絮叨叨。它看着街边一只慢慢走过木栅栏的白色长毛母猫，看得目不转睛，却没有任何行动，看来是已经老到力不从心了。直至母猫消失在它的视野后，才说：“人类这几千年来的故事，看着复杂，但其实就是各种各样的猫的故事，在某些故事里，人类是猫，别人是老鼠；但在另一些故事里，别人是猫，人类是老鼠。就这样为了生存，人类互相追逐、互相打斗。”
六
晚上的骆驼茶馆很平静，只有二胡、古筝的声音在慢慢流淌，上下两层的茶馆中，茶客们轻声细语地聊天，在雕花木窗透过的月光下品茗。小美站在二楼的梨花木栏杆边，看着楼下演奏古乐器的人们，他们都是业余爱好者，有退休老人，也有年轻女孩，心情好就来弹几曲赚点零花钱。小美觉得即使除去这座茶馆跟将军的渊源，它仍然是一座颇为雅致的小茶馆。据说郑维韩将军生前擅长二胡，当他穿起一袭布衣，坐在茶馆中悠闲地拉奏起古曲时，就像一位慈祥的退休老人。
平静淡雅的生活就连猫都喜欢，虎威七世静静地趴在窗棂边，享受着平静的银色月光。它对小美说：“朕已经时日无多，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朕想说又不敢说。”
当虎威七世这样说话时，就意味着它忍不住想说了。它问小美：“你知道猫跟耗子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小美愣了一下，才说：“猫跟耗子的区别可多了，比如说身体大小、生活习性，还有——”
“错！”虎威七世说，“最大的不同是智商。耗子只知道觅食、繁殖、躲避天敌，只知道四处乱窜，当它们被朕和手下众猫围剿时，就只剩下死路一条；而猫比耗子聪明的地方就是猫会跟更强大的生物——人类结成利益同盟。”
小美知道，猫在人类的社会中生活已经有上百万年之久，跟猪、马、牛、羊等家畜不同，猫并不是人类主动驯养的动物，而是跟人类混居的野生动物。当人类还是原始人的时候，在自然界中就已经是非常强大的杀手，人类所到之处，不论是剑齿虎、乳齿象，还是巨犀或别的什么自然界霸主，都在人类的猎杀下消失殆尽。人类可以消灭任何大型猛兽，但人类却很难消灭那些钻进人类世界，靠偷窃、拾取残羹剩炙过日子的小东西，比如老鼠之类。而这些小东西却把人类折腾得够呛，时不时咬坏各种物品，传播鼠疫之类让人防不胜防的疾病，让先民们吃尽苦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种时候，猫进入了人类的世界，尽管猫科动物是极为高效的杀戮机器，但猫的体型实在太小，遇上其他大型捕猎者时往往吃亏。而不怕任何大型捕猎者的人类世界正好成了它们最理想的庇护所，更何况这里还有大量正好适合它们捕食的老鼠。当人类发现这种小老虎似的动物对自己不仅没啥危害，还能消灭那些麻烦的老鼠时，就接受了它在人类社会中生存，祖先们也曾试过像驯养别的家畜那样驯养猫，但猫终究是野性太重，在无数次失败之后，只能无奈地接受猫这无法驯服的小缺点，即使是数百万年后的今天，猫也仍然是人类家庭中极为少有的野性子，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人类本身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在驯养了各种各样的动物之后，竟然也能慢慢地接受猫这种小东西跳到自己脑袋上作威作福，并不以为忤。
虎威七世说：“不管什么时候，跟对了老大比什么都重要。我们猫族跟了人类，从此只要人类没灭亡，不管是原始社会还是太空时代，人类社会就仍有猫的容身之地。然而老大也是残酷无情的，猫作为一个物种不再有灭绝的担忧，但作为一个个体的猫，命运却会因为主人的喜好而发生改变，朕记得之前跟你说过，朕的童年差点儿就因为毛发花纹不受市场欢迎而被处死。”
小美说：“那真是太残酷了。”
虎威七世说：“其实这世界，残酷无所不在，对死在朕的爪子下的鼠辈来说，对那些死后还被碎尸万段的猪、牛、羊来说，甚至是对那些在人类的怜悯下放生到野外、惨死在自然界里的天敌捕食下的动物来说，残酷是必然的命运，安稳只是短暂的幻象。甚至对你们人类来说，也是如此。”
“对我们人类来说也是如此？”小美不解地问它。
虎威七世点了点头，说：“还记得朕力排众议留你在这里工作吗？如果朕不点头，你就没工作了，在朕眼里，你也是一只猫罢了。”
小美哑然失笑，虎威七世好像不能完全理解人类世界，就算她得不到这份工作，大不了回原来的医院继续当护士，哪至于流落街头，它却套用猫的世界那一套“没人养就得当野猫”的经验。它看见小美一副不服的样子，又问：“你见过人类的主人吗？”
小美问：“人类的主人？什么意思？”
虎威七世说：“尽管朕非常不愿意承认，但朕生活在人类建造的城市里，一生的命运都随着人类的摆布而起伏；而你，一个人类，又是生活在谁建造的世界里？你不如列一个表格，把星舰联盟的构成写出来，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超出了人类的智力能够了解的范畴，正如朕享受着这窗棂边的月光，却无法理解人类制造人造月亮所需的技术那样。你们人类，也同样无法理解建造星舰联盟所需的超级科技，因为这是智商远远超过人类的‘人类的主人’建造的世界。”
小美拿起笔，听这只睿智的老猫逐一点出那些超级工程：
戴森球体：这个笼罩在星舰联盟最外围的巨大球状物，隐藏了整个联盟的踪迹，也截留了联盟内部全部的能量来使用，工作原理不明、制造方法不明、材料不明——准确来说，普通人无法理解它的原理和制造方法，就算把所有的图纸摊在人们面前也看不懂，但它的制造者最高科学院是知道它全部的秘密的；
能源核心：这是一个飘浮在星舰联盟中心、源源不绝地提供着近乎无限的能量和物资的神秘白洞，听说是连接着另一个物理定律截然不同的宇宙的虫洞，建造原理不明，工作方式不明；
空间跳跃飞船：这是几乎每个人进行跨星舰旅行时都会乘坐的交通工具，就像地球时代的飞机、火车一样再寻常不过，人们只知道空间跳跃的理论，却不知道具体实现它需要怎样的条件；
高超音速真空地铁：遍布每一艘星舰的城市地下……
小美突然停笔说：“这东西不算人类无法理解的超级科技，它不过是把地铁隧道抽成真空，让列车能超音速运行罢了。”
虎威七世藐视地看着小美，说：“地底下数百万公里长的隧道要全部抽成真空，一个空气分子都不留——这隧道壁是什么材料？通过什么方法排干净空气？这技术你们愚蠢的人类能掌握得了？”
小美想了一下，觉得虎威七世说的也有道理，就把高超音速真空地铁也列了上去。
虎威七世又开始念下一项神秘科技的名称：“电视机遥控器：明明没有电线连着却可以隔空遥控电视机……”
小美说：“这东西只有猫才弄不懂工作原理吧？地球人都知道它是靠光电效应实现遥控的！”
虎威七世这次做出了让步，说：“那我们把它删掉。下一个是星舰的巨型狄拉克引擎：它能让巨大的星舰的最高速度达到亚光速，这东西连工作原理都是个谜……”
这两位花了一个多小时，列出了数百项人类司空见惯却弄不懂原理的超级科技，这其中自然会有些错误之处，比如核聚变电站早在地球信息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工作原理也算不上是谜团，小美和虎威七世都不熟悉历史，也不懂太深奥的物理学，就把它也列了上去。
小美看着这长长的黑科技名单，吁了一口气。虎威七世说：“现在你该明白了，星舰联盟是一种更高级、更富智慧的超级智慧生物建造的世界；而你们，在这种超级智慧生物眼中也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猫罢了……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恐惧？”
“没有，完全没有。”小美的回答让虎威七世很失望。
虎威七世咆哮了，却是恐惧之下毫无王者威严、夹着尾巴的低哮，咆哮完了它才说：“愚蠢的人类，朕在‘伏羲号’航天母舰上，在没有旁人在场时，不止一次见过郑将军看着太阳系故乡的作战地图，抚摸着朕说：‘在“他们”眼里，我也只是一只猫，捕捉那种叫作机器人叛军的“耗子”的特别厉害的猫，猫一旦无法捕鼠，就不再有价值，得看主人是否念在过去的功劳上，是否能让猫安度晚年……’朕见过人类的主人，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只有朕和将军才明白。那庞大的星舰联盟军队，在主人眼中不过是扑向那些烦人的耗子的猫群罢了……”
小美抚摸着虎威七世金色的毛发，小声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明白，我只是习惯了，不再感到恐惧罢了。”
虎威七世说的那些秘密，其实对星舰联盟的任何一个人类来说都不是秘密，只是单纯的老猫自以为是天大的秘密罢了。
七
在这一夜谈话之后，虎威七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它叼着一只老鼠，颤巍巍地爬到将军雕像面前，却无力再像往常那样跳到将军头顶上，它静静地躺在雕像前，再也不动了，对一只猫来说，三十二岁的高龄已经是生命的极限。
“快来人啊！虎威七世驾崩了！赶紧通知战友们！”第一个发现虎威七世驾崩的，是曾经跟它在航天母舰上一同服役的军医。
猫死前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作为一只骄傲的猫中王者，它曾经对自己的后事做过安排：死后直接丢到新金山市的山里去，像别的野猫一样在山间老林里化为尘土，那是它的猫帝国存在过的地方；不要塞进盒子里埋掉，这会让它想起虐猫狂魔薛定谔；不要让人类围观它，它讨厌被围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