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分钟时间，阿雷手中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赶紧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自称是联盟食品联合会分管瑞亚星舰的执行董事。
“执……执……执行董事？”阿雷的声音结巴起来，他只是最底层的小员工，亲眼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就只是045号肉联厂的厂长，执行董事主管整个瑞亚星舰上所有的食品企业，比厂长还要大好多级。
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年轻人，老实告诉我，瑞亚星舰发生了什么事？”
阿雷不敢隐瞒，把他遇到的所有事情——包括钢牙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人。
“这么说，我的好友埃里克，是被驰智龙吃掉了？”老人听完阿雷的汇报之后，问他。
“是……是的。”阿雷结结巴巴地回答。
老人感叹说：“难怪那么久都没他的消息，埃里克是我们公司非常优秀的研究员，对恐龙牧场的建设做出过重要贡献，他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长烹饪恐龙蛋……你手上有他的遗物吗？带回来给我，我会出高价买回来。”
阿雷匆匆翻着那些霉烂的资料，说：“这里只有一些烂掉的笔记本……等等，好像还夹着几张指甲大小的记忆芯片，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我离开这瑞亚星舰，不然这些遗物也没法儿给你。”阿雷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小命。
老人问：“你现在是坐在机甲中吗？”
阿雷说：“那当然，要不是有这副机甲保护着，我早被恐龙吃掉了！”
老人说：“这么看来，驰智龙也拿你没办法。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报警，让政府的救援人员把你救出来，这是最安全的方法，但对你来说却会错过人生中最难得的一次机会。”
听老人的意思，阿雷觉得似乎有一个非常难得的机遇摆在自己面前，他问老人：“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老人说：“另一个选择是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提钢牙的脑袋回来见我，我们将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你回来，而你也将被提拔为恐龙狩猎队的副队长。”
阿雷掰着手指头算副队长是多大的官儿，突然惊叫：“妈呀！我居然跟副厂长平起平坐了！”
老人问他：“满意吗？”
“满意！一万个满意！你可要信守诺言啊！”那可是苦哈哈的普通小员工奋斗半辈子都不一定爬得上的高位啊！阿雷高兴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看见的只有金钱满地的灿烂前途，生命危险这种小事早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老人挂断短话之后，阿雷还直乐得回不过神来，直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面前炸雷般响起：“你在跟谁打电话？”
糟了！阿雷忘了恐龙的听力远比人类敏锐，钢牙八成把所有的对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七
自从那天打过电话之后，阿雷每一天都是在胆战心惊中度过。钢牙好像知道他要拿它的首级换取恐龙狩猎队的副队长宝座，不管什么时候都让一群凶猛的驰智龙盯着他，再也没给他一人独处的机会。阿雷好几次忍不住想拨打报警电话，但到头来又受不住副队长职位的诱惑而放下了电话。
钢牙让他给部落设计各种武器用于攻打别的驰智龙部落。阿雷虽然不懂武器设计，但他好歹懂得用手机上网查各种人类石器时代的武器设计方案，简单修改之后提供给钢牙，短短一个月时间，竟也给钢牙部落设计了不少武器。
阿雷很清楚，如果钢牙真要杀他，办法多的是。尽管钢牙咬不穿坚硬的机甲，但机甲的驾驶室里没有食物，只要钢牙不给他提供吃的，就能活活饿死他。或者是在他面前摆上一只烤熟的剑龙腿，等他饿到实在受不了，钻出驾驶舱时，就可以轻松咬死他。但钢牙没有这样做，只要阿雷还给它设计武器，它就很克制地不去伤害他。
时间一天天过去，尽管阿雷一直都被关在钢牙部落的城堡里，但从别的驰智龙口中，他听到了钢牙征服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消息，势力变得越来越庞大，还知道045号肉联厂早已经复工，没人在乎他这样一个小小员工的下落。可现在他能拿得出手的武器资料越来越少，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越来越近了。
阿雷在绝望中打开早已看过无数次的钢牙驯养记录，这是埃里克研究员生前拍摄的。
驰智龙的生育方式，就像海龟那样，下完蛋就不再管后代了，刚破壳的小驰智龙已经懂得自己觅食。很多鱼类、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在缺乏食物时，会吞食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当埃里克发现恐龙蛋已经孵化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整整一窝小驰智龙已经自相残杀到仅剩最后一只！埃里克给这只小恐龙准备了牛奶和鸡蛋，这个小家伙却张开满是尖牙利齿的嘴巴向他咆哮，试图攻击他。埃里克倒是很喜欢这头小野兽，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钢牙”。
视频中，阿雷看到了埃里克耐心地教钢牙读书识字，显然埃里克很清楚驰智龙是智慧生物。养一头天性中不存在亲情的爬行动物，远比养基因中自带亲情因素的哺乳动物要困难得多，很多时候，埃里克不得不依靠电击来让小钢牙学会顺从。另外一个能让钢牙乖乖听话的手段，就是喂食了。得益于人类种类繁多的美食，年幼时的钢牙学会了主动讨好埃里克。由于它从埃里克手中得到的食物远比野生驰智龙丰盛，钢牙的发育非常快，个头也远比普通驰智龙大得多。
钢牙从埃里克那里学到的知识远远超出了普通驰智龙的水平，庞大的身躯和精心训教的体能让它能轻松击败别的驰智龙。在埃里克七十岁那年，钢牙已经是一大群驰智龙的首领了，在刚刚懂得建立原始部落的驰智龙世界中，它俨然一方霸主。
在钢牙眼里，阿雷已经拿不出有用的武器设计图纸了。当钢牙带着几头亲信走进堡垒时，阿雷正在费尽心血地测量一段巨大的树蕨根茎，根茎中段已经被挖空了，做成一段臼炮的模型。现在困扰阿雷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怎样在这个潮湿的世界里研制出能用的火药，二是怎样让松软的树蕨承受住发射时的冲击力而不散架。
瑞亚星舰终究只是人类制造出来的白垩纪环境复刻版，跟真正的白垩纪时代还是有区别的。为了避免强势的被子植物对蕨类植物的生存空间造成挤压，影响作为食物来源的蕨类产量，人类设法抹去了高等植物在这个星舰上的存在，别说是枫树、桦树这种典型的被子植物难觅踪影，就连水杉、银杏这些白垩纪时代的裸子植物也难觅踪影，这就使得想在该星球上找块质地够硬的木材都很困难。
钢牙走到阿雷面前，一脚踩碎那脆弱的树蕨臼炮，说：“别鼓捣这种东西了，这里不是地球，我们跨不过冷兵器时代的。”
阿雷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造不出臼炮，只是装模作样在研究，好让钢牙别吃了他罢了。现在钢牙看穿了他的小算盘，他的性命只怕是保不住了……
钢牙把阿雷连人带机甲拖到驰智龙群面前，带他坐上巨大而简陋的树蕨战车，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面黑压压的一大片驰智龙。阿雷知道这是方圆数十个驰智龙部落结成的联盟，俨然君临天下的霸主气势，同样的战车还有好多台。驰智龙驱赶着大量被驯化的剑龙、角龙，牵引着战车，大量的霸王龙披上骨头和牙齿做成的铠甲，被驰智龙驱策着赶往前线。
钢牙对阿雷说：“我统一了黄河北岸所有的驰智龙部落，今天就要跟南岸的那个大部落联盟拼个高低，看谁才是这世界最高的霸主！”
钢牙所谓的“黄河”，是钢牙部落南岸的一条大河，驰智龙为了建立部落以及制造武器，把方圆百里的树蕨都砍光了，充沛的雨水把失去植被保护的泥土冲到河里，变成黄浊的泥水河，钢牙一看，想都不想就给它起名叫“黄河”。
阿雷黑着脸说：“你们能不能给这条河换个名字？这名字要是传开了，很多地球人会对你有意见的。”
钢牙从鼻子里哼气，说：“南岸那个部落联盟首领的名字还叫‘蚩尤’呢！”
阿雷惊讶地问：“真的假的？”
钢牙说：“那是我给它起的外号。”
这个冷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但钢牙的智慧让阿雷更加笑不出来。钢牙显然知道渡河战役的凶险，所以选择在浓雾笼罩的清晨发动攻势。本来驰智龙极少在浓雾中发动进攻，因为浓雾会让它们分不清方向，阿雷发现钢牙的部队中有很多奇怪的小型蕨木车辆，它粗犷而又巧妙的齿轮跟车轮连在一起，不管小车怎么转，车上头的指示标始终指着河的对岸。
钢牙麾下的每一头驰智龙都提着石头和骨头打磨成的武器，脑袋上都扎着一串本内苏铁——这是一种朝着开花植物演变的蕨类植物，开有非常原始的花，是很多恐龙都爱吃的食物，其地位就跟人类眼中的大白菜类似。这一群头戴本内苏铁、手持原始武器的驰智龙，在阿雷看来就跟一群古惑仔脑袋上顶着一颗白菜去打架一样可笑，但这正是钢牙部落战无不胜的秘密之一，可以看作最原始的敌我识别标志，只要看见头顶没有白菜……不，没有本内苏铁的，就一定不是己方的恐龙，一斧头砍下去就对了。
渡河战役开始了。钢牙趁着浓雾，让手下点燃恐龙油脂和蕨类植物做成的燃烧物，包裹着大石头用投石机砸向对岸。一道道火光消失在浓雾中，大河对岸的大部落传来恐龙被击中的号叫声。驰智龙点燃绑在霸王龙和剑龙尾巴上的火把，驱赶它们冲向对岸。
对岸那个大部落在浓雾之中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当它们仓促地拿起武器时，钢牙麾下的驰智龙已经过了河，用牙齿利爪和冷兵器展开无情的杀戮。
钢牙对目瞪口呆的阿雷说：“我很感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现在，我该送你回老家了。”
阿雷吃惊地问钢牙：“你要送我回星舰联盟？”
钢牙一巴掌把阿雷连人带机甲打翻在战车上，几头驰智龙提着油脂和蕨叶倒在阿雷身上，用从人类工厂中抢到的火焰喷射器点着了火。整个机甲轰的一声变成一团大火球，阿雷这才注意到这辆战车竟然是一台巨大的投石车！
钢牙跳离它俯卧的位置，一爪子削断投石车上固定着重物的绳索。
一声巨响，阿雷连同他那好几吨重的机甲，拖着长长的火焰飞了出去，变成投石机的“炮弹”。
钢牙仰头看着飞向对岸的阿雷，幽默地说：“祝你投胎路上一路顺风！”
八
这是阿雷见过的规模最大的恐龙战争。当他慢慢转醒时，全身上下都像散架一样剧痛，驾驶舱内的生命维持系统显示他昏迷了足足两天，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根腿骨。大地在不停颤抖着，巨大的恐龙仍然在他头顶上厮杀，反复争夺阵地，不时有恐龙不小心踩到他，把整套机甲都踩得陷入了松软的河滩沼泽中去。驾驶舱出现了裂缝，饥渴的他只能靠喝渗入驾驶舱的少量污水和恐龙血维持生命。他一动都不敢动，静静地等着战争结束。
直到第三天，头顶上才没再传来驰智龙的厮杀声，他吃力地推动控制杆，控制着机甲爬了起来。眼前层层叠叠的恐龙尸体让他彻底震惊了，遍地的鲜血硬是把旁边的“黄河”染成了“红河”。
“你命真硬……”钢牙的声音从阿雷背后传来，它有气无力地趴在一架烧成碳的投石机上，受了很重的伤。
阿雷说：“不是我命硬，是这副机甲硬，这毕竟是星舰联盟的高科技产品，科技水平比你们领先一亿年……话说你怎么会打输了？”他每说一个字，断裂的肋骨都刀割般疼痛，只能让驾驶室内的脑电波转化装置把他想说的话变成电子合成音“说”给钢牙听。
钢牙说：“我没输，但也没赢，这个部落的首领跟我一样，都是人类养大的驰智龙，我懂的知识它也懂，我给它起绰号叫‘蚩尤’就是想击败它……只可惜我不是轩辕黄帝，它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阿雷问：“你说除了埃里克，还有别的人养驰智龙？”
钢牙吃力地点了点硕大的脑袋，说：“这是人类的阴谋，人类从化石堆里复活了我们，派人教给我们知识，人类的强大吸引着我们模仿人类的发展方向，吸引着我们为了建立一个统一的部落联盟、奠定文明的根基而厮杀。没有任何一种智慧生物能抵御建立一个伟大文明的诱惑，哪怕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也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战争……每一个驰智龙心里都有一个成为顶级吃货的梦想，梦想着像人类一样，能随意创造一个自己想要的世界，变着花样满足口腹之欲。”
阿雷辩解说：“我们人类除了吃，还有更高的追求，而且我打算当一个素食主义者……”看见这血流满地的场景，阿雷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吃不下肉了。
“吃才是第一位的！”钢牙费力地咆哮说，“任何一种生物，它可以没有别的梦想，唯独对食物的需求永恒不变！没有食物就无法维持生命，没有生命就无法实现别的梦想，哪怕是智力再发达的智慧生物，终究也还是生物，不管你吃的是动物还是植物，吃的都是有生命的东西。人类作为一种生物，最好是坦诚地承认这一点，我不喜欢你们对食物假惺惺地发表一些怜悯的看法。”
阿雷艰难地走过去，想给钢牙止血。钢牙张开大嘴一口扯碎他机甲驾驶室的座舱盖，这副机甲被折腾了这么久，早已经残破不堪，失去保护的阿雷恐惧地看着那满嘴牙齿的阴森大口，问道：“你不愿我救你？”
钢牙说：“我为什么要让你救？你救了我又能如何？吃和被吃，原本就是自然界的铁律。植物吞噬无机物和阳光，植食动物吃植物，食肉动物吃植食动物，哪怕是人类这种高高在上的顶级掠食者，也有衰老死亡分解成无机物的一天，最终又变成供养植物的食材……这才是完整的自然循环。作为自然界中养育出的智慧生物，你的职责不是破坏这养育了你的铁律，而是设法保护它。在我们驰智龙眼里，人类就是创造了整个瑞亚星舰的神祇。神应该维护自然规律的平衡，而不是毁掉这种平衡。”
阿雷觉得有些费解，说：“你们把人类视为神祇，那为啥还想着要取代人类？”
钢牙咧开大嘴笑了，说：“因为我们也想成为拥有无限食物可供食用的神祇啊！但这是做不到的，瑞亚星舰并不是无拘无束的老地球，这里没有建立工业文明所需的煤炭和石油，哪怕人类放手让我们自由发展，我们也不可能建立起跟人类比肩的伟大文明，甚至连冷兵器时代都跨不过去……然而，至少我们努力过，我觉得死而无憾了。”
阿雷问：“既然这样，人类为什么要传授给驰智龙知识？”
钢牙说：“为了更鲜美的肉质和更发达的大脑，为了你们超市和餐馆里更美味的恐龙肉脍和更值钱的龙脑羹！人类这种顶级吃货已经无法满足于圈养的牧场中生产出来的肉类了，为了厮杀而奔波运动的食肉动物才是人类的饕餮之口的最爱，我原本以为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