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雷操纵着机甲慢慢爬起来，如果不是机甲内部附带有降温除湿的空调系统，阿雷早就被炎热潮湿的气温蒸熟了。他没走几步，就滑倒在沼泽中，不得不再次艰难地爬起来。这种专门在工厂中使用的机甲还是不太适应白垩纪泥泞的环境。
阿雷回头看了一眼工厂，那座大工厂像一只体长达数百米的大蜘蛛，趴在大地上。它平时像推土机一样慢慢前进着，不断吞噬着巨大的蕨类森林。它顶端的停机坪停放着大蜻蜓一样的地效飞行器，经常成群结队地起飞出动，狩猎恐龙，然后扔进传送带中加工成各种恐龙肉食材。这样的大工厂在整个瑞亚星舰数量相当多。
由于环境潮湿温暖，蕨类森林就跟疯长的野草一样，刚收割过一茬就又新长出一茬。鲜嫩的蕨类植物富含糖类和蛋白质，几乎全株都可以食用，而不像开花植物那样只有果实、种子和叶子等少数部位能吃。蕨类植物惊人的生长速度，让人类知道了上古时代的地球是怎样供养得起恐龙这种食量巨大的庞然大物的。最让老饕们喜出望外的，是人们原本以为发育缓慢的爬行动物在这炎热潮湿的史前气候中竟然繁殖得非常快。这些身形庞大的恐龙一窝窝地下蛋，繁殖得比耗子还快，一艘瑞亚星舰提供的食物，竟然比传统的农业型星舰要高两倍！人们几乎不用费事驯养恐龙，只管忙着狩猎就够了。
就在阿雷仔细观察周围环境时，钢牙从几乎垂直的工厂墙面上飞奔下来，踏雪无痕般掠过树蕨根部密集的沼泽地。它那闪电般的速度让人想起它可怕的表亲——迅猛龙！阿雷完全没反应过来，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上百吨的超级大卡车撞上，连人带机甲像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撞断了一大片树蕨，脑袋朝下扎在泥潭里。
钢牙用锋利的爪子摁住机甲，牙齿又撬又咬，直至确认这次撞击没能成功地把机甲撞出裂缝，才无奈放弃了。
机甲中的阿雷可不好受，强烈的撞击让他昏厥了过去，之后又在全身骨头似要碎裂的剧痛中醒过来。好在机甲跌落的地点是松软的沼泽，如果换成坚硬的石头地，只怕连人带机甲都要散架了。
钢牙的速度在工厂内部二十多度的气温中是打了折扣的。恐龙尽管是恒温动物，但其体温调节能力远不如哺乳动物和鸟类，四十多度的湿热气候是最适宜它们生存的环境。如果温度降到十度以下，大部分恐龙就会丧失活动能力，甚至被冻死。阿雷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再次被钢牙轻松扑倒，他只好举起双手说：“老兄，看在大家都是智慧生物的份上，咱们坐下来聊聊天好吗？”
“好。”钢牙回答得倒干脆，毕竟它也拿这个铁疙瘩没辙，刚才的全速冲击又消耗了不少体力，它也需要休息。鸟臀目恐龙的坐姿，跟老母鸡差不多，它就那模样趴在地上，明眼人都能看出鸟类跟恐龙之间那种极深的血缘关系。
阿雷说：“你看起来对人类并不陌生，以前一定是被什么人驯养过吧？”
钢牙说：“我的养父埃里克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古生物研究员，他教了我人类的知识。”
阿雷问：“他现在还好吧？”
钢牙笑了，露出锋利的牙齿，“不太好，他的肉太老，骨头太多，硌牙。”
阿雷大惊，“你吃了他？”
钢牙大笑说：“人类有个怪毛病，喜欢驯养宠物，总以为宠物养得久了就会通人性……如果是牛羊犬马这些天生就是群居性的动物倒也罢了，驯养久了它们确实会把人类当成首领，对人类百依百顺；可如果是独居性的动物，你对我再好，好到让我把你视为同类，可要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同类也照样残杀啊！”
钢牙继续说：“很多动物的行为受其并不发达的大脑控制，比如蛇这种东西，母蛇生下一窝蛋之后就离开了，小蛇破壳之后必须自己想办法觅食、生存，它的大脑中根本就不存在亲情、友情之类的意识，无论你怎么驯养都不可能改变它的大脑结构，你对它再好，在它眼里也不过是一头猎物罢了。”
这头大爬虫的一席话，听得阿雷深感认同。看来不光是蛇没有亲情和友情，只怕就连同为爬行动物的驰智龙也是如此。阿雷感叹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睿智的恐龙。”
“谢谢，请叫我睿智的卧龙先生。”钢牙俯卧在地上说。
四
想干掉一条驰智龙极不容易，尤其是阿雷亲眼看见它杀死一头霸王龙之后。钢牙很聪明地激怒霸王龙，引诱它进入沼泽地，当霸王龙沉重的身躯陷入沼泽之后，钢牙冲过去轻松地杀掉了霸王龙。
阿雷说：“我真不明白：作为白垩纪末期的顶级捕食者，为什么你们的数量会这么稀少？要知道我们人类在考古时发现过不少霸王龙化石，但驰智龙化石却稀少到直到星舰联盟重返地球之后才发现。”
钢牙撕下一块霸王龙肉，说：“我们驰智龙一次产卵数量不多，又喜欢自相残杀，种群数量自然就少了……但我有个梦想：有朝一日能建立一个属于恐龙的伟大文明，然后摧毁人类文明，由我们驰智龙取而代之！”
在肉联厂收拾了那么多恐龙后，阿雷这还是头一次遇到有梦想的恐龙，但他还是大泼冷水，“想建立文明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学会使用火焰是迈向文明的第一步，我们在考古学上从未发现过恐龙时代有生火的痕迹。你好歹得会钻木取火吧？”
钢牙抬起脑袋望了望四周，茂密的蕨类森林遮天蔽日，雾霭笼罩的大地把西斜的太阳映成一团圆圆的咸蛋黄。它突然跳起来，一巴掌打碎一棵树蕨，抓起半截蕨杆丢在阿雷面前，暴躁地说：“你就知道钻木取火！这世界潮湿得连蕨类都能长几十米高！这连石头都能流出水来的地方！你给我钻木取火看看？你祖宗燧人氏拿这环境也没辙！”
阿雷的这个问题踩到了钢牙的尾巴，无法使用火焰是恐龙进化史上最大的软肋。人类诞生在宇宙中不过区区三百万年，现在已经纵横星辰大海；而驰智龙从诞生到灭亡于白垩纪末期的小行星撞击，只怕几个三百万年都不止，无法使用火焰不仅仅影响了它们获取营养更丰富的熟食，还导致它们无法冶炼金属，无法制造出更先进的工具，无法建立起属于恐龙的文明。
饥肠辘辘的阿雷坐在驾驶舱里看着钢牙大快朵颐。他试过逃走，但只要刚刚迈开步子，钢牙就跳过来把他扑倒在地。反复几次之后，阿雷明白了，钢牙试图将他困死在这里，直到他饿死为止。阿雷问钢牙：“你说你的梦想是要取代人类文明，但你了解人类文明吗？”
钢牙说：“了解一点，我们收集了很多关于人类文明的资料。”
“全都看得懂吗？”阿雷问它。
钢牙摇头，“大多数看不懂。”
“那你真不该吃掉你的养父，他应该是很乐意向你传授人类的知识的。”
“可不是吗？所以刚吃完他，我就后悔了。”
阿雷算是明白了，驰智龙的食欲凌驾在理性之上，吃饱了它才有理性，肚子饿时它就是没脑子的猛兽，它们在食欲的驱使下敢吃掉任何对它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物。但对阿雷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他说：“你们现在一定缺一个了解人类文明的人吧？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们解读人类文明。”
钢牙重新钻进工厂去，很快就提着一具喷火器走了出来。在这个潮湿的世界里做不到钻木取火，但喷火器却能正常使用。阿雷看着钢牙用喷火器烤霸王龙肉，觉得有点儿纳闷，照理来说，这种典型的食肉动物是不太喜欢熟食的。
钢牙把烤熟的霸王龙腿丢在阿雷面前，咧开血盆大口说：“欢迎加入我们。”
“我们？还有别人吗？”阿雷注意到钢牙不是第一次说“我们”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座舱盖，撕了一块烤香的霸王龙腿肉，问道。
钢牙仰天长啸，沉闷的吼声让大地都簌簌发抖，片刻之后，一群驰智龙出现在阿雷的视野中。
钢牙张开双臂说：“欢迎加入钢牙部落！”
五
驰智龙一直试图模仿人类文明，这是瑞亚星舰上不少食品从业人员都提到过的事。
阿雷来到了所谓的钢牙部落，这是一座群山和大河环绕中的简陋混凝土建筑，门口倒着一块牌子，上书“埃里克研究室”。看来现在这研究室已经被钢牙霸占为自己的堡垒了。建筑物周围凌乱地堆放着各种砍伐下来的树蕨，看起来驰智龙想过用树蕨作为木材来修筑木墙，但它们发现树蕨的质地过于松软之后，就废弃不用了，改用狩猎到的大型恐龙的骨骼混在石头中修筑城墙，显得有几分阴森恐怖。
阿雷知道人类的原始部落修建围墙，是为了抵御野兽的入侵，他想不明白作为顶级掠食者的驰智龙为啥也需要城墙。也许，它们只是在有样学样地模仿人类的行为……在城墙和实验室之间，是七零八落的树蕨小窝棚，俨然一座小小的原始城镇。驰智龙学着人类那样盖房子，却又没有人类的建筑水平，每一座窝棚都是用宽大的树蕨茎叶搭成，盖得七歪八倒，勉强能容纳一头驰智龙钻进去就算是房子。不过，这点成就跟其他只懂得风餐露宿的恐龙相比，已经算是文明大跃进了。一些驰智龙聚在房前屋后打磨狩猎用的工具，从工艺来看，已经接近人类新石器时代的水平，但材料却不是石头，而是人类丢弃的各种机械产品，其中不乏从工厂中拆回来的机械臂、铁管什么的，无一例外都被磨尖，做成标枪、长矛之类的落后武器。
没过多久，阿雷就知道了，在瑞亚星舰上，像钢牙部落这样的驰智龙原始部落为数不少。白垩纪时代的驰智龙尽管有着接近人类的智商，但直到小行星撞击地球时为止，它们都没进入部落时代。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显然是受到人类文明的影响而逐渐形成的。钢牙的堡垒外胡乱张贴着各种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海报，不少是星舰联盟的城市风光、蒸汽朋克风格的太空工厂、从远景拍摄的多如满天繁星的巨型飞船群，但数量最多的还是星舰联盟的各地美食图谱。每一张海报上都被它们涂鸦上一行蟑螂爬过般的文字：我们的目标是食物大海！
“你们的目标不是要摧毁人类文明，取而代之吗？”阿雷看着海报，大惑不解地问钢牙。
钢牙回答说：“没错！但我们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吃！人类有很多好吃的美食，养父生前就喜欢跟我分享那些奇特的美食。它们来自不同的星舰，甚至是不同的外星文明！人类为了美食，可以横跨数千光年重返地球挖掘化石来研究好吃的，也可以凭空制造出这艘白垩纪环境的星舰作为行星级牧场，这真是让宇宙中一切吃货都叹为观止的实力啊！只要能征服人类，一切美食就都是我们的！”
说到底，驰智龙还是心直口快的吃货，完全不掩饰自己对美食的向往，阿雷也没指望这些头脑简单的驰智龙会有更高的“龙生追求”。
阿雷走进钢牙的堡垒，里面的实验仪器大多被驰智龙拆去做成简陋的武器了，凌乱不堪的书籍丢得满地都是，大部分在这潮湿炎热的气候中烂成一团团的纸浆，少数几本保留完好的都是历史书籍。阿雷翻看了几页，发现全都是人类上古历史。他问钢牙，钢牙说：“这些史书说，人类是从原始部落走向部落联盟，再在部落联盟的基础上建立国家的，所以在我们建立起一个伟大的部落联盟之前，人类的后面大半截历史对我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这残缺不全的史书全是讲人类在上古时期是怎样打部落战争的，阿雷看着乏味，就放在一旁不管了。钢牙说：“现在遇到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问题。”
“什么问题？”阿雷问它。
钢牙说：“我丢掉了养父给我的全部武器资料，我原本以为那玩意儿没有我们的尖牙利齿实用，但前几个月我们跟河对岸的部落死磕硬碰打了几场硬仗，它们的火焰投石机很厉害，我们吃亏了。”
阿雷问：“这就是你袭击人类食品工厂的原因？你想到工厂里找些合适的武器？”
钢牙点点头，带阿雷去看一台从隔壁部落缴获的火焰投石机。那台用树蕨和恐龙油脂做成的机器非常简陋，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是它们懂得在机器上绑上人类制造的火焰喷射器，用于在这潮湿的环境中点燃涂满油脂的石头。阿雷看着钢牙锋利的牙齿，说：“你们应该和平共处才是，大家都是驰智龙，自相残杀很不好。”
钢牙说：“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屁话！你们人类的上古时代不也是打得血流成河吗？没有强大的部落联盟，哪会有后来强盛的人类文明？那些打仗厉害的部落首领，像奥丁、炎帝他们还成了后人膜拜的神祇，你们星舰联盟不是还有一艘巡天战列舰叫作‘炎帝号’吗？”
驰智龙都是天生的暴君，阿雷担心再争论下去会激怒钢牙，于是乖乖选择闭嘴。精力充沛的钢牙转身去处理部落中的大小事情了，丢下一堆亟须解决的技术问题给阿雷折腾，好在驰智龙遇上的技术问题都是新石器时代的简单问题，诸如怎样找到更多更适合打造武器的人类废弃金属物，要用怎样的手法才能做出更为锋利的箭矢，怎样在白垩纪的潮湿环境中制造可以投向敌人的可燃物，怎样把树蕨加工成跟木材一样坚硬的材料等等。
确定钢牙已经离开之后，阿雷暂时松了一口气，他想跟总部联系，却苦于没有联络工具，在机甲的驾驶室里急得一筹莫展。
突然间，他发现驾驶室的地板上竟然丢着一台手机，看样子是原先的驾驶员落下的，阿雷猛敲脑袋责怪自己是个笨蛋，要是他能早点儿发现手机，打电话求救，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这么久！
六
驾驶室里，阿雷捧着手机，颤抖的手连续拨错好几次电话，才成功拨通了045号肉联厂副厂长的电话，电话刚一接通，他就大声喊：“厂长！我是阿雷！我被困在瑞亚星舰上了！”
电话那头，副厂长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劈头就问：“阿雷，你还活着？”
阿雷没好气地回答：“不然你跟谁打电话？”
副厂长说：“我们都以为你被恐龙吃掉了，所以没安排救援队去救你，但财务已经把慰问金、治丧经费和意外死亡保险给你的父母准备好了，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啊！”
阿雷气得差点儿没把手机给砸了，他大声吼：“你的意思是不是死掉我一个，幸福我全家？你担心派救援队过来，万一救不出我，还得再搭上几条性命，与其让公司赔惨了，还不如干脆放弃我，对不对？告诉你，现在问题大了！那些驰智龙不光是袭击了肉联厂，它们还密谋造反，想建立一个庞大的部落联盟，要推翻人类文明取而代之！我们必须报警！不！要想办法报告联盟政府！要赶紧派出星际陆战队镇压这些冷血的爬行动物！”
提到要报告政府，副厂长那头咆哮起来说：“你这是存心要砸大家的饭碗！你要知道，一旦安全事故部门查起来，咱们整个肉联厂都得关门整顿！你要大家喝西北风去啊？等等……你说那些驰智龙要密谋推翻人类？稍等一下，我马上向上头汇报，待会儿再给你电话。”这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副厂长的咆哮声一下子停住，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