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核动力室沉重的铅板大门打开了,郑然倚靠在门边,有气无力地打出成功的手势,说:“搞定了,我去休息一下……”
一个哥们儿想过去扶他,郑然说:“别靠近我!我身上沾染有放射性尘埃……”说着,自己扶着墙壁,一步三晃地走向一个独立的舱段。

这是一个作为幼儿园使用的舱段,郑然坐在靠墙的小床上,看着墙壁上小孩子的涂鸦。一幅歪歪扭扭的画吸引了他的目光,画面上有一栋红顶小房子,房子边一家三口站在草地上,草地上开满鲜花,头顶是蓝天白云和太阳公公,旁边还有一行稚嫩的文字:亚细亚星舰,春暖花开。
郑然想起小时候,自己跟吴廷也曾经画过类似的涂鸦。五岁那年,士兵们闯进孤儿院逮捕院长和义工的事情虽然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恐惧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恐惧慢慢被小学老师在课堂上描绘的未来星舰世界的美好景象所取代。十二岁时,他跟吴廷都发誓要成为伟大的星舰建造工人,直到他们十八岁从技校毕业,被送往亚细亚星舰时,才被星舰表面恶劣的环境吓呆了,对星舰建造的满腔热情顿时化成了恐慌,这种恐慌很快就跟脑海里压箱底的五岁时的恐惧感相互汇杂,使他萌生了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的念头。
“好兄弟,你现在情况怎样?”郑然的通信器中传来吴廷的声音。
郑然有气无力地说:“还好,看样子暂时死不了,我们按照原定计划赶往27号飞船起降港吧,抢一艘飞船,离开这个鬼地方……”
吴廷启动了工程堡垒的行进装置,堡垒颤抖着,螺旋状的推进杆慢慢转动,在炽热而又黏稠的岩浆表面留下一道道鲜红刺目的爬行痕迹。堡垒终于轰鸣着爬出厚雪般的积尘层,慢慢向前爬动。
控制室里,吴廷打开强光探照灯,只见漫天的飞灰在狂风中飞舞,即使把灯光调到最亮,能见度也不足十米。他打开雷达,发现只能扫描到前方不足百米的情况,现在只能靠飘浮在星舰上空卫星轨道中的工程飞船发射的导航信号辨别方向,但在这艘浓云笼罩的星舰上,任何遥感技术都无法穿透云层拍摄到地表形状,在这样的世界里驾驶着工程堡垒前进,无异于盲人骑瞎马,不知有多少施工队就这样在跋涉的过程中连人带堡垒跌进了岩浆喷发形成的熔岩峡谷中,尸骨无存。
一块大岩石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工程堡垒上,箩筐大的石块将两个相连的舱段砸出了个透明窟窿,舱段的气密门紧急关闭,但已经有少量剧毒的原始大气带着浓烟涌进舱室,呛得大家涕泪横流。几个弟兄赶紧重新戴好封闭式头盔,拉上保护服的拉链,钻进舱段封堵缺口,不知道这到底是被火山喷发抛到高空又砸下来的岩石,还是闯进大气层的陨石,总之,尽快离开这个危险的鬼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吴廷将堡垒的速度开到最大,但堡垒仍然慢吞吞地在岩浆海洋上挪动,天空中隆隆的巨响震撼着每个人的心脏,一些小块的陨石突破浓雾的封锁,拖着明亮的火焰从堡垒身边擦过,落在大地上像炮弹一样砸出深深的陨石坑,陨石坑又很快被漫上来的岩浆填满,吴廷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陨石以超过音速的速度穿越浓雾时,烟雾在冲击波挤压下剧烈翻腾。
熔岩大地被流星雨砸出密密麻麻的陨石坑,路更颠簸了,工程堡垒在大坑套小坑的陨石坑中起起伏伏地颠簸,所有的弟兄都像晕船一样吐了个翻江倒海。眼尖的吴廷注意到有些“陨石”竟然带着熔融的金属光泽,甚至涂有未完全烧毁的文字,才知道那一定是某艘被小行星撞毁的飞船在大气层中解体的碎片,它连同支离破碎的小行星一起栽进大气层,变成这场流星雨的一部分。
“好兄弟,你说我们能不能活着到达27号航天港?”吴廷拿起通信器,问郑然。
通信器传出郑然的笑声,郑然说:“如果我说不能,你会不会打道回府?咱们既然决定了要离开这个鬼地方,那就尽力往前冲,至于能不能冲出去,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对!我们尽力往前冲!看老天爷让不让我们活下来!”吴廷大声说着,把工程堡垒的行进目标锁死在27号航天港的方向,反正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看得到前方的情况,也无法预知陨石会不会命中工程堡垒。工程堡垒轰隆隆地颠簸着往前开,沿途遇上的一切物体,不论是陨石、坠落的飞船碎片还是其他工程堡垒的残骸,统统被它碾压在身下。
做出了这个疯狂的举动之后,吴廷却突然觉得轻松起来,大家连死都不怕,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呢?他带着弟兄们检查整座堡垒,发现除了核辐射超标之外,整座堡垒完好无损。他们重启了人造食物制造工段,机器轰鸣着,利用充沛的核动力,用搜集来的碳、氮、磷、氧等无机物合成食物,一个鼻子灵敏的弟兄在食物制造机旁闻到了很浓的酒精味,说:“头儿,这台仪器有点儿故障,在合成碳水化合物的过程中,产生了一部分酒精。”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机器是要进行维修的,但吴廷一听却乐了,振臂高呼:“别管那么多!把酒精兑上水,大家今晚大碗喝酒!”
幼儿园舱段里,郑然找到一间小小的淋浴房。在工程堡垒里面,别的生活设施可以没有,但淋浴房却多的是,因为在这危险的星舰表面工作,皮肤上很容易沾染各种有毒物质,核辐射尘埃只是其中一种,所以要有尽可能多的淋浴房让人能及时冲洗掉身上的沾染物。
浴室里,郑然打开喷洗装置,浴室顶部和四面墙壁喷吐出热水和空气泡沫,哗啦啦地洗去他一身的汗渍。浴室墙壁也同样镶嵌着核辐射强度计,随着流水的冲洗,强度计闪烁的红色数字不断减小,最后变成绿色的数值,表示郑然身上沾染的核辐射尘埃已经被冲洗掉,浴室内的辐射强度已经降低到正常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就此康复,事实上,很多辐射病都是过了短则数小时、长则数年,才会体现出它的可怕。
“好兄弟,我这里有酒,要喝一杯吗?”淋浴房外,吴廷拿着酒杯酒瓶,问他。
郑然“咣当”一声打开门,拿起酒杯一口喝完,说:“有酒不喝是笨蛋,再来一杯!”
一杯烈酒下肚,郑然又要了一杯。吴廷问:“你刚承受了那么强的核辐射,喝这么多酒没问题吧?”
郑然不作声,又是一杯酒下肚,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痛苦地弓起腰,吴廷注意到郑然的杯中有几滴殷红的东西慢慢化开,那是他咳出的血!

“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别让弟兄们知道我身体垮了,我们说好要一起逃出这个地狱的。”郑然坐在墙角,对吴廷说。
吴廷握住郑然的手,说:“放心吧,这是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
天空传来沉闷的雷声,好像有成千上万头洪荒巨兽在大家的头顶上怒吼,一个弟兄连滚带爬地闯进舱段,大声叫:“头儿!外面的天空出现了大规模的放电现象!这个世界要毁灭了!”
吴廷脸色都变了,搀扶着郑然,一起走到控制台,眺望着窗外的天空。
天空仍然黑沉沉的,但漫天尘沙已经散去大半,强光探照灯的照射范围也大幅增加到数百米。啪啦的闪光划破黑黢黢的苍穹,每一次强烈的闪光都照亮整个天地。借着闪光,大家甚至可以用肉眼看见黑沉沉的天空下那如同烧开的浓墨般翻滚的乌云,很多人都是头一次听到这种似乎要撕裂天地的电闪雷鸣,惊恐地趴在地上。
郑然睁着双眼,失去焦点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天空,对吴廷说:“好哥们儿,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给我描述一下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吧。”
吴廷知道核辐射的伤害在逐步蚕食郑然的身体,他已经双目失明了。吴廷在他耳边说:“外边的能见度高了一些,原本漫天的灰尘现在好像沾上了水汽,飞不起来了,那些闪光从天上劈到地上,分成很多枝丫,伴随着很大的爆炸声,很亮、很响。”
郑然仔细聆听着,过了半晌才说:“这就是老一辈人所说的闪电啊,在地球故乡是司空见惯的天文现象。”
“这就是闪电啊……”吴廷看着窗外的闪电,低声感叹,他们都是在飞船上出生、在飞船上长大的,雷电雨雪等自然气候只存在于长辈们一代代口耳相传的传说中。
郑然说:“这世界能发生闪电,就说明大气层中已经出现了积雨云,产生了足够强烈的空气对流,有了典型的对流层,这是星舰表面的原始大气层开始朝着科学家们的设想逐渐转变了。”
“什么是积雨云?”吴廷问郑然。
郑然说:“按照以前上学时老师教的知识,积雨云是一种很厚的云层,通常会带来充沛的降雨。”
跟郑然不同,吴廷在学生时代就一直是成绩排倒数的学生,很多课堂上的知识他现在压根儿就忘光了,他又问:“‘降雨’是什么?”
郑然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声音,却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不需要解释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颗颗豆大的雨点从黑暗的天空中降下,噼里啪啦地打在监控室的复合玻璃观察窗上。
两千年了……自从祖先们两千年前被流放出地球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降雨。亚细亚星舰上的这第一场雨,是事隔两千年后,流放者的后裔们亲眼看见的第一场雨。
这五十多名一心想着要逃离兄弟会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距离他们不足二十公里的天空,正停泊着一艘最高科学院的监测飞船,飞船里的科学家们正忙碌地监测各项数据。“下雨了……”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很多科学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屏幕上那噼里啪啦的雨点逐渐由疏变密。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一些学者的眼眶慢慢湿润,轻微的啜泣声悄悄在船舱中扩散。“我们成功了……”有人小声说了这么一句,人们开始相拥着痛哭。
降雨出现了,就意味着制造类似地球的大气环境迈出了关键的一步。这场降雨将持续好几个世纪,它会带走地表的热量,让熔岩横流的星舰表面逐渐冷却成乌黑的原始地壳,形成黑浊的原始海洋、奔腾的原始河流,为大地带来充沛的液态水,成为将来支撑整个星舰生物圈的生命之源。但浓云笼罩的天空阻隔了飞船的遥感系统,他们根本没想到,有一座工程堡垒正位于豪雨滂沱的岩浆海洋中。
岩浆海洋上的降雨是一场噩梦,如果说从天而降的流星雨是接连不断的炮轰,这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就是密集的机枪扫射。岩浆海洋的腾腾热气让雨点还没落到地面,就被空气加热到沸腾,沸腾的雨点穿过白雾缭绕的水蒸气云雾,狠狠砸在数百度高温的岩浆中。这就跟冷水落在滚烫的油锅一样,瞬间冷却的岩浆顿时变成炽热的碎石四处飞溅,接连不断打在工程堡垒上。
吴廷他们只顾逃命,根本没注意到星舰建造局早早就通知了各工程堡垒避开降雨区域,只顾一路猛闯。尽管工程堡垒的外壳非常坚硬,但也扛不住成千上万的碎石不断撞击,一些跟外壳相邻的舱段被碎石砸出密密麻麻的裂纹,湿漉漉的雨水沿着裂纹渗进舱室,在墙壁和地板上腐蚀出一个个气泡。
“雨水有很强的腐蚀性!大家离开那些受损的舱段,集中到内部的舱段来!”吴廷通过工程堡垒的广播系统,向大家呼叫。
这个世界的原始大气层充斥着大量的硫化物气体,雨滴在积雨云中形成时,空气中的二氧化硫溶解在雨滴中,形成强腐蚀性的硫酸液滴铺天盖地地落下。工程堡垒虽然能抵挡高温和撞击,但扛不住大量的硫酸腐蚀,一些被腐蚀的舱段已经闪出电火花,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臭氧气味。
“好兄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吴廷大声问郑然。
“我们为什么不向别人求救呢?”郑然反问吴廷。
吴廷的手放在紧急呼救按钮上,却犹豫着不敢按下。他们可是打算逃离星舰的,万一救援队来了,救了之后一盘查,搞不好要蹲监狱,这叛逃的事情可就玩儿完了。
郑然看见了吴廷的犹豫,问他:“你会不会撒谎?”他既然问出这话,那自然是有了主意。

当星舰建设局的1506号救援队路过被标记为“危险区域”的第一号降雨区时,一个呼救信号传来:“我这里是2098号施工队的五十名工人,我们这边有一名工人遭受了严重的核辐射,需要紧急治疗!”
“2098号施工队?你们不是应该在星舰引擎吊装现场的工地上吗?怎么跑这儿来了?引擎安装二局的负责人长时间联络不上你们,以为你们集体遇险了,正组织地毯式搜索哪!”救援队回答说。
听到这话,吴廷的冷汗都流了出来,事情都闹到局里派出人搜寻他们了,如果不能编个好点儿的理由,铁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别紧张,按照我刚才教你的回答。”郑然坐在一旁,小声说。
吴廷清了清嗓子,说:“我们的一个兄弟在引擎测试的过程中,被泄露的核辐射伤害,你们也知道我们很多大型机器都使用核裂变反应堆作为动力,我们的通信器也被破坏,无法跟二局取得联系,试图带着受伤的兄弟徒步返回营地就医,但风沙很大,迷失了方向,好在找到一座废弃的工程堡垒暂时躲避风沙,我急着要找到营地,就带着兄弟们四处乱闯,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救援队问:“工程堡垒怎么可能迷路?每一座堡垒上都有卫星导航系统的!”
糟了!这是个大破绽!郑然当机立断,抄起椅子就把卫星导航系统安装在堡垒上的接收器砸个粉碎,这一猛用力,让他胸口剧痛,一阵咳嗽,咳出斑斑鲜血,他捂着胸口对吴廷说:“告诉他们,这座堡垒的导航系统已经损坏了,我们发现它时就是坏的!如果不信,就叫他们下来自己看!”
吴廷照着郑然的说法,向飞船复述了一遍,他拿不准飞船上的救援队员是否会相信这通篇鬼话,但对方见事态危急,绝对不论真假,都会先把这五十多个弟兄救出来再说。
星舰的第一场雨实在太大了,短短几个小时,原本的岩浆海洋就变成了一片泽国,岩浆的热量让积水沸腾,在这闪电照亮的天地间,目光所及,尽是开水沸腾的蒸汽,要命的是这还不是普通的开水,而是沸腾的浓硫酸。
郑然的身体状况更糟糕了,他皮肤上逐渐出现明显的出血点,牙龈开始流血,眼底也出现了血迹,这都是身体遭受过量核辐射逐渐体现出的症状。
救援队的地效飞行器慢慢停泊在工程堡垒旁边,一座全密封的金属栈道慢慢伸向工程堡垒的气密门,“喀啦”一声牢牢锁住,在自动开锁装置的驱动下,气密门慢慢打开,几名穿着防辐射服的护士赶了进来,问:“你们是谁遭受了核辐射伤害?”
吴廷扶着郑然走到气密门边,护士们给他紧急处理了一下出血状况,让他躺在担架上,送往地效飞行器,其他弟兄相互搀扶着,也往飞行器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