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得罪了,这是韩烈将军的命令。”几名士兵说着,用枪指着科学院院长的脊背,把他带到飞船最大的舱段中,最高科学院最重要的一百多名科学家已经被士兵们集中到了这里。
韩烈是流放者兄弟会的首领,他是通过政变上台的,是令人胆寒的独裁者。他走进船舱,刀子般锐利的眼神一一扫过学者,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一股寒意从脚底传来。韩烈在学者面前来回踱步,说:“我知道你们以前搞过一个星舰设计蓝图,现在把它交出来吧。”
“你要建造星舰?你想过后果吗?”院长问他。
韩烈没去回答院长的问题,只是说:“从即刻起,把星舰建造计划提上日程,你们谁要是主动进行研究,我自然会有相应的回报。如果你们不情愿,我也不介意让士兵们用枪指着你们的脑袋进行研究工作。”
“韩烈!你是不是疯了?”院长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质问。
韩烈摘下军帽,不足半寸长的苍苍白发每一根都直挺挺地立着,他给了院长一个兄弟式的拥抱,说:“好哥们儿,咱们七十多年的交情,我想做什么,你不会不清楚。”说完转身就走了。
星舰建造计划是令最高科学院的学者们最感纠结的梦想。兄弟会在苍凉的宇宙中四处流浪了两千年,受够了找不到适合定居的行星之苦,光是生存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几乎没有多余的力量建造更好的生存环境、钻研更先进的科技。随着大量的飞船老化报废,人们的日子过得比刚刚逃离地球时还要艰苦很多。
在贫瘠的星际空间中,想寻找维持生命所需的碳、氮、氧、磷等重元素比登天还难一万倍,虽然很多恒星周围的小行星带内有着大量的重元素矿藏,但不论多结实的飞船,只要被那些四处乱飞的小行星撞上,下场都是死无全尸。所以,建造一种像故乡的老地球那样可以抵挡小行星撞击、有着美丽的生物圈的巨型飞船,是很多人的梦想,但建造星舰的巨大代价却让人望而生畏,这代价大到让人不得不搁置这个梦想,去寻找别的生路。
当科学院的人把建造星舰的可行性报告放在韩烈面前时,韩烈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建造星舰所需付出的代价,用颤抖的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做的都是犯众怒的事,但这世上,有很多“脏活”还是要人去做的,他反正是快进棺材的人了,终身未婚,也没有子女,能让他顾虑的事情并不多。
就在当天,韩烈派军队进驻整个流放者兄弟会的所有关键部门,大批反对者被丢进监狱,整个兄弟会大大小小的数百艘飞船朝着危险的3008星区驶去。
一个月之后,韩烈将军被反对者暗杀,消息传遍整个兄弟会,但他留下的军政府仍然按照他生前定下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将军的死讯令支持者们痛哭流涕,士兵挨家挨户搜捕嫌犯。
那个时候,五岁的郑然和吴廷躲在小床下,看着士兵闯进儿童寄养院,逮捕素来对将军不满的院长和大批工作人员,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给他们留下了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恐惧感。

流放者兄弟会有三艘星舰,它们原本并没有名字,只有“01”至“03”的数字编号,为了表示对星舰建造计划的重视,它们很快就以地球上的大洲被命了名。
但在很多人眼里,星舰根本不能算飞船。在最初的时候,它们甚至不叫星舰,只是把废旧飞船稍微改造一下,用来装在流浪旅途中搜集到的各种杂物。
在大而空旷的星际空间中,碳、氮、铁、氧等重元素是非常稀少的,尤其是在能量转换效率极高的聚变-裂变连动飞船引擎诞生之后,兄弟会对重物质的需求更是到了极度渴求的地步,在漫长而艰苦的流浪岁月里,流放者兄弟会有时会发现一些飘行在星际空间中的小行星,哪怕再小的小行星被俘获,也是值得大大庆祝一番的喜事。
也正由于重物质的稀缺导致他们不愿丢弃任何废弃物,加上不断地搜集星际物质储存起来以备哪天实在找不到重物质时手上有点存货来维持大家的生存,那些作为仓库的旧飞船里,重物质越堆越多,船舱塞满了,就把东西浇铸成硬块固定在船身外,东西堆得太多了,飞船推力不够,就又多挂几个推进器,宝贝似的护着,跟着舰队前进。
大家流浪了两千年,各种重物质也跟捡破烂似的搜集了两千年,到今天竟然堆积成了三颗体积接近故乡的老地球大小的庞然大物!大量的重物质互相挤压,内核部分早就被挤压成一团炽热的熔融状岩浆体,一些较重的元素,如铁、铜等,甚至聚集在星舰的中心,挤压成类似白矮星的超固态致密内核,这样的结构跟太阳系故乡的老地球有几分相似,人们竟然误打误撞地制造了三颗行星。
但这三颗人造行星的环境非常恶劣,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想把它改造成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正因为如此,在漫长的两千多年流浪岁月中,尽管人们早就有了要建造星舰的想法,但没有谁敢冒着千夫所指的骂名认真推动这个计划,改造进度时断时续,往往是施工几个月,又停工几十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韩烈强行推动星舰建造计划为止。
造舰计划公布之后,整个流放者兄弟会像一台大机器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军政府将所有的人编成不同的工作组,按照最高科学院的建造计划分配工作,所有跟星舰建造无关的工作都停顿了下来,物资分配也仅够维持人们的生存,按人头定时定量分配。
十五年后,兄弟会来到3008星盘边缘。
巨大的星盘中,数不清的冰晶态小行星带在这距离中央恒星一百亿公里的地方熠熠生辉,遥远的中央恒星看起来仅仅是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镶嵌在横亘天顶的冰晶长河中。
改装兄弟会手头上的三艘星舰是一个长达百年的大工程,整个工程包括三大部分:用大功率的巨型星舰引擎替换原先凑合着使用的旧引擎、建造位于地壳深处的地下城和地下工厂、制造原始的大气层以抵挡大部分的小行星撞击。只有在这个巨大的工程初步完成之后,人们有了在星舰上的容身之所,流放者兄弟会才正式抛弃无法抵挡小行星撞击的旧飞船,闯进星盘获取大量的重物质,用于建造下一艘星舰。
“57号引擎,试点火!”“亚细亚号”星舰的引擎安装现场,现场总指挥大声下令。
“轰!”巨大的冲击波震荡着星舰南极上空的原始大气层,一道直径上百米的超高频脉冲直指苍穹,大气被高能粒子电离,发出持续的震雷巨响。
“试车成功,关闭引擎,58号引擎做好试车准备。”总指挥一声令下,巨大的光束瞬间消失,环形山似的引擎喷口内,那个绰号为“暴力型可控核聚变炉”的高温超导非真空线圈在引擎壁上熠熠生辉。
“轰隆!”又一台引擎启动了,引擎巨大的推进力挤压着薄薄的原始地壳,地壳碎裂了,岩浆从裂缝中喷薄而出,喷射到浓烟弥漫的剧毒原始大气中,形成数百米高的熔岩喷泉。巨型引擎凭借着自身的密度远比岩浆小,像船儿一样漂浮在黏稠的岩浆中,对地幔施加持续不断的压力,像用牙签推软糖一样,慢慢推动着星舰前行。
星舰表面,二十岁的吴廷和郑然身穿抗高温、抗腐蚀的密闭工作服,在地震不断的大地上艰难跋涉。头盔的面罩上因呼吸急促而形成两片水蒸气白斑,天空黑黢黢的。亚细亚星舰表面的原始大气充斥着极为浓厚的二氧化硫云层,火山喷发抛射出的火山灰弥漫在空气中,能见度不足五米,从建筑工地叛逃出来的五十多名年轻人只能通过通信器确定同伴们的位置,互相牵着手,尽量不要跟大伙儿失散。
作为叛逃者的头儿,吴廷走在最前面探路,但漫天火山灰像古书中记载的鹅毛大雪一样笼罩着大地。风力稍小时,厚重的火山灰落在地面上,形成深可及腰的积尘层,让人寸步难行;风力稍大时,满地的火山灰都被狂风卷起,劈头盖脸地漫天乱砸,尽管所有人身上的航天服都有着坚硬的金属外壳,但还是被夹带着火山灰的狂风擦出密密麻麻的刮痕。
“头儿,我们的氧气储量只能维持半个小时了!”一名手下大声说。
郑然说:“吴廷,我记得这附近有些废弃的工程巨镇,里面应该还有一些能用的维生设备!”
天上传来隆隆的响声,一道暗淡的光芒透过浓厚的尘埃云划过天空,一个巨大的东西砸在大地上,冲击波形成的气浪卷着半熔融的尘沙横扫大地。也许是火山喷发抛到大气层顶端的大块岩石掉了下来,也许是直径上百米的小行星撞击星舰表面,也许是被流星雨砸坏的飞船坠毁在大地上,没人去管天上掉下来的是啥,大家更关心的是怎样逃离这个活地狱。
“哗啦啦!”有人突然摔倒,顺着流沙般的火山沙砾滑向深深的峡谷,滚烫的沙子不断朝深谷中滑落,山谷底下隐约的红光让人不难猜到那是一道地壳撕裂形成的岩浆河流。
那个滑倒的倒霉蛋慌乱中抓住一个坚硬的东西,这才没整个人滑落到沸腾的岩浆中,众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拖上来,有眼尖的人发现他抓住的东西是一个很结实的金属架,大声说:“头儿快来看!这个金属架应该是工程巨镇的强光探照灯的支架!沙砾下面应该埋着一座工程巨镇!”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激动了,随便拿起什么工具就顺着支架往下挖。有用随身携带的便携式液压铲的,有找块稍微扁平的大石头当铁锹的,有几个身穿工程动力装甲的人干脆用戴着钛合金手套的双手直接挖起来。
片刻工夫,松软的浮砂被挖开了,一道锈迹斑斑的金属门出现在大家面前。

工程堡垒是最高科学院设计的巨型机械,是星舰建造工程中最重要的地表工程机械之一。它的外形像一台带有大量挖斗、钻探头、传送带、推土铲等工具的百手怪物,底座是数十组安装在液压基座上的螺旋杆状推进装置,能很好地适应星舰表面岩浆横流的世界。
在星舰表面当建筑工人是非常艰苦的,还随时面临生命危险,这五十多名叛逃者就是受不了这份苦,萌发了要逃离流放者兄弟会的念头。他们从自己工作的工程堡垒逃了出来,想找到一个飞船起降点,但目前却不得不像老鼠一样钻进另一座工程堡垒,苟延求生。
昏暗的舱室内,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工人哭着问吴廷:“头儿……我不想往前走了。我们能回去吗?”
吴廷检修着被星舰表面的狂沙打出无数刮痕的电磁突击步枪,对年轻工人说:“出发前我就说过,这条路是没法回头的,你跟咱们走了,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你听听外面的风声,活像要把人给撕成碎片,如果现在离开这座工程堡垒,只怕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郑然带着两三名兄弟,穿行在乱如蜘蛛网的电线和管道中,检视整座工程堡垒。在这狂风肆虐的熔岩地狱,只有这种重达上万吨、宛若地球古代城堡的庞然大物可以在狂风中屹立不倒,它虽然有厚度近两米的特种隔热陶瓷外壳,但也已经被风沙削蚀得坑坑洼洼。星舰上的地壳刚刚成形,通常只有几米厚,有些比较薄的地方甚至只有几厘米,根本不足以支撑堡垒重达千吨的重量,工程堡垒就像一艘大船,压碎薄冰一样的地壳,漂浮在黏稠的岩浆海洋上。
工程堡垒的舱段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宇宙飞船的内部结构,实际上,它的技术跟飞船是相同的。亚细亚星舰的原始大气成分跟数十亿年前刚刚形成的地球大气很类似,充斥着大量的剧毒硫化物气体,完全不存在氧气。工程堡垒跟飞船一样是完全密闭的,有复杂的空气循环系统。郑然找到氧气制造舱段,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吃力地扳下几根杆子,巨大的氧气制造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喷吐出带着机油臭味的氧气。
在确认工程堡垒的密闭性不存在问题之后,郑然才摘下宇航服的头盔,贪婪地吸着刚制造出来的氧气,用无线电台通知大家:“各位可以取下头盔了,这儿有充足的氧气,记得把自己的氧气瓶装满。”
每座工程堡垒都好像一座封闭在厚实金属乌龟壳里的小村镇,在这工程堡垒里面,有起居室、食堂、幼儿园、卫生室等,设施齐全。星舰表面的环境太恶劣了,人们很难在室外生存,也无法像地球时代那样建立起四通八达的交通网,每一支工程队都拖家带口地在这种地方生活。
吴廷摸索着来到控制室,控制台上厚厚的灰尘意味着这座工程堡垒已经被荒废一段时间了。他试着启动堡垒的行走系统,堡垒一阵颤抖,瘫痪不动了,引擎压力表红灯闪烁,显示核反应堆功率不足。
“兄弟,核反应堆的阀门好像关闭了,你能到动力舱去看个究竟吗?”吴廷通过无线电对讲机跟郑然说。
“没问题。”对讲机传来郑然的声音。
吴廷又补充说:“小心点儿,我刚才搜索了几个舱室,发现这座堡垒是被主动抛弃的,半具尸体都没有,不像毁于地震和流星撞击的工程堡垒那样横七竖八都是死人。我唯一知道会让人主动抛弃堡垒的事故,只有一种……”
郑然接过话茬说:“地震和流星撞击都是没有逃生时间的,只有核泄漏才是不得不逃离,又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可以从容撤走。”他根本不必去猜事故原因,光是凭靠近动力舱时宇航服上的警报器嘟嘟地发出核辐射超标的警告,就足以判断是核泄漏。
工程堡垒的动力装置是技术落后但造价低廉的小型核裂变反应堆,吴廷提醒郑然:“兄弟,小心要命的核辐射,如果太危险,咱们就干脆放弃这座堡垒。”
兄弟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核泄漏发生时,工人们必须在第一时间放弃工程堡垒,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制造一座工程堡垒只需要几个月时间,而培养一批熟练的技术工人至少要十几年,所以,很多工程堡垒哪怕只是发生了轻微的核泄漏,也会被丢弃在岩浆海洋上,无人问津。
郑然嫌警报器太吵,拔了电源接头,说:“这儿不危险,你听警报器都没响,我很快就能修好它。”说罢,他让同行的队员们留在门外,独自走进核动力室,关上厚重的铅板门,独自维修损坏的蒸汽阀门。
在核辐射环境中维修阀门就好像跟死神掷骰子。郑然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核辐射强度计,泄漏的核辐射强度是28000西弗,他的密闭式工作服并没有阻隔核辐射的功能,根据经验,人暴露在这种强度的核辐射中,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在三个月内死亡,但他还是决定搏一搏。如果恢复不了工程堡垒的动力,大家不管待在这儿,还是抛弃堡垒徒步逃离,罹难的概率都会更大。
郑然独自在核动力室维修反应堆,铅板门外的弟兄们也不轻松,大家都埋头检修设备,谁都不吭声。他们五十多名好兄弟一起逃离恐怖的星舰引擎安装现场,现在却不得不留一名兄弟在核动力室中跟死神掷骰子,换作是谁,心头都不会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