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远远不止一艘。欧罗巴星舰完工后,人们又建造了两艘星舰——亚细亚星舰和亚美利加星舰,慢慢地就轻车熟路了。地球上只有七大洲,当建造第八艘星舰的时候,他们发现七大洲的名字不够用了,就开始用地球各国的神话人物名字命名,所以就有了盖亚、法厄同、帕耳修斯、克罗纳斯之类的星舰,反正地球上的大洲一开始也是用神话人物命名的,还算凑合吧。
在拓荒年代,“地球联盟太空开发署”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它旗下的第一艘外太空移民飞船缓缓离开太阳系时,全球万人空巷。那崭新的大飞船上的太阳帆像鲜花盛开一样缓缓打开,漂亮的女解说员激动得热泪盈眶、语无伦次,搜肠刮肚地寻找赞美的词汇,一迭声地称呼那些拓荒者为“英雄”,就好像整个银河系变成人类的殖民地已经指日可待——没人看见那些“英雄”宇航服下面的累累伤痕。
“祝你们在外太空找到一块新的美洲大陆!”据说在地球时代,每个狱卒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犯人丢进飞船送往外太空拓荒之前,都会送上这样一句“祝福”。有人问:“如果他们无法找到可以殖民的星球怎么办?”地球联盟太空开发署的官僚回答说:“这不成问题。每艘飞船上都有男女宇航员各一万名,就算找不到合适的星球,也可以一代代在飞船上繁衍下去。”地球古代流放犯人最起码还有个目的地,而这些“英雄”则连流放地都得自己去找。
失去人造太阳之后,法厄同星舰大气层的温度骤然下降!强烈的温差掀起狂风,暴雨挟着冰雹倾盆而下,恶劣的天气逼得那些救生飞船不得不强行起飞,大批的人因此被遗弃在地面上。滔天的洪水很快结了冰,法厄同星舰上的城市连同来不及逃走的人一起被冻结了,有些来不及飞走的飞船也一同被冻结在大地上。
冰是一种不良导体,随着温度继续下降,冰面上的温度远低于冰面下方。在内外温差的作用下,上百米厚的冰面噼里啪啦地破裂了,长长的冰裂缝从星舰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在巨大的应力扭曲下,庞大的冰盖形成深深的裂谷和高高的山脉,将被冻僵的城市、草原、森林甚至海洋无情地撕裂。然后,絮状的雪花飞扬着飘了下来——那是被冻成干冰的二氧化碳雪花。再过些日子,这里会下起蓝色的雪——氧气和氮气凝结成的雪花是蓝色的,失去人造太阳之后,整个大气层都会被冻成固体。
逃难的飞船里有人在哭。船舱里的屏幕上不停地播放着老地球的湖光山色,似乎在提醒人们这并不是第一次失去故乡,好像这样就能稍微减轻一点丧失法厄同星舰的伤痛。
韩丹打开日记,随手写下一些字:
在这一刻,全船的灾民好像忘记了平时悠闲的生活,都回归到了祖辈的生活方式——逃难、逃难、再逃难。从大家踏进飞船的那一刻起,就把性命交给了这艘飞船,能否逃出灾难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就在我身后,两艘飞船被流星击中,爆炸了,很多父母将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而很多孩子则永远地失去了父母……
五、 “欧洲”,长安
欧罗巴星舰,老辈人习惯于称呼它为“欧洲”,这是人们建造的第一艘星舰。长安,所有星舰上最大的城市,星舰联盟政府最高中枢所在地。长安位于欧罗巴星舰上,熟悉历史的人一定觉得有点纳闷。
当年,第一艘星舰还没制造完毕,人们就为了怎样给它命名而吵得不可开交。原则上,人们打算以地球时代的洲名来命名,但具体用哪个洲却一直定不下来,最后人们就把七大洲的名字写在纸片上,抓阄决定,一不小心抓到了“欧洲”,所以就将它命名为“欧罗巴星舰”。
星舰建造完毕之后,人们在最漂亮的一条大河的入海口处建立了第一座城市。给这座城市起什么名字呢?大家把自己心目中最看重的地球时代的城市名字写在纸片上,再次开始抽签,在华盛顿、巴黎、耶路撒冷、巴比伦、德里、马丘比丘等上万个城市名字当中,竟然鬼使神差地抽到了长安。于是,“长安”就这样跑到“欧洲”去了。
长安市中心,大批救护车和医护人员翘首仰望通天塔。警察在广场周围拉起黄色的警戒线,把普通民众和各路记者拦在外头,一批又一批的灾民被从塔上送下来。
通天塔的作用类似于地球时代的港口,只不过它停泊的是飞船而不是轮船。它的原理很简单:用缆绳把大气层外的同步轨道空间站和地面连接起来,在缆绳上挂载电梯运送旅客到空间站,他们在那儿换乘来往于星舰之间的飞船。
郑维韩一下飞船,就被带到医护人员面前检查是否在逃难过程中受了伤。一名官员在民政部门的数据库中查找到他的身份档案,给他开了一张卡作为临时身份证兼信用卡兼驾驶执照,说:“你父母的家就在这艘星舰上?看来没必要在灾民安置所替你准备住处了,抱歉,那儿的床位很紧张。”
那名官员核查韩丹的身份时却惊呆了,嘴张得好像能塞进一颗鸵鸟蛋。
出了通天塔就是市中心广场,很多灾民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在这儿发疯一样寻找着自己的亲人。等到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有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会到孤儿院认领孤儿,他们总偏向于认领那些在同一场灾难中失去父母的孩子。郑维韩看见老赵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正望眼欲穿地看着通天塔的出口。谁都知道,警察肯定是最后一批撤离的,老赵很可能回不来了。
六、 乡 下
长安乡下有一条小路,路的左边是一个小村,路的右边是一片西瓜田,现在田里的瓜苗刚挂上婴儿头大小的西瓜,离成熟还远得很。年轻人大多进城找工作了,乡下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在农闲时多赚几个钱,一位老人在自家门前开了一间小小的饮食店,他是一位极其普通的老人,清瘦、佝偻。
老人是郑维韩的爷爷,韩丹正在老人的店里帮忙。老人家很疼爱孙子,但韩丹知道最好别在老人面前提起那个不孝子——郑维韩的爸爸郑冬。二十多年前,老人极力反对独生子去读军校,那是高危行业,说不准哪天就死在前线了,他更乐意让儿子守着几分薄田,安安稳稳过日子。
乡下有良田千顷,这些庄稼是在天上那轮人造太阳的照耀下成长起来的,用尽可能接近自然状态的风霜雨雪来灌溉,造价比工厂里人工合成的东西贵得多,但味道却不见得比合成食品好到哪儿去。
“我从来不要他的钱,我还能养活自己,”老人主动提起儿子,“我很敬重当兵的人,但不想看到我儿子去冒这个险。”
一辆仿地球时代挂军方牌照的全地形越野车停在小店门口。老人远远地看见那车开来,眉头一皱,从柜台底下翻出写着“打烊”两个字的牌子挂上,生意也不做了,转身往屋里走去。
一个军人走下车,他年近五十岁,两鬓华发早生,韩丹知道他是郑维韩的爸爸,郑冬。
郑冬走到门前,笔挺地站着,却没有踏进家门,韩丹也不敢招呼他进来坐。她听郑维韩说过,爷爷二十五年前一怒之下叫爸爸永远滚出家门。事情过去那么多年,爷爷早就原谅他了,只是一直拉不下脸亲口说出来。
很显然,这是两个倔脾气在顶牛。听说每年的除夕夜,郑冬都让老婆孩子进来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自己却在门外,宁愿顶着风雪站上一夜,就为了等父亲说出那句原谅他的话。
韩丹放下手上的工作,郑冬问她:“我们也有几十年没见面了吧?”
“是很多年了,那时维韩还不满周岁。”韩丹说。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郑冬问韩丹:“这些年你还是在四处流浪?”
韩丹说:“习惯了。”
郑冬问:“你很少碰见熟人?”
韩丹说:“有时候会遇上。记得十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甚至五十年前吧,一位老人硬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八十年前的初恋情人,老人的曾孙却一个劲儿向我道歉,说他的曾祖父老糊涂了。”
“你还想让这类故事在我儿子身上重演?”郑冬很担心。
韩丹在田垄边摘了一朵野菊花别在长发上,“你儿子很像我死去的弟弟。”
郑冬说:“这我倒不乐意。”韩丹的弟弟是被持不同政见者刺杀的。
“我弟弟是独一无二的。”韩丹微笑,弟弟是她永远的骄傲,“你有没有想过当将军?”
郑冬说:“随缘吧,这种事没法强求,很多人到退休都挂不上一颗将星呢。”从军的人有两级军衔最难升迁,一是上校升迁准将,二是少将升迁中将,至于最高的那级——元帅军衔就别指望了,那通常是死后才给追授的。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韩丹说。
“先不谈这个。”郑冬决定先跟她说说法厄同星舰上的事儿,“法厄同星舰是我负责派兵去救援的,我派了精锐部队上去,打算先把星舰的行政首脑救出来。”他紧握拳头,“我听回来的士兵说,行政总长大人点了一支烟,看着窗外飘落的二氧化碳雪花对士兵说:‘你们先去救平民,在所有的平民安全撤离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然后就冻死在星舰上了。”
“他就算活下来也只能等着蹲大牢。”韩丹说,“星舰原本是有陨石拦截系统的,但是当时拦截系统没能正常启动。一开始没人意识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你儿子还抱着看一场特大流星雨的兴头,躲在地下室里满不在乎地看电视直播。”
郑冬说:“又一个贪官,听说他贪污了拦截系统的维护专款。”
“现在是非常时期,看来得动用重刑对付这些王八蛋。天灾不可怕,人祸才是心腹大患!”提到这个,韩丹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军方的内部文件你应该也看了吧?在未来的一段时期,这样的流星雨只会越来越多,我们一点儿纰漏都出不得!”
那份内部文件传达到相当于营一级的指挥官为止,郑冬是战列巡洋舰的舰长,当然也看了。郑冬说:“身为军人,我无条件服从命令;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来走。”
韩丹蹲在田垄上,灌溉渠的水清澈见底,渠底的淤泥长了水草,一些小鱼在水草间游弋,这些田园风光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身处流浪在宇宙中的星舰上。
“你还记得老地球吗?”韩丹说,“在太阳系,太阳占了整个太阳系质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它庞大的体积和巨大的引力像一顶巨大的保护伞,替地球挡住了无数危险的小天体。太阳系外围,是范围非常广的柯伊伯小行星带,在海王星、天王星后面,还有木星、土星这两颗巨行星,它们组成的防线保护着身后那颗小小的地球,让它有足够安全的环境诞生生命,孕育出我们人类文明。但地球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在长达千余年的宇宙流浪生涯中,人们曾经无数次举例说过困守在一颗星球上的危险性,被引用得最多的就是恐龙时代的小行星撞击地球事件。人类在漫长的发展历史中,能平安进化到太空时代只能说是侥幸。在冷酷的宇宙面前,如果没有足够高的科技和足够好的运气——哪怕一路前行好不容易走到了工业革命时代——在一颗迎面撞来的小行星面前,下场也和恐龙无异。
韩丹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经历过在旧飞船中流浪的岁月,那时候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宇宙流浪汉,别说小行星,就算是足球大小的一块陨石,只要迎面撞穿那些破飞船脆弱的外壳,我们都会把命送了。幸好天可怜见,让我们活了下来。当我们建成第一艘星舰的时候;当我们第一次有足够高的科技从宇宙空间中抽取无处不在的游离态氢作为能源,不必再为能源的匮乏而焦虑的时候;当我们的防御系统第一次承受住超大规模的陨石雨撞击的时候,我们激动得痛哭流涕的场面,你能理解吗?”
“茫茫宇宙中,只有科技可以防身。”郑冬想起了从前那位韩烈将军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的话在军中已经流传上千年了。
“就是这样。”韩丹说,“宇宙太大了,我们不知道以后还会碰上怎样的危险。我们宁愿付出高昂的代价钻研出过硬的科技,也不愿意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没法自救。”
郑维韩骑着从跳蚤市场买来的摩托车去送外卖,由于他给摩托车换了个电池,所以回来得晚了。星舰上大多数的车辆都是靠反物质能源作为动力的,飞船则靠核聚变反应堆。最近电池涨价了,那些电池不过是巴掌大的一个小圆筒,用强磁场把一粒粉尘大小的反物质晶体禁锢在抽成真空的电池空腔中。这玩意儿居然能卖到八块钱一节,都抵得上一顿饭钱了。
回来的时候,郑维韩看见爸爸和韩丹站在田垄边,他问:“你们认识?”
“刚认识。”郑冬撒谎,“她是你女朋友?”
“比普通朋友好一点儿,但到不了那关系。”郑维韩说的是实话,韩丹性格比较闷,郑维韩更喜欢活泼的女生。
“那样最好。”郑冬又问他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兴趣考研?考军校怎样?”
郑维韩生气了,“就算你拿枪顶着我的脑袋,我也不去!”
韩丹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遗传性倔强”了。
七、 第七大道的广场
长安市最繁华的街道是第七大道,它横贯全城南北。北段是最高政府所在地,最高执政官府邸、总参谋部、议会大楼,包括那个神秘莫测的“全星舰最高控制总部”都分布在那儿。南段是繁华的黄金路段,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两者的交接处是一个号称全世界最大的广场,那儿矗立着韩烈将军的雕像,有人说他是残暴的独裁者,也有人说他是雄才大略的首领,总之在他死后一千多年,盖棺仍难定论。
广场南面是长安大剧院,因为外形像个大馒头,所以大家都叫它“馒头剧院”。今天上演的节目是歌剧《流浪地球》。也许由于这里的人们走过的路和剧中的故事有着不少相似性的缘故吧,这部由古代著名科幻小说改编而成的歌剧千年来一直盛演不衰。
夜幕降临,郑维韩和韩丹从剧院出来,走在广场上。因为法厄同星舰的事儿,广场上少了很多娱乐活动,多了不少哀悼死难者的花环和救济灾民的募捐点,但周围商店的正常营业并没被打乱,灾难和死亡已经成了宇宙流浪的一部分,人们早已习惯了。
韩丹好像被歌剧感动得不得了,出剧场之后还不停地用手帕擦拭泪水。郑维韩给她买了一支雪糕,“好了,别哭了。”
韩丹一下觉得不好意思再流眼泪了,她轻轻咬了一口雪糕,“这东西真好吃,小时候做梦都不敢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