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都不敢想?”郑维韩觉得很奇怪,“你爸妈从来不许你吃零食?”
韩丹小声说:“以前,在飞船上没有这种东西……”
郑维韩看着广场上的雕像,“我倒是听说,在我们建造星舰之前,所有的人都住在飞船上。我见过那些作为文物古迹保存下来的流放时代的旧飞船,一千多米长的破飞船里硬是挤进了两万多人,飞船成员生活的房间窄小得像鸽子笼,一家几口就挤在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套间里,据说韩烈将军的童年就是在那样的飞船上度过的……”上千年前,欧罗巴星舰已经完工,另外两艘星舰也初具雏形。那时的星舰只是被视为超巨型飞船,没人想过要在上头永久定居,就在这时,人们发现了一颗勉强适合人类移居的星球,于是,人们急着要到那星球上定居,还打算把欧罗巴星舰给拆了,作为定居所需的各种材料来源。
当时的总参谋长韩烈将军强烈反对定居计划。后来见无法阻止议会通过定居的决议,他干脆发动军事政变,自任执政官。为断绝人们在星球上定居的念头,他不惜动用大批核弹把整颗星球炸成不毛之地,并派军队镇压了无数反对者,率众继续流浪。事实证明他是很有远见的,不过一个世纪,一个离那颗星球只有区区一千多光年的特大超新星爆发,迸发出异常强烈的伽马射线,杀死了那颗星球上所有的生命——包括大批一意孤行要在上面定居生活的人。但是,韩烈将军却早在超新星爆发之前就被人刺杀了。
将军雕像的底座上刻着一句话: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这是运载火箭之父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名言,也是将军最喜爱的座右铭。经过那件事之后,人们就再也没兴趣寻找别的“摇篮”了。再说,四十几艘星舰、近三百亿人口也不是哪一颗星球能够容纳得下的,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这种宇宙游牧民族式的生活。
郑维韩从停车场取出摩托车,对韩丹说:“上车,我们该回去了。”
摩托车在街道上飞驰,两边的路灯不住地倒退。长安的夜景灯火璀璨,无数灯光在身边飞速流转,如同火舞银蛇,又好像无数流星在身边掠过,和头顶的星空相映成趣。
天上不时有流星划过。听气象部门说,星舰群正在穿越一个非常密集的小行星带,所以经常会有流星雨。这里的小行星非常密集,绕着一颗中子星飞速旋转,速度惊人,一般的宇宙文明根本不敢接近这种危险的地方,但人类不一样。
在很久以前,人类也同样害怕接近这种危险区域。但在宇宙中,各种重元素的含量是很少的,小行星是制造飞船和星舰所需要的珍贵材料来源。一开始,他们派工程飞船小心翼翼地接近小行星带,冒着飞船被撞毁的危险把小行星“捕获”回来作为原料。后来,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力量的壮大,区区一个小行星带他们已经不放在眼里了,通常是整个星舰群直接飞过去,要么用军舰把小行星炸成粉末,要么顺手牵羊拖回作为工厂的巨型飞船里去,所经之处就像虫子吃苹果一样——在小行星带上留下一个个大洞。
另外一个驱使他们主动接近这种危险地带的原因是:他们担心过于安全的环境会让人丧失面对各种危险的勇气。对于在充斥着无数危险的宇宙中流浪的他们而言,缺乏勇气是非常致命的。也正因为习惯了冒险,现在的他们在内心深处是无法接受到某一颗星球上定居的想法的——就好像没有哪个成年人愿意回去睡摇篮一样。
韩丹搂着郑维韩的腰,靠在他壮实的脊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依偎过如此让人安心的脊梁了,她用轻如梦呓的声音说:“小时候,我最喜欢这样靠在爸爸背上……爸爸是一名矿工。每天,我都趴在飞船的舷窗边,看着采矿飞船拖着小行星和核聚变堆里倾倒出来的反应物残渣飞来飞去,作为建造星舰和维修飞船的材料……在我十岁那年,不幸发生了,爸爸的飞船拖着一块大陨石整个儿栽进了初具雏形、地壳运动非常剧烈的亚细亚星舰表面的岩浆河流中……妈妈后来给我找了个继父。我对继父没什么印象,他是一名工程师,每天我还没起床他就去上班,深夜我睡熟了他才下班。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年,妈妈病死了,继父后来又找了个继母,生了个弟弟。继父给我找了份工作,让我在研究中心做些杂活……当我离开家的时候,弟弟才出生五个月……”
韩丹以为郑维韩没听见她的低声自语,却没想到他全都听在耳里,也许她把这些秘密憋在心里太久了吧,总想找个机会说一说,“当我再遇见弟弟时,他已经两鬓如霜,挂着上将肩章,他不知道我是他姐姐……也许他知道吧?我不太清楚……我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当兵,他说这世上有些东西必须用生命来守护……”
有些东西必须守护……郑维韩心底某处被莫名地触动了。
郑维韩的妈妈秦薇月是长安某大学历史系的老师,偶尔也会给时评网站写一些豆腐块文章,这是她的业余爱好。
今天是星期五,夜已经很深了,明天不用上班,她坐在电脑前琢磨着该写些什么。
郑维韩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是韩丹扶他回来的。他本来想把她灌醉,从她嘴里套出一些有关她身世的秘密——郑维韩一直觉得这个女人不是那么简单的,结果没料到韩丹是个酒中仙,反把他给放倒了。
秦薇月很震惊,不管哪一个妈妈,看见儿子试图把一个女孩灌醉带回家都会很震惊的,当看清韩丹的脸时,她更震惊了,“是你?”
八、   家
郑维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客厅沙发上,宿醉的结果是头痛欲裂。
窗外的夜空挂着一轮红月亮,就像一块将要熄灭的煤渣一样阴燃着暗红的火光,但客厅的挂钟却显示现在是早上九点半。
“醒来了?这是解酒药。”秦薇月把药放到儿子手上。
郑维韩这才想起天上那轮东西不是月亮,而是熄灭的人造太阳。工程人员正在停机检修太阳,每隔两三年,这些人造太阳都得来这么一次维护。
郑维韩很久没回来了。客厅里,那个仿康熙年间的赝品陶瓷花瓶里仍然插着他去年送给妈妈的康乃馨,花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永远不会凋谢。
“妈妈,地球上的太阳是永不熄灭的吧?唉……不知现在地球变成什么样儿了……”郑维韩读的是理工科,对历史所知不多。
秦薇月沉默了很久,才说:“很多年前,地球上的企业主大规模雇用机器人,把大批员工扫地出门,居高不下的失业率直接引发了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当所有的‘罪犯’都被流放到外太空之后,地球上就只剩下了两种‘人’:有钱人和机器人。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郑维韩说:“后来,地球上的机器人爆发了一场斯巴达克奴隶起义式的暴动,当我们的军队赶回地球‘勤王’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东西好拯救了,是这样吧?”
秦薇月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的?”
郑维韩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看看我们的星舰世界就知道了。明明拥有极先进的人工智能科技,却很少采用,不管多复杂的机器,在最关键的部门都是采用人工控制,即使是复杂到极点的星舰也同样如此。”
昨晚郑维韩没能从韩丹口中套出些什么,但今天晚上却弄到了她的日记。他轻轻走进虚掩着门的房间,看见她在上网。
很多女孩都喜欢类似地球时代“Google地球”的网站,她们往往不断放大画面,寻找各艘星舰上哪个专卖店的绒毛玩具最可爱、哪条小吃街的零食最好吃,确定目标之后再出门逛街。但韩丹却在寻找乐器店,她的二胡丢在法厄同星舰上了,得重新买一把。
人离故乡越远就越思念故乡,地球时代的古文明已经渗透到每个人的骨髓里了。韩丹选了一把她喜欢的二胡,通过网络付了款,写清楚送货地址,退出邮购画面,然后不停地缩小画面。繁华的街道很快缩小成蜘蛛网般粗细,扁平的地图渐渐变成弧形,最后缩成球形,城市早已看不见了,圆球上只有蓝色的海洋、绿色的大地、覆盖着白色冰盖的北极和矗立着无数巨型推进器的永远炽热的南极。
地图再缩小,星舰变成一颗巴掌大小的圆球,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离子喷射束,一些带电粒子落在南极的大气层上,形成壮丽的极光。地图继续缩小,星舰变成黄豆大小,屏幕上出现了别的星舰,多达几十艘的星舰朝着宇宙的同一方向飞去,数不清的飞船看起来只有芝麻大小,像一群在广袤的宇宙空间中游弋的小鱼儿。
韩丹熟练地操作着地图,她是那么专注,甚至没发现郑维韩就站在身后。
在星舰群的中心地带,有一团像是云雾的东西,那就是著名的“星舰船坞”了。船坞本身也有动力,能随着星舰群缓慢地在宇宙中迁徙——他们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在宇宙某处不能移动的。
韩丹放大画面,云雾渐渐变得清晰,它由无数的冰屑、陨石、太空站和工程飞船组成。一些飞船正在把大批核聚变的产物、生活垃圾和陨石碎片倾倒在一个特定区域,堆成一颗直径几十公里的小行星。
这不是船坞中唯一的星舰,在它不远处还有几艘完成度接近百分之五十的星舰,它在自身质量产生的引力下被压紧,散发出极高的温度,形成火红的岩浆河流、乌黑的岩石陆地、充斥着硫化物和二氧化碳的原始大气层。
而另一艘完成度更高的星舰上,人造太阳已经安装完毕,星舰上出现了蔚蓝的海洋,尽管它的表面依然滚烫,但满天的乌云正酝酿着暴雨以便让星球快速冷却,很多工程飞船正绕着它打转,看样子是要将蓝藻投进原始的海洋中,巨大的推进器正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组装。远处,严重受损的法厄同星舰正依靠自身残存的动力挣扎着驶回星舰船坞,它将在那儿被修复。
韩丹把图像换了一个角度,变成直面星舰群面前的障碍,星舰群正在穿越小行星带,在小行星带的后面还有另外几条小行星带和几颗行星。一颗恒星通常拥有不止一条小行星带,故乡的太阳系就有三条小行星带。那些小行星带是如此宽、如此广,就好像一堵横亘在宇宙中的墙壁,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大批军舰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摧毁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星舰群的小行星。
这无疑是一颗超新星爆炸后的残骸,在那团冰冷的星际尘埃正中心,孤零零地悬着一颗超新星残骸坍塌成的中子星。有时候,他们甚至能在这种地方发现外星文明的遗骸。看样子,前些日子法厄同星舰遭遇的那场流星雨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毛毛细雨了。
韩丹打开电子邮箱,邮箱里躺着一封信,发信地址是“全星舰最高控制总部”,韩丹正要打开邮件,却突然发觉郑维韩站在身后,不由得全身一颤,指尖冰凉。
郑维韩也同样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震惊得动弹不得。
九、   苏醒的星舰群
经过了那件事情,两人心里都清楚,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在长安城著名的地摊一条街,郑维韩用攒了一个星期的零用钱买了一串漂亮的廉价项链。
星空下的滨江公园,河水静静流淌。郑维韩说:“闭上眼睛。”韩丹依言闭上眼睛,郑维韩给她戴上项链,她的肌肤很冷,冷得就像死人一样。
郑维韩说:“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得从星舰的建造说起。”韩丹说,“当初人们开始建造星舰时,发现星舰的复杂度太大了,只有非常复杂的人工智能系统才能控制它的运行,但地球上那些梦魇般的历史让人们对机器人的抵触心理非常强,于是最后拿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设计一个足够先进的人机合一操作系统,让人直接成为星舰的‘大脑’。这个实验非常危险,在我之前,有一百多名志愿者死于这个实验。后来,实验室的负责人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当志愿者。我说,好吧,反正我孑然一身,就算死了也没人会伤心。”
郑维韩明白了,她就是“引路者”。对她而言,实验失败或许还算比较好的结局,偏偏她却成功了……一个女孩孤零零地活了一千多年,这是幸还是不幸?
沉默了一会儿,郑维韩说:“我们在穿越小行星带,前方是一颗中子星,但我们却没有改变航向。”中子星的自转是非常快的,它散发着非常强烈的辐射,拥有强大的电磁场,巨大的引力潮汐虽然比不上黑洞,但也足以撕碎任何靠近它的飞船,如此靠近一颗中子星是非常危险的。
韩丹说:“我们在实验室里研究中子星已经很久了,但很多科学研究在实验室里是无法进行的。这次,我们决定俘获一颗中子星,研究它、利用它,就好像我们千百年前开发月球、登陆火星、实地研究木星一样,这能大幅度地提高我们的科技水平。”
“可是我们的科技已经高到足以在宇宙中自保了。这种为了钻研没必要的高科技而冒险的行为太愚蠢了!”郑维韩克制不住地大声嚷了起来。
“如果人类愿意永远都活在茹毛饮血的时代,钻木取火也是没必要的高科技。”韩丹好像早就料到他会大声咆哮,“我听说在18世纪之前,法国科学院还死活不承认有陨石这类东西存在。按照当时的科学水平,他们认为包括太阳在内所有的星球都是由气体组成的,比空气重的固态物质是无法飘浮在空中的。后来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不但知道陨石、小行星一类固态物质在宇宙中是很常见的,还非常吃惊地发现,原来看似安全的地球也曾经遭遇过固态小行星毁灭性的撞击……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在当时看来‘高得没有必要’的天文学,当这种灾难迫在眉睫的时候,人们也许还对它茫然无知呢,更别说采取什么措施了。”
郑维韩吼不起来了。不知是谁说过,科技多高都不算高。人在宇宙,最危险的就是没有足够高的科技,看不到一些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危险——就好像地球时代中世纪的骑士做梦也梦不到小行星撞地球的可能性一样。而且,即使梦到了,他们又能拿小行星怎么样?骑着战马挥舞着大刀去砍吗?
“我可以当你是我的妹妹吗?”郑维韩试探地问她。
“不可以。”韩丹拒绝了。月光下,郑维韩看见她眼角噙着泪花。
郑维韩送她到公车站,目送她走上前往第七大道北段的公车。
送走韩丹之后,郑维韩回到家收拾行囊,他走过父母的卧室门前,看见门紧关着。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沙沙沙”写下几个字,贴在了门上,“爸,我去考军校了。”
星舰好像活过来了,几十艘星舰原本只是像梦游一样笨拙地在太空中飘荡,现在庞大的身躯却变得像鱼儿一样灵活。那些巨大的推进器不时加速,不时变换方向,灵活地穿梭在中子星外围的小行星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