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不管,”郑维韩根本听不进去,“反正我摩托车没了,待会儿你下班记得带我回家。”
二、   唐人街的茶楼
唐人街里有很多不土不洋的玩意儿,比如写着繁体字的招牌、故意装修成古典式钱庄的银行、宇宙闻名的中餐馆……当然还有这间茶馆。
人在他乡总是特别思乡吧?在法厄同星舰,有很多人昨天也许还穿着宇航服在太空站工作,今天一休息就赶回地面上,来到这街上那间闻名遐迩的“老胡同印象”澡堂泡个热水澡,看着布满水渍的天花板和故意种上青苔的墙壁,讨论某个星系上的新闻……他们不在乎钱,他们买的就是这种老家的感觉。泡完澡,换上旧式的服装去逛一逛那些占去半个街道的小地摊,都说这地方有正宗的地球味道啊。
骆驼茶馆是唐人街比较有名的茶馆,茶馆里有一位说书人,还有三五个每天必到的,拿着葵扇、穿着旧式长袍喝茶聊天的老先生,有时甚至会过来一些猎奇的“老外”(外星人)。自从对面那家“马肿背茶馆”倒闭之后,骆驼茶馆的生意就更好了。那家“马肿背茶馆”被人发现用机器人冒充人类当服务生后,就没顾客上门了——这年头,顾客花钱买的是传统,上茶馆喝茶是身份的象征,好不好喝倒是其次。
当年,外公外婆担心舅舅没法养活自己,就把这家临街的骆驼茶馆交给了他,虽说茶馆那点儿收入发不了大财,但也饿不死人。
郑维韩心想,也许该多雇几个人了。上次人才市场那个拉二胡的老先生看起来不错,听说是某艺术学院的退休老师,只可惜要的薪水太高了……其实这间茶楼就算把员工全开除了,换上一批机器人也照样能经营得很好——说不定还能经营得更好,机器人至少不会跟你说要加薪和休假。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多雇用几个员工是能够得到减税优惠的。如果企业里是清一色的机器人,那么第二天,税务局的官员就会来找你的麻烦,说你故意和政府降低失业率的目标对着干,你要缴纳的税率就会高到把所有的利润全贴上去都不够的地步。
当晚打烊的时候,郑维韩发现一个女孩站在门口,女孩问他:“请问,你们这儿招工吗?”那女孩穿着一件不太合体的旧衣裳,头发老长,怯生生的,背着一把二胡,瘦瘦小小,看年龄好像是找工作补贴家用的穷学生。
郑维韩差点儿没把手上的那块门板砸在自己脚趾头上——在天上那轮人造月亮的冷光下,这个女孩看起来就像个女鬼。他的目光落在那把旧二胡上,“你拉一曲《二泉映月》听听。”
女孩坐在门前的石礅上,地球时代的古曲如流水一般从二胡的弦上轻轻淌出,泉水般的古曲诉说着一个平静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球时代,一个瞎子坐在街头,静静地拉着二胡,没有瞳仁的眼睛茫然地面对着街上散发传单的人们,对街上带血的喧嚣听而不闻。他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却只是静静地守着心头那份宁静,就好像静静流淌的泉水,倒映着天上渐渐浓聚的乌云。暴雨有声,乌云无言,所以在暴雨真正降临的前夕,泉水也宁静如昔。
历史上,很多故事有着相同的开篇。在地球时代,同样的暴风雨不断地重复着。在最后的一场暴风雨来临前夕,那些官僚流放了多达几亿名的罪犯到外太空去,同地球地理大发现时代把犯人流放到美洲和澳洲的做法如出一辙。
郑维韩记得爸爸以前说过,星舰联盟政府很久以前曾经收到过来自地球的信号——先是不可一世地命令,然后是低声下气地请求,最后是苦苦地哀求,求这些流放犯的后裔回去救救他们……
“曲子已经拉完了。您看可以雇用我吗?”女孩的声音把郑维韩拉回了现实。
“嗯……很棒的曲子,很不错。”郑维韩其实老早就走神了,“我只怕没办法给你开太高的工资,不过我这儿管吃住,只要你不介意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留下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韩丹。”女孩说。
郑维韩很快给自己找了一个想留下她的理由:他总不能看着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四处流浪吧!
“我们以前见过吗?”郑维韩总觉得她很眼熟。
韩丹有一个日记本,是用那种古老的电子油墨在可以卷起来的薄膜上面显示字迹的,它的数据储存空间只有区区80GB,不过按照每个汉字占两个字节计算,她只怕十辈子都写不满它。
这种日记本卷起来之后像个卷轴。商家为了迎合客户的喜好,在“卷轴”上涂上宣纸一样的颜色,看起来更像古老的卷轴了。
写日记不是好习惯,尤其是像韩丹这样有着太多秘密的人。她打开日记本,手指在薄膜上轻轻滑过,留成一些字迹:
……我也许会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打些短工养活自己,在他发觉我的不寻常之前,离开这儿,继续流浪……
三、   流星雨
韩丹在这儿生活了一个月,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茶馆里演奏二胡招徕顾客。茶馆的营业时间是从早上十一点到晚上十点,这年头工作不太好找,凑合着过得去就行了。
晚上,茶馆打烊了。郑维韩说有些急事要出去,十一点钟了还没见回来。韩丹回到房间,打开计算机进了一个网站,手指娴熟地敲下一段冗长的密码,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幅类似古老地球时代的“Google地球”那样的画面。她在球形地图上找到了新金山市,用鼠标不断地拖动、放大地图,细如蛛网的街道放大到整个屏幕大小,就连街边绿化带的落叶都清晰可见——她找到了郑维韩,他正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前排队买东西。
气象局发布了流星雨警报,很多人都在大大小小的商店前排起长龙,抢购物资。韩丹坐立不安,总觉得该干些什么。她从杂物房里找了些木板想加固门窗,又突然想起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韩丹想起地球上的一个古老传说:当流星划过天边的时候,闭上眼睛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一定能实现。现在仍然有很多人会在流星下面许愿,但愿望通常都只有一个——让这些该死的流星雨快些结束吧!
晚上十一点半,郑维韩回来了,扛着两大桶纯净水和一些应急用品。“今晚到地下室去住。”他说。
新金山市的建筑物通常不太高。按规定,如果一栋房子在地上有十八层,它就一定要有十八层地下室,否则就算违章建筑;如果一座城市能容纳十五万人口,它就必须得有可供十五万人生活的地下建筑群和三个月的储备物资——这都是被严酷的生存环境逼的。
郑维韩家的地下室是个两房一厅的套间。客厅除了有个楼梯通往地面以外,还有一扇门通往外面街道下防空地道的门——这扇厚达五百多毫米的复合材料大门足以抵挡一般性的陨石袭击。
凌晨三点半,流星雨终于来了。大地颤抖着,头顶上传来炮弹破空般的呼啸声和房屋倒塌的哗啦声,看来这场流星雨还真不小。苍白的防爆灯下,郑维韩睡不着,见韩丹从房间走出来,“你也睡不着?”他问道。
郑维韩随手打开电视机,电视信号很差,流星雨撞击地面的画面伴着沙沙声出现在他们面前,尽职的记者冒着致命的流星雨坚守在新闻现场,为大家报道第一手消息。无数火流星溅落在大气层中,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暴雨一样密集地落下,冰雹一般砸在城市里。强烈的高温点燃了城市里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新金山市的熊熊烈火照亮了整个夜空。
虽然地下室里有强力的制冷设备和氧气循环再生设备,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天花板上传来的燥热。小型的流星雨适合拿来哄喜欢风花雪月的小女生,大型的却能像地毯式轰炸一样将整座城市砸个底朝天!
韩丹说:“听说在地球,太阳系里有木星和土星两颗巨行星存在,替地球抵挡了很多危险的小天体撞击。”
“这儿不是太阳系……”郑维韩拿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几个男人全是军人打扮,“我本来有两个舅舅,大舅舅是第十七舰队的士官,十五年前死了。我二舅舅当时就在离他最近的一艘救援飞船上,因为飞船的引擎被陨石砸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兄弟遇难却毫无办法。后来,二舅舅整个人都垮了,拼命酗酒,直到他离世为止。”
在这缥缈的宇宙中,真正能被称为“敌人”的外星文明是很少的。作为军人,面对的更多是宇宙中危险的自然环境。
电视突然“沙沙”一片,没了信号。头顶上的大地簌簌发抖,灰尘不断从天花板上落下。郑维韩嘟哝着说:“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规模这么大的流星雨……”不过他并不是太在意,反正这种自然现象每隔三年两载就会出现一次。看在选票的份上,被砸坏的房子政府多多少少会给些补偿,再加上重建带动建材需求,经济是会得到恢复的。高大的楼宇和宽阔的街道会再次出现,就像麦田里一茬接一茬的庄稼一样。多少年了,这里的人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一声天崩地裂的爆炸声震撼了整个地下室。片刻后,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郑维韩打开门,看见老赵穿着睡衣、光着两条大毛腿,挂着皮带和手枪站在他面前,“快到紧急登船口集合!流星雨把太阳给砸坏了!”
郑维韩大惊失色,“这绝不可能!”但看到老赵紧张的神色,他明白这不是在开玩笑。
每一艘星舰上空,都有一颗装载着巨型核聚变反应堆的人造太阳。太阳有一面永远正对着大地,源源不断地为大地提供光和热,如果它被砸毁了,整个星舰都会被冻成一团冰坨!
新金山市的地下也和地上一样,被分为一个个街区,每两个街区之间都用足以抵挡核爆炸的气密门隔离开,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通道看起来倒有几分飞船内部结构的感觉。
老赵继续去通知别的居民撤离,而郑维韩和韩丹则立刻跑到地下飞船登船口。候船大厅蒙着厚厚的灰尘,这地方已经有很多年没动用过了,它就像轮船上的救生筏,没了它不行,但谁都不想看见它派上用场。古老的液晶显示器不断刷新着,显示出最新的消息:周人街的地下城被一块陨石砸穿了,上头的火海迅速吸走了地下城的氧气,整整一个街区的人全都窒息身亡。没人敢打开气密门去寻找那个街区是否还有幸存者,谁都知道只要门一打开,剧毒的浓烟和火焰就会蔓延到下一个街区的地下城,害死更多的人。
地震了,大地好像受伤的巨兽一样颤抖不止。飞船正在填充燃料,根据古老的《星舰紧急逃生预案》,登船的顺序依次是婴儿、小孩、少年,到最后才是老人,如果是知名的学者、教授这一类极为宝贵的人,则可以和孩子们搭坐第一批飞船离开。尽管那些维持治安的警察反复强调这儿有足够的飞船可供大家逃生,但是谁都知道——越往后拖,生存概率越小。有人试图不顾一切挤进飞船,大声号叫:“谁给我让个位置,我把我的上亿财产分他一半!”回答这人的是警察的一梭子弹。
很多老人自发地留下来维持秩序,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们先走,我们搭最后一批飞船离开。”其实大家都知道,最后一批飞船很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起飞了。
轮到郑维韩登船了,站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哭泣的女人,她的两个孩子已经搭前一批飞船离开了,她不巧被分到了下一批。这时,火舌已经蹿到飞船的发射井边上。“我能不能让她先走?”郑维韩问身边的警察。这警察并不言语,只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的脑袋,郑维韩赶紧低头登船。
韩丹排在他前一个登船,现在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她熟练地用手臂般粗细的金属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在椅子上,“系好安全带!这种旧飞船不像客运公司经营的那些飞船一样有人造重力场和宜人的舱内环境!”
飞船突然发动了,沉重的加速度压得人全身发痛,船舱也吱呀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解体一般。逃生飞船发射口位于街区广场正下方,它根本没有发射井盖,而是用定向爆破直接炸掉地面上的建筑物让飞船钻出来。
城市在火焰中坍塌了,流星雨仍然不停地撞击着大地。从飞船望下去,城市被撕裂出几个火山口一样的飞船发射井,繁华的大街、古色古香的楼宇、像卫兵一样整齐矗立的绿化带乔木……正一点点被炽热的气浪扫倒,化为灰烬……
四、   星 舰
这是一艘飞船,也是一颗星球。说它是星球,因为它的体积和质量都和老地球相近,它有大气层,有蔚蓝色的海洋和广袤的陆地,有完整的生物圈;说它是飞船,因为它有推进器,能在宇宙中缓慢移动,不像真正的行星那样围绕着某颗恒星打转,所以人们都称它为“星舰”。
很久以前,人们的祖先驾驶着飞船在宇宙中流浪。后来,飞船越造越大,这些体积足有地球大小的星舰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制造出来了。
这种有史以来最大的飞船——星舰,大到它本身就足以产生相当大的引力束缚住足够多的空气形成大气层,所以不像传统的飞船那样非得有外壳不可。它的南极有着永恒的华光,在那里,矗立着一大片森林般的巨型推进器,那些推进器抛射出的高能粒子在太空中留下一条彩带般的轨迹,推动着整艘星舰前进。
星舰非常大,薄薄的大气层下是白云、海洋和陆地,它显得非常漂亮,却又非常脆弱——在广袤无边的宇宙背景衬托下,薄薄的大气圈就像肥皂泡一样脆弱。因此,不难理解星舰联盟为什么组建了那么庞大的军队、设置了那么多道防线来保护它。
可惜庞大的军队和多重的防线还是没能抵挡住这次袭击。这次的损失太大了,据新闻报道,一个体积很大的星体以非常快的速度一头扎进星舰联盟的领空。政府出动了大批的作战力量拦截那个星体,他们原本想把星体拖离轨道,但它的速度太快了,他们只能把它打碎。从新闻公布的数据来看,这是连太阳系的老地球也会被整个撞离轨道的撞击!同等质量的大东西,如果它直接撞在星舰上,会把星舰彻底摧毁;但如果把它炸成足够小的碎块,让这些小碎块在坠入大气层的途中燃烧殆尽,造成的损失则会小得多。
军方已经尽力了。韩丹看着飞船舷窗外飘浮着的碎片,一些军舰残骸也夹杂在里面,她甚至看见几名士兵残缺不全的遗体从舷窗外飘过……星舰本来有自己的一套防陨石系统,如果碰上特别大的灾害,系统顶不住,唯一的选择就是出动军队。
人们对这样的牺牲早已习以为常,记得当初人们摸索着建造第一艘星舰的时候,数以亿计的流放犯后裔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