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屯的治安一向是最好的。如果不是这家跨国公司的总部坐落在这儿,今天的花生屯也许还是一个以种植花生和捕鱼为生的小屯子。所以市长下了死命令把犯罪率压缩到最低,生怕年轻的“财神爷”有所闪失。
文仲影不管是在商界还是生物医学界都是大人物,他身边的裴红蝶当然不是谁都随便能见的。即使像企华那样在公司工作了十几年,还有岳父大人当后台的总部中层管理人员,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能远远看见她几眼。
舆嫣菲逃出来容易,想再进去就难了。她像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游荡,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东面的旧码头。
十九年前,她就是在这儿遇见正在散步的文老爷子的。
这次,她看见了那个绯红色的身影——裴红蝶。“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裴红蝶说。
舆嫣菲哭了,干涩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像样的声音,眼泪从红肿的眼眶滑落,冲垮脸上的尘埃。
九、   今天的故事,原来在很多年前就写下了引子
裴红蝶的另一套别墅。
天亮了,舆嫣菲睁开眼睛,看着朝阳透过落地窗投射在床上的光线。
裴红蝶告诉她,这别墅的大门是为她敞开的,想走的话随时可以离开,不必牺牲一块床单。
她能去哪里?没有家,没有谋生的技能,甚至连身份都是“死人”。她听见钢琴声,顺着乐声走到裴红蝶的钢琴室。
裴红蝶今天不用上班,打扮很随意,染成红色的长发用红丝绸随意一扎,打了个很大的蝴蝶结,像个优雅的富家千金,而不像平时穿职业装那么有压迫感。
天知道她已经三十二岁了。
舆嫣菲有些问题想问裴红蝶,但不知该怎样开口。她看着钢琴上的照片,沉默了很久。那是裴红蝶和文老爷子2008年在北京的合影,当时裴红蝶五六岁,文老爷子四十几岁。
裴红蝶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颇有深意地看着舆嫣菲。她藏不住心事,几乎都把问题写在脸上了。
“二十二年前你怎么认识文老爷子的,还记得吗?”裴红蝶问。
舆嫣菲不可能忘记的。2012年,她读大学一年级,那时的花生屯只是一个只有近千户人家的海滨小镇。那年暑假,她在海边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在独自玩耍,小女孩显然不是本地人,看见一朵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海葵很漂亮,就用手去抓,也不知道海葵是剧毒的。
那个小女孩被蜇伤了,旁边也没有别的大人可以求救,是舆嫣菲抱着她一路跑过整个屯子,送她到医务所去的。当时的医务所条件很简陋,人手也不足,舆嫣菲忙里忙外帮着医生照顾她。到了傍晚,文老爷子带着人在医务所找到那小女孩,舆嫣菲才知道小女孩是文老爷子收养的孤儿。
那是舆嫣菲第一次看见文老爷子,她不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别墅是坐落在小山顶上的,裴红蝶推开窗户,眺望着远方旧码头的沙滩,“老爷子是个很念旧的人,那年他回来考察花生屯的环境,考虑要把公司的总部搬回来,是命运让我第一次来花生屯就遇见了你。”
“那个小女孩是你?”舆嫣菲非常惊讶。
裴红蝶向舆嫣菲摊开手掌,她的掌心有被海葵蜇伤的瘢痕,尽管已经很淡了,但还是勉强看得出来。
这个世界太小了……不,应该说是花生屯太小了。
裴红蝶说:“有一件事情你一定不知道,老爷子三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博士生导师兼实验室主任了,他弃教从商完全是出于一次意外事件。上个世纪末,老爷子给一家外企开发一个新项目,后来却被告知技术不过关,老爷子脾气很大,盛怒之下砸下一句话:‘你可以说我这人有问题,但不可以说我研究的成果有问题!’然后找了一群教授,搞工商管理的、搞市场研究的、搞企业策划的……那时教授的工资远不比现在高,大家合计一下就开公司去了。经过二三十年的打拼,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举足轻重的跨国企业。老爷子兼并了那家外企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初说他技术不过关的那批人——从技术人员到CEO——全都给开除出去。”
舆嫣菲哑然,她不知道和蔼可亲的文老爷子也有这么暴躁的一面。
裴红蝶解释说:“文老爷子特别记仇,同时也特别惦记别人的恩情。他临终前也是这样要求我和仲影的,要我和仲影无论如何要再给你一次生命。”
她丢给舆嫣菲一本资料,“这是关于你的研究报告,如果你胆小就别看了。”
舆嫣菲匆匆翻了几页,那些过于深奥的专业术语她看不懂,但最后的总结部分还是看得懂的:
“……综上所述,因为克隆人是非法的,所以我们费尽心思绕过这道法律障碍,采取人造细胞的方法制造纯人造的躯体。从分子生物学角度来说,人造细胞只是具有体细胞功能,但和人体细胞的DNA组成是完全不同的。尽管完全避开了法律的限制,但在免疫学上有重大缺陷。我们采用把患者残留的体细胞在人造器官上回拨成干细胞状态,再分裂成相应器官的细胞组织,在人造器官内扩散、取代人造细胞。这一做法是一个漫长、复杂而又危险的过程,只要稍有差错,细胞就会像癌细胞一样无限增殖、扩散,导致患者死亡,或者是另外发育成一团多余的器官,导致患者严重畸形。所以患者必须接受最为细致的检查和控制,把危险控制在最小值之内……”
十、   文仲影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舆嫣菲接受了最为细致的治疗,好不容易才把不断恶化的身体状况压制下来。
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裴红蝶对舆嫣菲说:“走吧,也该带你去见文仲影了,你不管看到什么,都不允许害怕,更不能说出去。”
舆嫣菲点头,她想,文仲影从没在媒体上出现过,这对一个商业巨擘而言是很不正常的,也许他也有自己的无奈之处。
她们走进“无限雨季”公司的生化实验室。
实验室内非常暗,好像文仲影很讨厌看见阳光,窗户挂着厚厚的深色窗帘,舆嫣菲只看见一个昏暗的人影坐在黑暗中。
“你想要一个答案,对吗?”文仲影说,“我拿你做实验,原因有三个:第一,你在我们心里很重要,我要给你一次‘复活’的机会;第二,这个实验如果能够成功,无数像你这样遭受意外事件本来命不该绝的人,或者是各种原因导致严重残疾的人将获得重生的机会,这将会给我带来无限的金钱和崇高的地位;第三,我也需要这种技术来拯救自己。”
金钱、权势、地位、名誉和舆嫣菲他都要,文仲影也太贪心了,但最让舆嫣菲吃惊的是第三个理由。
裴红蝶打开房间内的灯,那一刻,舆嫣菲完全惊呆了!
她看到一个严重畸形的人瘫坐在椅子上,四肢萎缩得像芦柴杆儿,瘦弱的脖子艰难地支撑着光秃秃的脑袋,本应该是左眼的地方长着一颗肿瘤,仅有的右眼目光非常锐利。
那就是文仲影,一个不容小觑的企业霸主。一定是老天妒忌他的能力,才故意让他长成这副模样。这一刻,不管他曾经对她做过什么,她都已经原谅他了。
“十九年不见了,舆嫣菲老师。”文仲影很平静地对她说。
“是……是你……”舆嫣菲想起来了,他就是十九年前那个幼儿园拒绝接纳的畸形小男孩!
文仲影说:“我爸爸在开公司之前是一名生物学教授。也许你不知道,在生物实验中,很多实验试剂对身体是有害的,在我爸爸的那个时代,实验室的防护设施远远没有现在的好,长年累月的实验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所以我一出生就是畸形儿。”
文仲影有一个夭折了的大哥,也同样是严重畸形,刚出娘胎不到两个月就死了,再接下的来每一胎都是死胎。文仲影出生的时候,文老爷子已经五十一岁了,知道这辈子不可能有一个身体正常的孩子,但文仲影的聪颖也算让他有点安慰。
文仲影说:“我就这样活了二十四年,尽管我知道我父母也不想把我生成这样,但我还是不敢以这副相貌示人,像我这样的人,活到今天是很需要勇气的。”
因为先天畸形导致自卑,所以他一直都活得比别人努力几十倍,只有看着公司不断壮大,他才能找回一丝心理平衡。
“你十九年前的一句话,让我有勇气活到现在。”文仲影问她,“你还记得那句话吗?”
舆嫣菲摇头,以前当幼儿园老师的时候对小孩子说一些鼓励的话是很常有的事,她不可能全都记得。
文仲影说:“当时你对我说,要我勇敢地生活下去,世界上最丑陋的毛虫,总有一天会变成最漂亮的蝴蝶。就凭你这句话,我认定你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老师。”
裴红蝶扯下一块覆盖着一个两米多高的培养罐的布,培养罐里是一具用人造器官拼接成的人形躯体,浸泡在培养液里,相貌非常帅气,脑壳内部空空如也。
只要把大脑和神经系统移植过去,文仲影就能如愿以偿,破茧化蝶。
尾声 各人的结局
2047年。
裴红蝶已经四十二岁了,她现在是公司的副总裁。
代表公司到西雅图出席全球经济大会,自然是成了全球媒体的焦点。这不仅是因为“无限雨季”公司已经是全球数一数二的跨国企业,也因为她太吸引眼球了,高挑的身材、一身火红的旗袍、绝美的脸庞、一双冰冷的眼睛。
天知道她每年耗资八百万来保养她的倾城容颜,用巨资硬撑着她那貌似双十年华的身材和相貌。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但她却不知道自己是打扮给谁看,每次看到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她都有种想冲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嫁了的冲动。
但她也很清楚,很多事情都太迟了。
“其实,你真正爱的是文仲影吧?”那年,舆嫣菲在嫁给文仲影的前夕这样问她。
裴红蝶的答复是:“我没有你的勇气。”尽管裴红蝶是文仲影的姐姐,但却没有血缘关系,她甚至仍然在用生父的姓氏,但八年的距离在她心里比银河还要宽。
她唯一的寄托是舆嫣菲的两个孩子,她决定用下半生的时间培养那对漂亮的龙凤胎。
当年的实验无疑是成功的,舆嫣菲体内各人造器官的人造细胞被分裂后的细胞所取代,最后得到的是一副真正的躯体。前两年,这种技术也已通过临床实验,开始广泛应用。一场医学革命席卷全球,除了大脑受损导致的死亡之外,几乎任何伤害和器官病变都无法夺取人们的生命。文仲影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被称为“狙击死神的人”。
但文仲影已经不在了。
七年前,全球媒体第一次看见文仲影,没人能掩饰那种惊叹。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英俊得仿如天神下凡的大男孩,那惊鸿一瞥是他的人生谢幕曲:他静静躺在棺椁中,只留下满世界的惋惜和差点儿到手的世界首富头衔,年仅二十七岁。
聪明绝顶的文仲影一生只算错过一件事:他低估了实验的风险。他带着毛虫化蝶的愿望死于实验失败,说是自尊也好,自卑也罢,他最渴望的就是能拥有正常人的躯体,至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曾经是一个畸形儿。
自从老总经理退休之后,企华蔫了很久。他无法面对二十九年前的女朋友、他曾经出卖过的舆嫣菲,又舍不得离开这家待遇非常好的跨国企业,所以自动请缨调到智利的分公司工作,躲得越远越好——只恨南极没有分公司,否则他一定会去——直到上个月人事部把他调回来,升了一级职位好让他退休时比较有面子。
幸好舆嫣菲好像完全忘了他,否则以舆嫣菲直逼当年文仲影的气魄、能力,他根本不敢再在公司待下去。
傍晚。
站在总裁办公室门外都能感觉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就好像文仲影仍然活着一样。他犹豫了好几次,几乎掉光头发的脑袋渗满汗珠,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敲门。
舆嫣菲坐在靠背很高的皮椅上,看着墙上的巨幅世界地图,背对着他,长长的影子拖在地板上——就像当年的文仲影。
“总……总裁,我……我有事要报告。”十年不见,企华简直无法相信那就是舆嫣菲。
“说吧。”她的语气也明显是文仲影式的。
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事,减去生命被冻结的十九年不算,三十二岁的舆嫣菲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为了孩子,她必须支撑起文仲影曾经支撑过的一切。
企华说:“你妈妈过世了,我刚刚接到的消息……”
舆嫣菲慢慢转身,她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人心,语气平静得让人害怕,“你再说一次。”
“你妈妈过世了……死于脑癌……”企华连声音都在颤抖,难怪外头都说舆嫣菲简直就像是被文仲影附体了。
“知道了,你出去吧,顺手把门关上。”她说完又慢慢转过身去,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
她流泪了,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落下,紧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生怕别人听见。在她心里,文仲影是永远不会哭的。
她不知道文仲影也曾经哭过。


第7章 以前的黄昏
椭圆形角斗场,人声鼎沸。
又一头机械巨兽倒下了,它直径五米的大轮子被对方的电锯整个儿割开,像被撕裂的烧饼一样,获胜的那名角斗士双手拿着电锯,身上满是刺鼻的油污,正在等候那些“统治者”的指示。
一个高绾发髻的女人从观众席走出来,一身职业妇女打扮——她是这个废旧机械回收站的负责人。
她朝着获胜者伸出右手,大拇指缓缓指向下方,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处死战败者!
获胜者高举电锯,朝着战败者的主计算机砍下去,一声巨响,战败者彻底完了。一台吊车把战败者吊起,送往后方的“停尸房”,那儿的机器人残骸堆得像小山一样,它们将在那儿被拆成零件,重新回炉。
角斗场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台履带型机器人慢慢开进场内。下一场角斗即将开始了,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以上摘自禁书《第五次A.I.起义》
一、   阿氟罗狄铽
我第一次看见阿氟罗狄铽是在大学一年级的入学仪式上,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嫌她的名字又长又拗口,总是称呼她为“阿氟”。
我们的友谊一直维持到大学毕业之后,我一时找不到工作,干脆就住在她租的套间里。
“阿氟,今天没做饭吗?”我一进屋就问她。
“我不是让你自己叫外卖了吗?”阿氟在房间里对我说,“我最近太忙了。”
“我没钱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
“今天早上我给你的钱呢?”她隔着房门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