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进来的人是她正式交往不到一个月的男友企华,她犹豫着说:“今晚,只怕不方便……”她一直惦记着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的畸形小男孩,想去查一查他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试图进行家访。
这时,一辆不长眼的大卡车突然冲来,舆嫣菲只感觉到一股猛烈的冲力,天地好像突然倒转……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肇事司机一看闯了大祸,猛踩油门跑了,轮胎上拖着猩红的血迹……
二、   文仲影的实验品
2037年。
文仲影还只是一个大孩子。在很多时候,很多人都在这么想。
那年,文老爷子过世了,没过几年,文夫人也撒手人寰,二十来岁的文仲影就开始坐上公司总裁的位置。
事实上,人们并不相信年仅二十多岁的文仲影能够坐稳他那个总裁皮椅,却更容易相信给他出谋划策的是他身边三十二岁的秘书裴红蝶。
因为从来没有外人见过文仲影,有关他的种种传闻似乎比尼斯湖水怪更神秘。
裴红蝶在文仲影的别墅里,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发呆。
“仲影,你在想些什么?”
“市场份额,还有欧洲的那件案子……”
“你是说那个反垄断调查吗?”裴红蝶说,“调查的进展对我们很有利,因为市场上根本没有同类产品和我们公司竞争,案子很可能不成立。”
十九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现在的“无限雨季”公司就像一匹狼,国际市场上的西方公司愕然发现他们正面对一个强大而陌生的对手。
文仲影说:“下次的董事会,要他们加大对科研的投资,原因我想不用说了。”
“你想加快‘那个’研究项目的进度吗?”裴红蝶问他。
“这世上最好做的生意,是没有竞争对手的生意。”文仲影盯着北美大陆说。
舆嫣菲这些天一直都浑浑噩噩的,老是做梦,一会儿梦见自己浑身是血躺在马路上,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和企华在筹备婚事……很多时候,她的眼前总是出现一些穿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像是在做什么实验,有时候那些人还会停下来看她,像是在观察笼子里的白鼠。
她知道自己现在醒着,她领悟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就是在醒着。她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一片黑暗,死寂无声。她想大声呐喊,但喊不出来,甚至连喉咙在哪里都感觉不到。
又做梦了吧?她又看见了那些白大褂,还有那些奇怪的实验仪器,但这次,她好像能听到声音了。
“耳蜗装上了,一切正常。”她听见一个人在说话。
她激动得想哭,在一片死寂的无声世界中,她哪怕是听到一丁点儿噪音,也会激动得要哭。
“十九年了,如果实验失败,我们真不知道该怎样对总裁交代。”一个女人说。
那个年轻的女研究员背对着舆嫣菲,拿出化妆盒补妆,她下班之后还要去约会呢!在她收起化妆盒的一瞬间,舆嫣菲看见了小镜子里倒映的怪物:装满培养液的罐子里浸泡着一个大脑,大脑下挂着几个器官和一双眼球,那双眼球正盯着她。
那是什么怪东西?像一堆活着的烂肉!
一个研究员说:“手术时间是下个月吧?我见过她的照片,挺水灵的一个女孩,可惜现在只剩下一个大脑和几个器官了,希望手术能一切顺利……”
那团烂肉……就是她自己?舆嫣菲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三、   裴红蝶、舆嫣菲,以及……
舆嫣菲又做梦了……那是她脑子里永远也抹不去的“噩梦”:那天,那辆不长眼的大卡车,那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那毫无良心的司机闯祸之后竟然猛踩油门逃走,那硕大的车轮从她胸口压过……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她又看见那个研究室了,但这次没看见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坐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女人。
那女人一身职业女性打扮,从衣服到高跟鞋全是火红色的,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锐利,修长的手指拿着一份分析报告。她很美,全身上下透射着冰与火交融的性格。她当然是裴红蝶,人如其名,火红色的衣服是她的最爱。
从那天的车祸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过去了。自从上个月研究人员从液氦罐中将保存完好的舆嫣菲的大脑解冻以来,一切都恢复得很正常,她仍然活着。
“你醒来了?”裴红蝶问她。
舆嫣菲不回答,她根本无法说话。
裴红蝶按下一个按钮,说:“我现在通过设备把你的神经信号转换为声音,你可以说话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快放我走!”舆嫣菲的声音通过墙上的音箱传了出来,震耳欲聋,裴红蝶忙不迭地调低音量,免得耳膜被震破。
“放你走?你有腿吗?”裴红蝶问。
舆嫣菲的瞳孔猛然收缩,然后,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裴红蝶静静地听着她哭,听着她的哭声从那有着堪称完美的环绕立体声效果的音箱里倾泻出来。
——下次应该下个命令禁止在实验室听音乐才对,否则那些研究员多好的音箱都敢往实验室里装。裴红蝶觉得自己太纵容他们了。
一小时三十分钟零八秒后。
“哭完了吗?”裴红蝶问舆嫣菲。
舆嫣菲哽咽着说:“杀了我吧……”
裴红蝶耸耸肩,“杀人可是重罪,想死的话请自杀,我不会阻拦你。”
自杀?舆嫣菲整个身体只剩下大脑和几个器官,想自杀只怕比登天还难。
实验室里只剩她的哽咽声,裴红蝶说:“能活着就别死。我查过了,你是独生女——你死了,你的父母怎么办?如果你能配合我们,你还有重生的机会。我敢保证,一个月之后,你能够再次拥有一副身体,和你出车祸之前一模一样。”
“你是谁?”舆嫣菲带着哭腔问。
“我是裴红蝶,‘无限雨季’公司总裁的秘书。”裴红蝶回答说。
“我要见总裁!我见过文老爷子的!”舆嫣菲哭着说。
“老爷子几年前死了,脑溢血……现在的总裁是他儿子文仲影。”裴红蝶黯然说。
舆嫣菲沉默了,文老爷子是个好人,但她不敢指望他的儿子也是好人。
裴红蝶说:“仲影说了,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实验的志愿者,那样我们就可以为你进行手术了。”
“我有不同意的余地吗?”舆嫣菲问。
“当然有,如果你喜欢一辈子保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并且待在这个比洗衣机还小的培养罐里的话。”裴红蝶对她说。
舆嫣菲除了同意,别无选择。
一个月后,舆嫣菲接受了手术,一切都还算顺利。当手术完成之后,她再次拥有了一副身体。那次让她丧生的车祸好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似乎一切如故。
“我想回家。”书房里,舆嫣菲对裴红蝶说。
“不行,你还要接受一段时间的观察,我不敢保证你的身体能完全正常运作。”裴红蝶说。
舆嫣菲说:“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
裴红蝶拿出一份资料,“这是你的手术记录,你全身上下,除了大脑以外,包括内脏、血管、皮肤在内所有的器官,都是由人造细胞组成的。尽管你的身体各器官的表面抗原都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被抑制了,但会不会出问题还是未知数。”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舆嫣菲问她。
裴红蝶说:“不知道,也许两年之后,也许永远不能。最糟糕的情况是你死于实验失败。”
死于实验失败?舆嫣菲打了个寒战,她顿时觉得自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裴红蝶当然知道这个实验的风险。舆嫣菲体内的人造器官表面都覆盖着一种特殊的信息素,正常人的体细胞碰到那种信息素,就会“忘记”自己已经分化,重新回拨到干细胞的状态,然后再次分化成和人造器官相同的体细胞,并开始扩散、取代组成人造器官的人工合成细胞,最后将会长成一副真正的躯体。
对舆嫣菲而言,实验失败最可怕的后果也许不是死亡。如果实验失败,她就算不死,全身细胞也会胡乱分裂疯长,她会变成一团活着的肉球,或者是长出七八只手、五六条腿、三四个脑袋,多长出几个器官什么的。
裴红蝶对她隐瞒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后果。
“我要见文仲影。”舆嫣菲又提了一个要求。
裴红蝶点了支香烟,冷冷地看着舆嫣菲,“总裁不是人人都能随便见的,这个你应该明白。”
舆嫣菲发现了裴红蝶眼中的戒备,她是不会让任何女人去见文仲影的。舆嫣菲只觉得裴红蝶误解了她的意思,辩解说:“我只是……”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劝你都别去见他,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裴红蝶说。
这女人看起来好像会吃人。舆嫣菲并不知道裴红蝶是文老爷子的心腹,能让老爷子把文仲影托付给她,很大的原因是看中她强硬的手腕镇得住局势,能为自己的儿子保驾护航。
传说中,冥府的大地上有一条隔开阴间和阳间的大河,河边盛开着用鲜血浇灌的彼岸花,如果非得要用鲜花形容女人,裴红蝶就应该是那血红的彼岸花了。
四、   死人不再有家
一个月之后,舆嫣菲跑了。
裴红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冒起。
报警吗?告诉警察一个十九年前死掉的人从这房间跑了出去?
动用公司的保安去找人?那要怎样才瞒得过文仲影?裴红蝶是有些害怕文仲影的,那个孩子……
以裴红蝶比文仲影大八岁,而且还当过他的家庭教师的身份而言,她的确可以把他视为“孩子”,但文仲影的潜力实在可怕。短短几年时间,公司高层就已经没人敢把他视为毛头小子了。
文仲影的手段她见过,她是最清楚他的人,所以才会感到害怕。
一个小时之前,舆嫣菲还在裴红蝶的别墅里,她撕了床单结成绳子,从二楼窗口垂下,躲过守卫,逃了。
爸爸妈妈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知道她现在被困在这儿?每当想起父母,她的胸口就一阵刺痛。
她穿过别墅的灌木丛时刮伤了手臂,她顾不得伤,匆忙逃走。
舆嫣菲并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觉得好像一夜之间,花生屯就变样了。
她回到那年出车祸的马路,原来的黄土路现在已经是水泥路面,当初的花生屯只有一条不到一公里的路,屯子周围全是被文老爷子买下的地皮,整个屯子就像被高塔似的起重机包裹起来一样,现在却已经是一坐高楼林立的小城市了。
原本熟悉的花生屯就像一个穿着土布棉袄的小姑娘,现在却陌生得像一个打扮时髦的少女,唯一没变的就只有名字。
舆嫣菲走在街头,紧张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希望能找到一个熟人。
“企华,很抱歉让你久等了,按老习惯,谈完业务之后应该和你去最好的茶馆喝两杯的。”一串夹生的汉语传入舆嫣菲的耳朵。
企华?她以前的男朋友?她转身,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在和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说话,那个中年男人笑着说:“虽然说咱们是老朋友,但今晚只能陪你喝到十点半,要是我回去晚了,我老婆会拿着鸡毛掸子等我。”
外国人笑了。中年人又说:“从明天开始我有一个星期的休假,我的职位将由别人担任,因为我休假结束之后就要升任业务部的副主管了……”
是名字相同的人吧?舆嫣菲很失望,她努力寻找印象中的家,最后在一座陌生的房子前停住了脚步。
房子前有一棵老槐树,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爬的树。老槐树比以前高了些,原来的平房却变成了小楼房。月光下,一位老妇人正坐在门口,和邻家的老人们聊家常。
舆嫣菲鼓起勇气走过去,“请问,这儿以前有一家姓舆的人家吗?”
“你是……”那些老人疑惑地看着她,只觉得有些眼熟。
舆嫣菲看见老妇人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心头一震,“妈妈!”
小时候的舆嫣菲像个野小子,整天爱爬树。七岁那年,她爬上家门口的老槐树,却不知道有一根树枝已经被虫子蛀空了。那天,妈妈下班回家,恰好看见她爬在树上,树枝已经断了一半,她抱着树枝直哭。妈妈紧张地张开双手,她连人带树枝从六米多高的地方掉下来,树枝刮伤了妈妈的手腕,留下一个很深的伤口……
老妇人全身一震,茫然地看着舆嫣菲。妈妈为什么老了这么多?舆嫣菲只觉得鼻子一酸,说:“妈妈,我回来了,我是舆嫣菲呀!”
老妇人突然往后一倒,不省人事。那些老人惊恐地看着舆嫣菲,就好像看着一个前来索命的恶鬼。舆嫣菲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撒腿就跑。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只觉得那些老人的眼神在说:“别再回来了,既然死了就早点儿投胎吧!”
她一直跑到跑不动了,才坐在地上喘着气,眼泪直流。等到稍微喘过气来了,才发现这是一片依山而建的高档别墅区,现在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为什么?为什么花生屯全变了?她突然看见街边的广告牌,那是一则商厦落成后的招商广告,上面标明的时间赫然是2037年!
“你是什么人?”一个保安问她,亮晃晃的手电筒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舆嫣菲小声说:“我不知道……”她知道屯子里的保安有一套住户姓名查询系统,那是很久以前文老爷子为了维护屯子的治安而购买的,姓甚名谁,住在哪里,一查就知道,如果她说她叫舆嫣菲,难保不被当成疯子。
保安不耐烦地说:“哪儿会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流浪汉收容所在屯子东头,精神病院在屯子西头,还是劳烦你自己走过去!”
“老爸,我说你就别玩太晚了,要是老妈生气了,那可是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哦!”一个十七八岁、说话带港台腔、衣着火辣的女孩踩着溜冰鞋,紧紧跟在一辆奔驰车旁边。
车里面的人不耐烦地说:“不是才十点吗?本来还有半个小时的。”
那个女孩说:“老妈给了我一百块钱,叫我看紧你一点儿,还说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咦?前面有个野女人挡道,我过去看看,你可不许看呀!”
女孩绕着舆嫣菲转了两圈,大声说:“老爸!这个女人好像你照片上的初恋情人耶!快下来看看!”
男人走下车,舆嫣菲认出那是在街上和外国客户交谈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仔细看了一眼,惊呆了,“是你?”
女孩踩着溜冰鞋围着男人转圈子,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老——爸——她是不是我同父异母的私生姐姐?我可要告诉老妈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