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她皱了皱眉,“但还是说不通啊。假设真的有人想在阿姆派特或是南方某个地方打下一块殖民地,或者想要一支自由兵团、从零开始组建军队,大可在各地的盈余拍卖会上买到一切必需物资,便宜得很。”
我笑了。
“是的,”我说,“确实可以。你还能买下一千个熟手匠人,开一个大作坊。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呢?”
她又开始低头思考。这时茶来了,我倒了一杯,放在一边晾着。
“钱。”她说,“现金。不管幕后人是谁,这个人一定没钱。”
“但舍尔登——我是说那些海盗。”我找补得有些迟了。她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得知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情时她就是这副样子。
“应该是一笔长期买卖。”她慢慢说道,“眼下没好处,先干活,过一段时间能拿到丰厚报酬。舍尔登人的行事风格不是这样的,”她加了一句,“计划性太强了。你也看出来了吧?对他们而言,‘长期’就是明天下午。”
“我也这么觉得。”
她皱了皱眉,“所以,既然他们有兴趣干这一票,那赚头一定不小。在将来某个时候,肯定能得到巨额回报。”
她在很多方面都有她父亲的影子。她勇敢、忠诚、善良,如刀锋般敏锐,又滑溜得像根泥鳅。可能她父亲更有魅力些。
“有趣的是,”我说,“他们在劫掠之前,先烧掉了所有绳子和木桶板条。”
“基础物资。到手的话,很容易找到买家。”
“也可以自己拿来用。但都没有,一把火烧得精光,而且这件事是在劫掠前做的。仿佛被特意告诫过:先干这个。”
“确保帝国舰队无法追击。”
“暂时追不出去而已。”
“有人指挥他们。”她肯定地说,“先对付舰队,再搬货。”她看向我,“这就有意思了。”
“我昨晚困得不行,但整晚都在想这个问题。帝国海军暂时无法行动,但如果幕后人动作快的话,他需要的大概就是这么点时间。”
“而他把我们的军用物资抢了,我们什么都没剩下。”
我点头,“都是因为集中供应制度,让他们打了个一石二鸟。我们短期内是瘫痪了,陆军和海军都动不了。他那里一切就绪,我们却一团糟。那么最大的问题来了,他是谁?”
“艾克门人和奥可辛人绝对不会雇海盗,所以可以排除。再说了,干吗要跟我们打?他们还要为自家门前的野蛮人头疼呢。”她摇着头说,“抱歉了,想不出来。”
“我以为你很聪明呢。”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你是个小丑,我不跟你计较了。我呷了一口茶。二狗酒馆的茶泡得恰到好处,可以说非常难得。因为他们自己不喝,我是唯一的顾客。入口淡而清爽,回味浓郁,令人放松。几百年来,这茶叶是艾克门帝国出口的最好的东西。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这是敌人对我的又一照顾。
“聊这些有什么用呢?”她问,“你怕了。”
“肯定啊。”
她略带嘲笑地瞟了我一眼,“这事与你无关,”她说,“你不过是个镀了金的木匠。”
“镀什么金啊。”我说,“不过你说得对,确实不关我的事。”
说话间,她一直在盯着某个酒保。她能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看出谁偷藏了一枚硬币。
“很好。”
我笑了。
“但我真的担心。该管这件事的人感觉不太上心。如果你——”
她叹了口气,打断了我,“我喜欢跟你说话。但我父亲说得对,‘他是一条害虫,别接他的话,否则他准会让你头疼。’”
“愿他安息。”
现在,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了。
“你这是干吗啊?”她说,“跑到我这儿来,拿一大堆与我无关的事让我想?我不喜欢这样。”
“你喜欢的,就当我陪你下象棋吧。”
“为什么啊?你明明都知道,却非要让我慢慢想。”
“因为你父亲不在了。”我说,“他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既然没法跟他聊天,只好来找你了。”
她对我笑了笑,没有被惹恼,“你知道吧,”她说,“他在有一次生病的时候,拜托我照顾你。好好看着奥尔罕,他说,别让他受伤害。那时我只有十二岁,这话听着很怪。”
“你答应了?”
点头。
“我把手背到背后,十指交叉,算是起誓了。”她把手肘放在桌上,“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不在其位,自然什么也不做。我们刚刚说过了。”
“这可不像你,你从来不会因为职位限制就收手。”
“真的什么都不做。”我说道,“除非如果他们想修一座桥,我才会立即动起来。”
我太了解她了。她很爱这种游戏,可以时不时活动一下脑子。女人无法在帮会中谋得职位,但绿帮中许多有见识的男性经常来二狗喝酒,跟老板娘闲聊。更妙的是,此时的绿帮势力正好压过了蓝帮,这可是一百年来头一次。
对了,你可能对帮会了解不多,而外地人能知道的就更少了。也许你只知道竞技场里有两拨观众,一拨支持蓝色,另一拨支持绿色;他们在角斗、战车比赛中为自己一方欢呼——这些都是事实,但这只是个开始。在大约250年前,蓝色战队的支持者把已故角斗士和战车驭手的儿女和遗孀聚到一起,形成帮会,绿色方立刻效仿。不久之后,他们又投入更多资金,连帮众的家人一起照顾。你每周交给帮会几个铜特拉齐,将来你家遇到困境,就能得到一定帮助,直到你重整旗鼓为止。这么好的点子当然备受推崇,也当然迟早出岔子。很快,帮会财政就控制了巨额资产。因为平民不能拥有土地,这些钱全被投到航运和制造业。金钱带来了权力,而使用权力的人并不总是诚实明智的。接着,绿帮开始控制码头劳工,蓝帮则把影响力伸到了运输业和低级别的官员中。官府很快就害怕了,试图干涉,这就有了胜利公园暴动的事情。市长找来赫斯人助阵,两万多人死在竞技场。从那以后,帮会就一直保持低调。严格来说,他们做的事、筹集的资金和由此产生的一系列营生都是违法的。但从古至今,这从来没能阻止任何人做任何事。另外,如果你在这座大都会生病或受伤,你一定是求助于帮会,除此之外的选项都无异于等死。艾科玛的父亲掌管着绿帮基金,在那次暴动中是个重要角色。他坏事和好事都做了一箩筐,最后在竞技场上忘了侧身让步,被人串成了烤串。我本以为他打拼多年,女儿这辈子肯定不缺钱。结果他私吞了多少钱财,就在赌桌上输掉了多少。据她所知,剩下的钱够给她买下二狗酒馆;其实并不够,我不得不从兵团经费里拿出一部分给她救急。好吧,这钱本来是要买三千把标准铁锹的,不过我们铁锹多的是,不买也没什么。顺便说一句,遇到她父亲之前,我一直是蓝帮的。所以你看,人可以改变主意,甚至背信弃义。
绿帮和蓝帮的设定借鉴了风靡古希腊、古罗马和拜占庭帝国的公众娱乐活动:战车比赛和角斗比赛。这两种比赛和现代体育竞技一样,有战队,有联赛。其中,蓝、绿两支战队在不同时期都有大量狂热的支持者,这些支持者渗透到社会各个阶层,他们划分势力范围,形成帮会,在国家经济、政治、农业等各个方面角力,是现代政党的雏形。​


第4章
铸假币的人第二天就找到了我,我们关系一直不错。去旧花市把金币换成银币,能得到去铸币厂得不到的好处。官府规定,一百六十个托尼丝换一个金斯塔隆。但现实是,他们的一家之言并没有多少的分量。铸币厂的金币纯度是九十七,这给了我议价优势。那天我的朋友们有点紧张,可能是担心克拉希斯的事影响船运,而黄金对缓解焦虑很有帮助。最后议定的价格是1兑216。所以我赚到了,我兵团的应急资金又多了一大笔钱。正是靠着这笔秘密的钱,我才能在争夺补给品时报出比其他兵团更高的价格,在财政部缺钱时继续给手下们发工资,在后勤部穷困时花重金给大家买质量合格、缝合口不会开裂的靴子。在这支庞大的帝国军队里,如果你肤色不寻常,上面还没人罩着,你就只能像这样,事事比别人多想一步。这个游戏我相当擅长,所以玩起来也无比认真。
佐纳拉斯舰长宁可咬掉自己的一只耳朵,也不愿意承认他听进去了我的话。所以负责日常守卫的第一舰队被召回、被派去谢厄姆河口一定只是巧合。舰队到达后发现,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渔村都荒废了,船和渔网不知所踪,牲口圈空空如也,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他们放火烧了几间荆棘棚——我猜这就是向那些未开化的野蛮人宣扬我们先进文化和优越生活的最好方式吧?之后舰队返航,运气却不太好。他们在派拉海附近遇上了一场可怕的风暴,三艘船沉海,剩下的也失散了。一周后,舰队才重新聚齐,他们又花了一周时间修整,才起帆回海湾。我找到一艘领头船上的候补军官,他告诉我,舰队一绕过苏伊达斯海岬就看到了一缕烟柱。他看到了烟柱,也就是说,天上没有风。船到海岬突然没了动力,停在原处,真是太倒霉了。这种事时不时会碰上,没人搞得清原因,也无法可想。第一舰队大多是三桅帆船和双层桨座战船。战船身形巨大,风帆更是大得离谱,跑起来轻快灵敏,但前提是风得够强。舍尔登人用的是瘦长的小帆船,一边二十支桨,一张方形大帆,无风的时候可以靠桨前进——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他们刚刚烧抢了萨尔平思,返程时正好从舰队旁边经过。那个人说,他数了数,有八十七艘,吃水很深,显然是满载而归。而舰队无力阻止,也无法追赶。
我真是蠢到家了。这个情况佐纳拉斯舰长也没料到,但它并不能让我好受一点。萨尔平斯是——抱歉,曾经是——只为一件事服务的重要枢纽。阿姆派特运木炭的大驳船在这里停靠、卸货。每月有数千吨木炭在这里停留,供应兵工厂的炼铁车间和铸造车间。所以,船员们当然隔老远就能见到烟柱。舍尔登人显然毫不慌张——他们给所有的小船都塞满木炭,一直塞到船上都快站不下人了,才把剩下的存货点燃,一走了之。运气站在了他们这一边。如果不是因为那场风暴,抢劫完之后又突然风停,他们会在派拉海正面撞上第一舰队,然后全军交代在那儿。我猜,策划这次抢劫的人肯定以为佐纳拉斯的部下会多花些工夫,在谢厄姆河口找到一群替罪羊杀了再返航。不过,运气总是会眷顾勇敢的人。
我在都城的差事到此彻底办完了。我雇了三辆大车,载着我那些成色存疑的银币回了卡科迪蒙的军团指挥部。我平时喜欢用快船运货,但不知为什么,现在突然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我急于出城,免得普利斯卡将军又把我叫去开会,于是我搭了艾伊纳的车,他是废金属一行的佼佼者。我与他在卢索告别,又在独角兽客栈租了一匹马。我讨厌骑马——第二天还好,第三天真的会全身酸痛——但直觉告诉我,我需要回到自己人中间,找些活儿干,最好是在很远很远、通信不那么畅通的地方。
至于要干什么,我倒是专为这种情况存了些杂活。九个月前,有个军事学院的愣小子叫我们在牙山给他修一座桥,桥的尽头通向阿姆派。我当时可不愿意清理山路,像蜗牛一样把整套工程设施运进深山。于是我回信说,等我有空再来处理。现在我终于有空了。要离开舒适而快乐的卡克迪蒙,去荒山野岭劳作,士兵们不大开心。但我偶尔一次的耳聋症适时发作,于是大伙儿就这么上路了。
在大雾和暴雨中,在两岸的峭壁之间、汹涌的河水之上,我们建造着桥梁,只为了让军事学院那小子去隔壁小镇追女孩时不用绕路多走十里。这其中的细节太无聊,我就不多讲了。实际上,我们最后完成得很漂亮。不是我自夸,但这项工程没花国防部一个钱,用的全是捡来和讨来的物料。人力损耗只有两只骨折的手、几处撞伤和瘀青。每天早晨醒来,一低头就能看见七十英尺之下的滔滔白水,在这样的景致里开始一天的工作其实挺不错的,相信我。但时间和精力依然耗费很大,我感觉手下们已经起了疑心,开始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一走近营火,火堆周围的说话声就止住了。我应付了不少隐晦而刁钻的问题,这让我很不自在。幸好手下们对我还算信任,否则就真的尴尬了。
地图越往上的地区,信息就越不畅通。在这里,唯一能带来新闻的是硬币,如果都城换了皇帝,少数几个识字的就能从硬币上读到。要用到这座桥的士兵们已经三年没和国防部联络,工钱也欠发很久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放羊、种卷心菜。年轻的军官左边手腕上有一道疤,那是他无聊至极,想割开自己的血管时留下的。所以,等到我们修完桥,慢悠悠地撤出这个地方,退到曼督拉,顺手加固了那里的水渠之后,我才终于听到一些关于萨尔平斯的详细情况。
我在那儿遇见了一个点头之交的熟人,是来收税的。帝国有个沿用了几个世纪的巧妙制度:富人或财阀向官府交纳整个行省的额定赋税,换来的则是该省的收税权。他们可以极尽压榨之能,只要不把人逼造反就行。我认识的这个人是个新手,刚刚盘下这门生意。我猜财政部早就料到他会搞出乱子。他向帝国支付了七万金斯塔隆,外加六百名由他支付薪水的迪马维达弓骑手,获得了曼督拉山谷的收税权。愉快地横征暴敛了六个星期后,当地人宁愿烧掉自己的房子,把自己的牛羊赶下悬崖,也不想坐下来和他讲道理了。他没办法,只好派人回都城,寻找愿意接手这桩生意的傻瓜,思乡之情与日俱增。我心疼他,真心诚意的。
他告诉我,灯塔看守人看到贼寇在雾中航行,穿过暗礁密布的浅滩,从西北方向去了萨尔平斯。这是不可能的,我说。他责怪地看我一眼,表示他只负责复述听来的话。他们驱赶码头工,他继续说,让他们装货,直到把船装满为止,然后把所有人——文员、工人、士兵——关在主仓库里,把门钉上,在屋顶点了把火。不可思议的是,有两个人活了下来。他们很幸运。大火中最可怕的通常是浓烟。木炭不太冒烟,只会释放有毒的气体。但这两个人爬进了两个水桶里。水变得很热,几乎把他们焖熟了,但木桶起了保护作用,坍塌的椽子没砸到他们。他们撑了足够长的时间,见到了地方官并录了证词。贼寇自然就是舍尔登人。他们的船很特别,灯塔看守人年轻时在北方做生意,见过他们的船。这个情况和我之前听说的大同小异,除了一点:虽然满载着赃货返程,他们却硬是在瞭望角停下了船,打烂了那儿的灯塔,才继续往前走。这件事做得很蹊跷,唯一解释得通的原因就是,他们确信从友情海返航、这两天就会抵达都城的第二舰队其实没那么快到,他们要过段时间才会通过这片浅滩。没了灯塔,第二舰队要么只有迷路,要么就得老实等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