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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提努斯动用人脉,在市政工程处给我安排了一个小房子,算是特殊优待。这里原先是堆放木炭的仓库,再之前是巡夜人的狗棚。再往前回溯,就要说到特穆伦大帝征服玛希恩三世领导下的罗珀人帝国后,为祭奠火神而兴修的火神庙——这间房子正是由庙宇彩绘回廊的残壁组成。都城历史悠久,随处都能挖到了不得的东西。不管怎样,市政处的文员允许我在房里放一点私人物品。别人寄给我的公文和信件则堆在门口一个旧箱子里。我用三个货运板条箱做了一张床(记得吗?我会木工)。我今天没精力去管新的信件,直接爬上床,毛毯往身上一裹,便沉沉睡去。
我被一个憨货叫醒了。他身材高大,镀金的鱼鳞甲从头武装到脚,像一条直立起来的鱼。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干吗?”我打了个哈欠。
“奥尔罕上校?”
又是例行开场白。
“怎么?”
“普利斯卡将军向您致意,委员会有请。”
这当然是睁眼说瞎话,普利斯卡将军根本不想看到我出现在他的辖区,我晋升上校那会儿他就表明过态度了(幸好那时候不是他说了算)。他更加不愿我进入他的委员会,但可惜他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
“什么时候?”
“现在,先生。”
我哀号一声。我的长袍上还沾着血,而且被戳了一个洞。马拉塔的医生们还在袍子下给我裹了一层灰白色的绷带。
“我得洗个脸,换身衣服。”我说,“给我十分钟好吗?”
“不行,先生。”
我在这间房里放了一件备用的斗篷和一顶红色毛毡帽。尽管天气很热,我还是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厚厚的羊毛毡能把我捂熟,但总不能一身血衣去开会吧。我起身出发,穿得像只金鱼的男人迅速跟上,走位精准,一看就是专业押犯的。其实抓的人是我,很久没有人开口。
“这事没那么复杂,”佐纳拉斯舰长说,“第五舰队四天后就能出航。有了它们,舍尔登人别想再来进犯。”
人们一个接一个点头,就像微风吹过枫树林。我感到血液上涌,在我的后脑勺疯狂跳动。别说话,我的脑子在哀求。
“等一下。”我说。
散会后,我本想从希尔街溜走,但逃不过福提努斯。他把我拉到美克拉特喷泉旁边。
“你疯了吗?”他问。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说。
他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事实。”他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惹怒了一屋子的重要人物。”
我耸耸肩。
“他们从来对我没什么好感。”
“奥尔罕!”只有他这么叫我,“你是个聪明人,你有脑子。在这座城市里,这是难得的品质。但你得好好改一改你那脾气。”
“我有什么脾气?”
为什么我要得罪都城唯一受得了我的人?抱歉,我不知道。
“奥尔罕,你这毛病必须改,否则总有一天会惹出大麻烦。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你把怨气堆在心里,又不自觉地表露出来,就像一头涨奶的奶牛。你一上来就呛人,说得再对再有道理也没用,别人宁死也不愿意听你的。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天帝国覆灭,你多半要承担全责。”
我听完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说,“好的建议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变坏了。”这话让他难得地笑了,“我该找个说话漂亮的人帮我说。这样大家就会听了。”
福提努斯面无表情。
“这个不一定,我还是希望你能学点礼节,别这么粗鲁。”
我叹了口气,“你看起来需要喝一杯。”
福提努斯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但这次他摇了摇头,“太忙了。”意思是最近要务缠身,如果有人看见他与一个奶白脸一起在公共场所喝酒,会很麻烦,“你长点心吧。如果哪天因为你这愁人的性格把事情搞砸了,损失会很惨重的。”
好吧。我真的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一路走到了希尔街街口。但问题是,我没说错啊。我只不过是指出,第五舰队哪儿也去不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哪都没法去。佐纳拉斯舰长说这事他可没听说。我告诉他帆船所需的绳子和板条(两样东西放在同一个货舱,在帝国海军的小船上接受治疗时,我得知那堆玩意儿叫“木桶板条”)被一把火烧成灰了,所以——
你是不是有点跟不上了?也许我应该解释一下。这叫“按需库存”。对海军来说,这样操作每年能省下一大笔钱。此前,我们共有六支舰队,每支各三百二十艘船。但一条光秃秃的船什么也做不了,需要配备桅杆、帆、浆、绳子等等;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装淡水用的桶。没有水桶,帆船只能在看得到陆地的范围内航行,每天都需要补充淡水,天气炎热的话,一天得靠岸两次。你想想看,如果给每艘船准备这样一套东西——你的算术比我好,自己加吧——总之数量庞大,价格高昂。其实,平时漂在海里的一般只有两支舰队,紧急情况下也就才三支。另外,船厂曾经下了大力气,保证所有船只的所有配件都能通用。这样一来,官员想到这个办法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一支守卫舰队负责海峡区域防务,而且是永久服役,所以装备一直是齐全的。另外五支共用足够装备两支舰队的物资。为了方便,也为了提高效率,这些物资全部屯在克拉希斯,好在有需要时立即派发。
显然,佐纳拉斯舰长对这一切多多少少是了解的。但了解和考虑到是两回事。也许他非常清楚他的绳子和板条早已化成灰了,自己连一艘船都开不出港,但不想跟在座的人分享这个秘密。不管怎样,他朝我大吼了一通,说我撒谎,说我是个十足的白痴。他骂得完全正确,但是这跟目前的问题无关。普利斯卡将军直白地问他,你到底能不能派一支舰队去佩尔米亚?于是佐纳拉斯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他跳起来,给了我一个让我牙根打颤的愤怒眼神,然后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间。
会议就这么结束了。要我说的话,这样也不错。我当时已经给自己找了一箩筐的麻烦,如果会议没有以这种令人迷惑的方式中断,我很可能还会想到关于克拉希斯的其他问题,在会上提出来,并最终断送我的脑袋。
于是,我在都城没事干了。严格来说,既然事情已经办完,我应该回兵团继续处理文书的。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个好主意。很难想象帝国的将军、舰长、内政大臣,或某一位部长,或是他们众多手下中的某一个,会趁着一位帝国现役军官独自回家时,在荒野无人的道路上安排一场谋杀。但即使是在我们这样一个治安良好的帝国里,也有强盗、退伍士兵、逃跑的奴隶、心怀怨恨的农奴、宗教狂热者、疯子,还有其他长途旅行的危险——各种为了一颗鞋钉就割断你喉咙的坏人,不时有自讨苦吃的军官成为受害者。等一两天吧,我对自己说,找找商户或朝圣者的车队,搭车走。不去冒无谓的险,这个观点我十分赞同。一个智者曾经说过:运气和独轮车的区别是,独轮车怎么推都行,对待好运却万万不能得寸进尺。
第3章
当然,城里也不乏小偷、疯子和各种不幸的意外,但在城里你可以采取措施,尽量降低危险系数。比如说,想躲开找你麻烦的官府,最好的求助对象当然是那些天天都在躲,并以此为生的人。
我有严格的交友准则。杀人犯、抢劫犯、大盗和敲诈团伙都得排除。剩下的能做朋友的人还是很多。老千我觉得挺好,但他们太聪明了,而且总在找机会干一票。所以我总体倾向于跟铁匠、钳工等铸假币的待在一起。这群人真的不错。杀手和小偷比较自由散漫,相比之下,铸币团伙有着令人敬佩的严密的分销网络、保密团队和所有你能想到的跟他们这一行沾边的三教九流的人脉。认识他们之后,你就会发现这些人十分友善,几乎不会干坏事(帝国需要钱币,官办造币厂产能有限,他们不过是在帮忙罢了),而且常常展现出精湛的技艺。如果有谁觉得他们是一群懒惰的半吊子,我建议他们亲自试试剪下银托尼丝的边缘,直到剪下的料子够做一个完整的托尼丝为止,看他们叫不叫苦。
于是我去了旧花市。如果你没来过都城,我可得解释一下。旧花市不卖花。都城许多地名背后都有历史,是以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事来命名的。为了避免误导人,花是那里唯一买不到的东西。生老病死的行当在这里都能找到;一束简单的玫瑰花,对不起,没有。旧花市的地下是一整个街区的废墟,一百五十多年前,这里发生过地陷。之后人们发现,一条地下河从希尔街所在的山丘间流下来,流经花市正下方,注入海湾。一场山洪顺着河床冲下,冲坏了打在泥土里的地基,让整片区域都坍塌了。城里寸土寸金,就连莱登门以南也不便宜,所以在运走了瓦砾废墟后,人们立即把桩子打进了泥土里;贫民区至今有一大块建在河床之上。这样的城市规划让人咋舌。不过以工程师的角度来看,我还是很佩服的。
我直奔二狗酒馆,在离壁炉最远的角落坐下,要了一碗茶和一盘蜜饼。在二狗酒馆,只有我一个人会叫茶喝。
过了大概一分钟,她从后堂走出来,坐在我对面。
“你真有种。”她说。
“你已经知道今早的会议了?厉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鼻翼翕动,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有人找你。”
她叫艾科玛,我和她父亲多年前在军队里相识。我们一起当了一阵子的兵,后来他退役转行去了角斗场;因为打得好,当上了绿帮领袖。和我一样,他的职业生涯很顺利,短短六年时间就从新手一路上位,成了帮会老大。我想念他。艾科玛十四岁那年我对她说,她父亲临死前曾卧病在床,拜托我照顾他的女儿。当然这是我胡说的。别搞我女儿,否则我把你脑壳掰下来——这话更接近真相。当然床也是不存在的。他在沙地上流血而死,死的时候七万观众围着他欢呼。这种死法感觉有点怪。
“只要不是官员,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耸耸肩,“两个北方人,一个奶白脸。我告诉他们我没见过你。这是真话。”我放松下来。那奶白脸是个生意上的伙伴。事情是这样的:官府付给我几个金斯塔隆作为军队的薪水。我需要把它们兑换成一堆银托尼丝才能分给士兵。由于铸币厂生产力不足,银币永远在短缺,金银之间没有官方的兑换渠道。这说不上是谁的错。如果你想当铸币厂的头,你首先得花巨资从首席大臣那儿买官。这些钱总得想个办法回本。这不是问题:铸币厂每生产一千枚钱币,你就能得到一枚作为薪水;又因为铸造一枚金币所花的时间和银币、铜币相等,于是铸币厂开始疯狂生产金币,必要时铸一点银币,但坚决不铸铜币。军队剪下铜管、铜号上的边角做成铜钱,解决了大家做买卖没找零的问题。所以,当我需要拿银币给手下们发工钱时,我自然会找上北方人和奶白脸这样的诚实商人,把官方发行的金币换成不那么官方的银币。我在旧花市认识那么多人也是这个原因。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我能在帝国军方混得风生水起了吧。那些为我的工作提供关键性帮助的人不太跟蓝皮肤来往,见到从军事学院毕业的帝国贵族更是转头就跑。
她看着我,“不是好事吧?”
我点点头,“糟糕透顶。”
她叹了口气。她并非闲着没事干,但每次我想聊天,她都会腾出时间倾听。她朝酒保点了点头,后者做出一个难过的表情,转身去给别桌倒酒。
“官场麻烦?”
“差不多吧。”
“我对那一套没兴趣,我靠劳动养活自己。”
“你真聪明。”我说。
她淡淡一笑,“你又想骗我玩脑力游戏,让我猜你想说的话,对吧?”
“是的。你每次都玩得很好,因为你很聪明。”
虚荣心是她唯一的弱点。她知道自己长得美丽,男人们对她说过无数遍,她早就听烦了。只有我赞美她的脑子。
“然后呢?”她问。
“克拉希斯的事,你听说了吧。”
她点头,“有一群海盗之类的人偷了许多物资。”
“对。”我说,“你脑筋转得快,告诉我,为什么这件事让我头疼?”
她想问题时总会低下头,盯着双手,仿佛在祈祷。她做出这副样子时,你最好别说话,因为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在遇到难点时会皱眉。想通之后,就会重新坐直,双眼直视着你。
“怎样?”我问。
“他们拿走了什么?”
聪明的姑娘!“无法确定,”我说,“我只在海军小船上听到只言片语,我又没在那儿待太久。但听那些人的语气,应该大部分是基础军用物资。”
“那是什么?”
“靴子,毯子,三百桶鱼鳞甲甲片,两千码帆布,七千顶头盔衬垫,一车车木桩……诸如此类的。”
她缓缓点头。
“好吧,”她说道,“假设我是个生意人,花了大价钱张罗船队,做好了遇上帝国海军、大打出手的准备——这是必然发生的。投入了这些能得到什么呢?木桩和柴火差不多,都是——”
“从树上长出来的?”
“别添乱。帆布可以做衣服,但费了牛劲只能赚几分钱,头盔衬垫……”她耸耸肩,“完全没用。没人会买那东西,除非你亏本卖。”
“但是?”
她轻快地点点头,“军队、政府……但政府不会从其他政府那里偷物资,风险太大了。还不如自己生产,造价低廉,供给稳定。”
她知道的大词可真多,肯定是跟我学的。我自恋地想道。
“所以呢?”
“等等,我还在想。海盗莫名其妙地干了一票,偷了一大堆东西,却不值几个钱,销赃困难,面临的危险却高得可怕。所以——”她低下头,仿佛有个无形的帮手把答案喂给了她,“是偷给某个组织的。”
“组织,但不是政府,你之前已经排除这一点了。”
她用大拇指搓了搓手掌,她的老父亲在困惑或发怒时也喜欢做这个动作。
“不是政府,也许暂时还不够格,但——”
“想搭建一个政府班子。”我打了个响指,指着她道,“所以嘛,你父亲总夸你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