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乔治和吉姆叔叔大吵了一架。那是十一月的事,天黑得早,挤完奶吃过晚饭后,乔治偷偷溜进树林,去山脚下的那个山洞和安娜幽会。他们在那儿待了很久,还整修了一下山洞。那山洞距离安娜父亲的牧场北部很近,不是很大,但能挡风。等做完这些再亲热完,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家里出了事。但这段时间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偷他们的鸡,这他是知道的。一定是因为这个,吉姆叔叔才那么警觉,一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立即穿着睡衣拿着灯出来。鸡笼外边有一只特别大的臭鼬。一看见吉姆叔叔,它马上钻到牲口棚下面的马具房里去了。吉姆叔叔气极了,紧追上去。借着灯光,他看见那只臭鼬蜷在角落里看着他。角落那儿放着一把干草叉,吉姆叔叔抄起叉子刺向臭鼬。叉子的一个尖齿刺穿了臭鼬的皮,将它钉在了墙上。总听人说臭鼬多臭,却没听人提过它壮得像狼,爪子尖得像猫爪。而且这一头还是个大家伙。吉姆叔叔没办法把叉子拔下来,臭鼬也没办法逃跑。于是它发了狂。吉姆叔叔大声呼喊求助,但晚上太冷,风特别大,玛丽阿姨在牲口棚另一头的屋子里睡觉,一点儿也听不见。而吉姆叔叔又不知道乔治那会儿不在家。
他嗓子都喊哑了,冷得直哆嗦。臭鼬也一样。吉姆叔叔想过让这只臭鼬血流干死掉,可它根本没有流多少血。他只好靠在叉柄上打盹儿,打个寒战醒来,又接着打盹儿。
乔治回来后,透过月光看到牲口棚的门打开了,但没有灯,因为灯被拿走了。于是他朝那里走过去。乔治关上了门,锁好,径直回了屋。门闩的声音弄醒了吉姆叔叔,他叫喊起来,还踹门。但乔治已经走过了拐角,加上风声太大,而且他满脑子都是安娜,所以什么都没听见。黑暗中只剩下大喊大叫的吉姆叔叔,和那只臭鼬待在一起。他踹门的时候,叉子还掉了。他就这样不停地喊着。十分钟后,这声响让那些荷兰大公牛焦躁了(大部分是荷兰公牛)。它们都拴在牲口棚中间那块儿地的柱子旁,于是它们开始撞击柱子。奶牛也没法睡觉。猪也被吵醒了。可能母猪压着小猪了,总之小猪也叫了起来。到这时候,牲口棚里的声音已经大到足够让乔治·史密斯听见,甚至连乔治·华盛顿都要被吵醒了。乔治赶紧跑出来。院子和牲口棚里乱哄哄的。他跑过去,打开那扇门,刺鼻的臭味儿像一堵墙似的冲向他。臭鼬发了疯似的挣扎着。他之前从来没捉到过臭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把臭鼬放走。之后他才看见吉姆叔叔。吉姆只想知道是谁关的门还上了锁,乔治说是他干的,但是……
没有但是。吉姆叔叔破口大骂,把他从头到脚骂了个遍。乔治的辩解他根本不想听,只顾大吵大骂,什么又蠢又笨,还很懒,说得好像他自己多聪明似的。他吼叫得越厉害就越生气,就好像他把对乔治的仇恨装了满满一高压锅,结果锅盖炸开了,恨意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如果乔治嘴上功夫好点的话,可能还没这么糟糕,但他只会呆呆地站在那儿傻笑。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笑,最起码乔治自己不这么觉得,可是看起来他确实在笑,这让吉姆大叔气得更厉害了。他换了个花样骂乔治,说乔治的父母从来没结过婚,而他就是个杂种,还骂乔治是个同性恋。我猜他可能是觉得乔治从没谈过女朋友吧,谁让他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在林子里瞎晃悠。他还骂乔治的父亲是个酒鬼,母亲若非奇丑肯定是个妓女,而乔治就是个无赖小偷流氓,说自己真是受够了,再也不想看见乔治的脸。
乔治没觉得自己在笑,但他实在没什么可说,就只能笑。吉姆叔叔骂得更大声了,刚开始脏字连出,后来唾沫横飞,眼球都骂歪了,气成了对眼儿。他还动手打乔治,但他个子太小,乔治这么高这么壮,要打乔治的脸他还得踮着脚呢。乔治的拳头很大,吉姆叔叔的头才只比他拳头大一圈,但是他没用拳头回击。他腰里还别着一把带鞘的刀,但他也没想过要用。吉姆叔叔不停地打他,虽然每一拳力气不大,却不停手。乔治只轻轻推了他一下,马上就向后退去。但无休止的谩骂终于让他崩溃了,他感觉到嘴里有血的味道。乔治发出一声狂叫,跑了出去。吉姆叔叔还不停地吼着,让他再也别回来了。
乔治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跑,直到走到了,才发现这里就是他和安娜修整好的那个山洞。他在山洞里蜷缩着,呼吸很重,就好像跑步太快或哭得太猛,似乎身上所有的血都流光了,眼睛里只有泪水。他闻着那块旧毯子的味道,躺在上面翻来覆去。他想要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可能是安娜,但是现在她正在床上熟睡,乔治没办法偷偷去找她。如果他现在能去找玛丽阿姨,也许能得到些帮助,可是去找玛丽阿姨就必须经过吉姆叔叔。他还想到了邓茜夫人,可是她离得太远了,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感到胃里发烫,脸也疼,头也疼。月光下,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血顺着下巴流到了手上。血黑乎乎的,他想,像我妈妈的血。
他又开始大叫了起来,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坐了很久,脑子一片空白。之后他站起来,穿过树林,沿着安娜父亲农场北边的栅栏走,穿过树林走到山下,来到那条公路。半路上,他在小溪边停了一阵子,跳进去洗了个澡。天气非常冷,可他不在乎。洗个澡感觉很好。然后他去了镇子里。
快到镇子的时候,他离开公路,穿过树林走过去。他喜欢这么走。那边有个生产纸盒子和纸袋子的工厂,他们用像杂草一样野生野长的黄色松树当原材料。还有一个人在一个棚子里看门。那人长得很像乔治的父亲,尤其是喝醉的时候,身上的汗味、酒味和泥土腥味混合在一起,闻着和乔治的父亲一样。连他冲着乔治大吼大叫的样子也像他父亲,连气都不用吸一口,张嘴就骂。
这实在太让乔治受不了了。于是他又回到了树林里,在那晃悠了很久。有三四天吧,他自己也说不好。他不吃也不睡,连水都没喝过。只有一件事在他脑子里很清晰,像画一样,就是那个山洞,那条毯子,还有坐在他身边的安娜。其他事情都是后来别人告诉他的。原来安娜把他带回了玛丽阿姨那里,那时候他很虚弱,生病了,高烧不退。安娜能把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真是个奇迹。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是个非常强壮的女人。
他病了有一个星期,每天都躺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即使病好了也不说话。玛丽阿姨努力向乔治解释,说吉姆叔叔只是脾气不好,并无恶意,但乔治好像根本听不进去。玛丽阿姨说吉姆叔叔个子太矮,看见比他高的人心里就不舒服。她还说因为乔治的事儿他们还吵了一架。吉姆大叔倒没有说玛丽阿姨和乔治之间有什么猫腻,只说玛丽阿姨在看他的大块头、金发还有一身肌肉时眼神很不对劲,虽然她自己没意识到。再加上吉姆叔叔不再年轻了,这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嫉妒乔治的年轻,嫉妒女人们都觉得他好看,嫉妒他的强壮,连自己的妻子都喜欢他。最重要的是,他从来都不懂乔治在想什么——如果一个人连话都不怎么说,你怎么可能搞得懂他呢?其实说白了,吉姆叔叔就是觉得抓臭鼬那天晚上,乔治在嘲笑他。可是乔治并没有。那晚的事虽然很好笑,当时却是笑不出来的。
虽然吉姆叔叔从没说过道歉的话,但玛丽阿姨说他确实觉得抱歉,于是乔治选择相信玛丽阿姨,原谅了吉姆叔叔。你可能不相信,吉姆叔叔也再没提过这事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了。你要知道,噩梦之后一切照常的事儿乔治已经习惯了。也许这一次,日子还变得稍微好了一点。吉姆叔叔这次大发雷霆之后,可能要等很久才会再来一次。而且,他也在努力克制这种让他羞愧的脾气。乔治对这事儿没什么感觉,他早就习惯了。玛丽阿姨还是尽可能地对乔治好,同时又害怕吉姆叔叔因此吃醋。总之,生活确实更好了,尤其是乔治和安娜。他病倒的时候,是安娜救了他。这件事让安娜非常高兴,乔治也很高兴。乔治经常想起这件事,挨打、发烧,这整件事。说到底,一个人真正需要的就是这个:得到满足,觉得安全,有人照顾,什么都不用想。
一切都顺顺当当的,直到乔治十九岁,安娜生病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乔治知道她为什么生病。她怀上了,这就是原因。不然的话,她一直不出现,乔治肯定会跑到她父亲那里去问,那事情可就糟了。虽然乔治不太确定,但是他觉得人们应该看得出安娜怀孕了,现在肯定发疯似的在找那个男人。安娜的家人都是那种守旧的老派人,他们不会放过这件事,假装啥事都没发生一样。任何跑来打听她的男人,那肯定是撞在枪口上了。所以,乔治知道底细、躲开了,这是好事。告诉他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害喜了,吐得很厉害。人们把这个叫作“晨吐”,但她的情况,应该把“晨”这个字删掉。反正她就是一直在吐,胃里装一点东西就非吐出来不可。而且,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来月事了。这件事,其实乔治比她更早发现,安娜从来不注意。她干完家里的活,该过来时却没有出现,那时候她已经病得没法下床了。一开始还没什么,看不出来,但过了两周、四周、六周、七周。再怎么掩饰都遮盖不过去了。而乔治已经习惯见到安娜,没有她,他过不好。他担心如果安娜好不了,他该怎么办?或者她好了之后不想见他了怎么办?哪一种结果他都受不了,而他每天都在两种结果之间纠结。他必须承认,尽管这些年他们两个一直在幽会,他其实并没有深入了解她,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她会不会甩了他。
除了担心之外,他还恨那个躺在她肚子里的小窃贼。虽然那只是一个婴儿——连婴儿都算不上——可那小东西就在那儿,躺在那个温暖的地方,吸着安娜的营养,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想,便从乔治身边夺走了安娜。这感觉就像安娜有了别的男人一样。如果这个人比乔治更强壮、更聪明、更有钱,那么乔治虽然会痛苦难过,也算输得心服口服。但这个在她身体里的小东西,这个大疣子,这个什么都算不上的东西,甚至都不用知道乔治的存在,就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他。这是唯一让乔治生安娜气的地方:她干吗要怀上呢?他完全可以让她不怀上的,可她想要这样。现在好了吧。
他每天都去林子里看他设下的陷阱。他还是经常打猎,还会去那个山洞,坐在那儿,用他的刀削东西,一边削一边憎恨着安娜身体里的那个小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参军。因为情况越来越糟糕,他睡不着觉,胃里一直发烫,而且他越来越难以摆脱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似乎传染了树林,所有的动物好像都没了:兔子、浣熊、金花鼠和老鼠,都没了。只剩下些又瘦又小的。这当然只是说笑话。有一次,他打到了这辈子打到的最大、最肥的负鼠。可他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变好。
他走得越来越远。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觉得如果家附近找不到的话,也许更远的地方能找到。仲夏的时候,他在山间找到了一个河狸筑的堤坝。于是他开始造一个特别大的陷阱,因为河狸很难抓。他设陷阱总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倒不是怕给别人添麻烦,而是有人吵吵嚷嚷的地方,再怎么设圈套也是白搭。八百个人里都找不出一个知道怎么闭上嘴巴的。人就是有这个毛病。长话短说,第二天,他回到河狸堤坝旁边的陷阱,却发现一个该死的小屁孩的腿陷进去了。这可把乔治气坏了。但是能生气却让他觉得很好。虽然迷失了自我,心如乱麻,但至少你还会生气,这也算件好事。他狠狠地揍了那孩子一顿。对他来说,这孩子相当于安娜肚子里的那一个,就是把他从安娜身边推开的那个。这一回,他总算能好好收拾他一顿了。
过了一天,他去了城里,看到了驻扎在邮局的征兵人。玛丽阿姨一直等到他把单子拿回来给她签字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他就这么上路了。这一切来得太快,玛丽阿姨和吉姆叔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彻底糊涂了,吉姆叔叔则反复说:咋回事、咋回事。乔治和他们去服装店置办衣服的时候,吉姆叔叔对他说:孩子,我们对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乔治笑了笑,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总是这么笑。那以后,他就走了。
12:35 PM
1873


第6章
大家都说部队不是个好地方。紧紧张张把你吆喝起来,又啥事没有,干耗着。就是这么个狗屁地方,这么个操蛋地方。可我得在这儿告诉你,不少人在部队捞到了大好处,别的地方不可能捞得到。骂部队骂得最厉害的那些人,全都是胖得肚皮上的褶子都撑没了以后才开始骂的。胖成那样,他们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呢。之前从没听见他们骂过一个字。比部队伙食好的地方肯定有,但抱怨部队的这些人,绝大多数参军之前从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至少不可能天天吃到。还有,要是你知道有多少人参军之前,常常一连几周睡不上好觉洗不了澡,你准会大吃一惊的。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志愿干任何事儿——只要做到这两条,你就会发现,你过上了好日子。想操心?行啊,但你需要操心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别人都替你想好了,用不着你管。之前我就说过,这里再重复一遍:说到底,一个人需要的,无非就是有东西填饱肚子,不想动脑子的话有人帮他思考一切。部队恰好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哪个地方更能满足这两个条件。
乔治这辈子也就这一次觉得自己做对了。有时候他一想到无法与安娜相见,就觉得痛苦难过。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这世上太多了。只要不死,她会没事的。再说他也没什么办法。还有,在孤儿院学校学了两年,机器呀,马达呀,需要的知识乔治已经全都掌握了。还存了一些钱。去部队相当于让孤儿院学校的经历再来一遍。只不过部队比学校更大,更容易混。他在学校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规矩,在军队就简单多了。他比那些从没住过集体宿舍的人知道得多。他谁也不想搭理,也没人主动骚扰他。他仍旧是那个不说话的大个子,平日里独来独往。
服役期满以后,他主动延长了服役期。你知道,他连休假都不出去,只在驻地混日子。部队驻地可是在加州啊。估计他走上了许多人走过的那条老路:渐渐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一成不变,一直持续下去。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
一开始是小道消息。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别去理会它们就行。可到头来,你不理会的某个小道消息成了真事。这支部队整个运往海外。有人说要打仗了,有人说只是一次警察行动。我感觉还有些人觉得这件事就是个大笑话。
于乔治而言,这件事简直太糟了。他想跟别人谈谈心,却找不到人和他说话。就算找到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在部队里他去过很多地方,路易斯安那、新泽西、密歇根和加州。但这次却不一样,让他像过去一样,肚子里发热发烫。可他拿这个没办法。出国之后,打猎不那么容易了,就算能打,也没有什么猎物。连交换出门条溜出营区的招儿都不好使了。什么事都比从前管得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