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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乔治有什么感觉,那就是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因为什么事,肯定要挨打。父亲会揍他。但父亲并没有一回家就动手,也许他喝醉了。你只知道,这顿打是逃不过去的,而且是一顿狠打。你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样。上学、去农场,尤其是参军以后,乔治还以为自己长大了,那种感觉已经过去了,被遗忘了。可看到这些伤亡,这可是千真万确的真事儿。肯定会挨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乔治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没忘。或许今晚或许下周,你会上战场,然后被担架抬回来。也许不是今晚也不是下周,但到头来,你还是逃不掉。
乔治知道自己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有人成天大笑,高声大嗓地讲话,发疯似的跑步,做他们想做的所有事。有人则放弃了寻乐发泄的机会,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还有人想方设法放纵自己,比如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乔治,他唯一想做、需要做的就是思念安娜,前所未有地想她,甚至觉得自己闭上眼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种温暖。
最糟糕的是,他还真能做点什么。他做了一件无比困难的事:写信。他从来没有写过信,这花了他整整四天,大部分时间都是盯着信笺发呆。写信并没有让他感到多么宽慰,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没有人懂得他的感受,他也从不与人倾诉。有人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傻笑,所以没人能真正了解他。
有一天他们叫乔治去看医生,他就去了。我的故事就是这么才开的头。菲尔医生说,只要我能讲清楚,故事从哪儿开始并不重要。
嗯,最后,乔治·史密斯被遣送回国。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人家把他关起来,然后再也不来管他。其实说到底,这是件好事。因为他只是愤怒,气得发疯。不是发疯,是气得发疯。两者区别很大。他像这样生闷气的时候,如果有人推推搡搡,他就会抵抗,让别人推不动,说不定还会打架。但气得发疯跟火一样,关起来闷住,过一阵子它就自然熄灭了。
那一天,门卫开门让一个医生进来。这个医生只是个中士,个子也不大,但又不像吉姆叔叔那么瘦小。头发乌黑而浓密,戴着眼镜,一走进来就说自己是个医生,叫他菲尔就行,你感觉怎么样啊,等等。乔治完全可以把他的膝盖踢成两截,徒手把他的脖子拧断,像折断一只响尾蛇那样。可菲尔医生却挥手让警卫走开,留乔治和他在一个屋里。医生坐在乔治身边,给他递了一支烟。乔治从来不吸烟,但这时,他希望自己会吸。
菲尔一直吸着烟,没讲话,这让乔治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后来菲尔问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乔治说想出去。菲尔问为什么,乔治感到很吃惊,菲尔看起来并非蠢货,居然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乔治说,我想回到我女人的身边,然后和她结婚。乔治在世上走了那么多地方,他最想去的就是安娜身边。安娜了解他的为人,爱他。其他人都没有爱过他。抬过担架上的伤员后,乔治再也不想待在军队里了。
菲尔告诉他,只要按照菲尔说的去做,他就可以离开。即便菲尔让他翻墙上吊,他也会准备好。我必须说我很信任菲尔,我相信,他真的想让我离开这里。我还相信,他真心希望我写下的这些都是事实。他不是想兜售什么,不管是对我还是对读这些东西的其他人。这一点我之前不相信,但是现在信了。
他让我把我的一生都写下来。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写,甚至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他说从哪里开始都可以,只是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他还说,只要我愿意,可以像电影或喜剧片那样,主角一开始是一个老头,然后倒叙回到年轻时期。只要我写下所有重要的事情就行,让他可以更好地理解我。他还说如果不知道怎么开头,可以假装在写别人的事,和我自己拉开点距离,这样可以回忆得更准确一些。他走了以后,我就动笔了。我编了一个名字,乔治·史密斯。菲尔的话很有道理,我写了整整一天。从那时开始,只要有光线,我就一直写。他回来看了我两次,我都没写完。
故事就是这样,全都是真实的,我能想起来的都写下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遣送回国,关进这座疯人院,而不是因为殴打军官被关在禁闭室里。我没疯,那些觉得我疯的人才疯了。我只想出去——从这儿出去,从军队出去。我受够了。我只想回到我的女人身边,和她结婚,离开当地,另外找个地方,或者开一家小店。
12:35 PM
1874
第7章
这是另一堆没有信头的信件。
疯人院路 O-R
俄勒冈州,奥格尼亚市 2月26日
亲爱的菲尔,该死的:
虽然手头还积压着一大堆工作,但我还是坐在这儿,咬着下嘴唇,想着要对你写些什么才好。首先我想告诉你,我刚收到你寄过来的那么厚一沓文件,结果却发现寄来的并不是《周日纪事报》的春季时尚增刊,当时简直要气炸了。到现在我还在气头上呢。一开始我就觉得,应该把“乔治·史密斯”从你那个疯子旅馆赶出去才对,直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觉得。不过你把我逗笑了。
当然了,你这个臭心理学家。过了那么久才联系我,不管你信中说什么,我都会劈头盖脸骂你一顿。这些天来,一想到你和“乔治”的事,我就只能安慰自己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你已经结束了对他的治疗。紧接着你却把他的自传寄给了我,没有附带任何评论,就只有一本自传。
我只能苦笑一番。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知道我读完这本自传会有何反应,或者做何感想。你他妈肯定清楚,像我这种忙人根本没时间仔细读完这么厚的一本病人自传。你肯定也很清楚,一旦我迅速翻阅一遍,就会被内容深深吸引,从头开始逐字认真阅读,然后被这本自传背后的努力深深打动,这其中还包括你用打字机将所有内容都打出来的辛勤付出。(怎么,你的工作还不够多吗?)(说真的,菲尔,我知道你肯定觉也没睡,才把这本自传打印了出来。快别这样了,我需要你,你这样迟早会累死自己。)
现在来说说这本自传吧。相比你那冷漠无情的性格,自传里透露的可悲而恐怖的氛围更令我印象深刻。当然,这孩子的写作水平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真不知道他的小学语文老师看到他写下的这些烂句子时会做何感想。但是我每次都能完全读懂他想表达的东西。他偶尔还会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例如在讨论性爱的时候,以及他总结出满足和解脱之间细微区别的时候。除此之外,这个故事的完整性也让我惊讶不已。虽然我对他带有偏见,甚至充满敌视,但在我看来,他的自传充满了大量事实依据,而且没有遗漏任何重要内容。而他避而不谈的那些事情,例如他和安娜在一起时的一些有关性爱的具体细节,除了会困扰像你这种思想污秽、毫无风度的医生之外,应该不会困扰任何人。
我觉得以多数医生的普遍标准来看,这世上有很多明显心智不全的人,他们病得比这个孩子严重得多,却依然逍遥在病房之外。这个孩子是我所知为数不多的、可以用真正健全的视角来看待性爱的人之一。而且他极为自立。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像一只从不会迷路的猫一样。如果说他的自传让我想到了什么,我只能说,他没有病,病的是这个世界。
正如我上文所说,许多看似心智健全的人,其实都比“乔治”病得更为严重。乔治真正令我惊讶的地方在于,他让我开始思考整个人类,而非某个人。没有人可以完全独自生活,就连乔治也不例外。人际间的互动和交流并不只是为了好玩或者方便,或者合乎礼仪和习俗。这种交流对人类至关重要。人类是一种需要相互依赖的种族,几乎不能独自生活。而“乔治”和他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他和他人没有关系。
不过在我看来,这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找到了安娜。虽然他和安娜之间总是萦绕着一种奇怪的氛围,但不管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都是凹凸互补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安娜看起来就像一个缺失了某些部分的女孩,但她刚好拥有乔治所需的那些部分。
总结来说,我认为乔治唯一的病症不过是他那令人惋惜的童年阴影罢了,而他真正的罪过在于他是个孤独的人。对我们这些需要交际的人而言,他的孤独是一种罪过。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让我们深感不安,因为我们与生俱来就坚信一件事,不与他人互动交流,我们根本难以生存。在我们人类这种群居社会中,他对孤独的热爱反倒看起来有些不正常。啧啧。
上述内容只是我的随笔漫谈而已。分析病人并非我的特长,而是你的专业。虽然我很生气,但是我很感谢你,老朋友,是你让我享受了一个小时的精彩阅读时光。现在,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把他放了吧。
你永远的朋友,
艾尔
P.S.让那个少校警觉起来的那封航空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觉得呢?
下面是一封信的复印件。
灵根大道 O-R
加利福尼亚州,峦同市(1) 2月28日
亲爱的上校: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信里的你语言睿智,思维敏锐,富有洞察力。但你出了许多错。
1.“乔治”的自传里存在不少漏洞,而且:
2.他对性爱的态度并不健全。
虽然我的语气斩钉截铁,但我必须实话实说,对于第一条,我还不知道这些漏洞是什么,只知道哪些地方存在漏洞。
对于第二条,我不认为他的性爱方式很健全,但我也不能确切地说很不健康。这种事情不能用固有的规范来评判。你也知道,在许多地方,社会规范非常奇怪。我现在还不太清楚他的性爱方式;我只确定一点,这值得进一步调查。
我和你一样,在处理这件事情的同时,手头还有数千件其他事情等着处理。我需要提醒你,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们的通信内容仅仅建立在乔治的自传和我们的评估之上。我觉得是时候和他直接接触,深入挖掘一些信息了。我会告知你后续的进展情况。再次感谢你的来信。
你亲爱的,
菲尔
下面是一封信。
管理局办公室野战医院总部 O-R
俄勒冈州,波特兰市 3月2日
菲尔:
我会尽可能委婉地跟你表述这件事。友情和不留记录的通信,这两者就好比阿尔法和贝塔,只要它们不妨碍到伽马,也就是工作,就值得拥有。可如果伽马受到影响或者进度减慢,贝塔就不得不离开。如有必要,阿尔法也得离开。兄弟,要知道,伽马比我们两个都更加重要。我之所以用希腊字母,是因为你很聪明,我不想用ABC这种简单的英文字母去侮辱你。但是菲尔,其实这事就是这么简单。
我知道,你一直辛勤工作,太过劳累,以至于影响了自己的判断能力。或者说,你一直全身心投入专业领域。当手头工作越堆越多的时候,你很想换种口味,去探究难以捉摸的微妙病例。这也许对你个人有益,但对整个医院却毫无益处。就算我勉强认为你对乔治的看法是对的,我也坚持认为,即便你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他身上,也不足以取得什么进展。把他转走,然后忘了他吧。或者,如果你非做不可,就和他保持联系,等你退役之后,给他送一些阿司匹林药片吧。
最后,我想告诉你,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要求你服从我的命令,奥特布里奇中士。即便你知道我是错的,即便我们都知道我是错的。
为了上文提到的阿尔法,为了我在本职内以及本职外所付出的努力,给我一些认可吧。我很可能会因此失去它的。
仍旧把你当作朋友的,
艾尔
下面是一封信的复印件。
二号后方医院
加利福尼亚州,史密斯顿镇O-R
医护办公室 3月4日
上校:
我向您的军衔和气势低头。截至目前,我正遵照命令,草拟一份听起来不可思议的诊断报告。很抱歉你因为这事那么生气,艾尔。我知道你生气的原因,也对你表示抱歉。好吧,我想我们的阿尔法能经得起这次考验。尽管我有些危言耸听,但是长官,有件事你可以在闲暇时间好好琢磨一下:
少校究竟问了什么问题,会让一位训练有素、遵纪守律的美国士兵如此大发雷霆?
您忠顺的,
菲尔
下面是回信。
同一地点 O-R
同一个州 3月13日
菲尔,你这该死的家伙:
你真会折磨人,比悄悄把活蚂蚁放进人的头皮之下还要折磨人。你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闲暇时间,即便有,我也早就下定决心,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上。然而,在被困扰了四天后,我还是扒出了少校的手稿,寻找少校究竟问了他什么问题,让他气得大打出手。少校的问题就是,让我引用他的原话吧,“你狩猎是为了什么,乔治?我是说,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乔治随即挥出了拳头。
之后两天,我好几次下定决心要忘记这件事。所以现在,虽然这件事并不重要,但我内心始终难以平静:老天爷啊,这小伙子为什么会突然打人呢?
这件事并不重要,真的。你不必非得回答我这个问题。
艾尔
一封复印件:
精神病孵化地 O-R
加利福尼亚州,护根市 3月15日
我也不知道,艾尔。
要我去问他吗?
菲尔
一封信:
后方医院总部 O-R
俄勒冈州,护根市 3月16日
不许去!
艾伯特·威廉姆斯
一封电报:
菲利普·奥特布里奇中士
二号后方医院
加利福尼亚州,史密斯顿镇3月16日下午6:12
去问他吧。
艾尔
另一封电报:
菲利普·奥特布里奇中士
二号后方医院
加利福尼亚州,史密斯顿镇3月16日下午6:21
必须有守卫在场,这是命令。
艾伯特·威廉姆斯上校
秃鹰礼拜室 O-R
加利福尼亚州,月神公园 3月17日
亲爱的艾尔:
我真的被你昨晚发给我的第二封电报感动到了。这是你第一次真正对我摆出官架子,而我为此十分感动。
事实上,你最近的命令姿态让我非常畏缩,所以收到你的第一封电报时,我马上就去执行了。当时我还没有收到第二封电报。等我下楼回来时,才看到第二封电报,顿时感觉心里一暖。
为进行更为准确有效的诊断,我提出了让乔治因病退伍的建议。处理工作进展得非常迅速。我认为几个小时后,最多24小时后,我们就能开始对他进行诊断了。
你永远的朋友,
菲尔
P.S.噢,你还在等着乔治对那个问题的回答。上校,他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十分镇定。你知道吗,他信任我。但要是等我戴上军官的肩章,他应该就不会再信任我了——等他离开这儿的时候,我差不多就该戴上那副银杠杠了。老天啊,我仿佛等待了大半辈子,就为当上那个官。你说,艾尔,我当上尉官这种小官的时候,开心程度比得上你戴上校官的鹰徽吗?……我有些跑题了。我问他,为什么少校问他能从狩猎中得到什么的时候,他气得揍了他一拳——你应该记得,他在手稿中也提到过,他不喜欢为了猎杀而猎杀,所以打人理由不是这个。而且很显然,我不记得他曾将狩猎和饥饿联系到一起过。另外,他经常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都没有萌生过一丁点想要狩猎的念头。总之,他仅仅回答说,他之所以爆发,是以为少校发现了他狩猎的真正原因。我问他,为什么这会惹他生气。他认真地对我解释道,他从没有生那位少校的气;少校是个好人。他气的是自己,因为他把自己的秘密暴露了。正当他气得发疯的时候,军营里的士兵冲上前来抓他,所以才有了那场混战。那位少校当时正好也来帮忙,鼻子便不小心被打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