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突然扑倒在地,他静静地趴在那儿,然后翻身向左,侧躺着。他以前从未试过这种办法,只是在图书馆的一本书上看到过。那本书好像讲的是一只灰狐狸的故事。
红松鼠从枫叶间跳出来。那儿除了两片叶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它靠什么支撑身体。一丝微风吹过乔治脸庞,他一动不动。红松鼠叽叽喳喳叫着,那动静足以吓跑大半英里范围内小到蚂蚁大到麋鹿的生物。但乔治却一动不动。这只松鼠不喜欢这样。它之前肯定没见过这种情形,觉得这简直不对头。它跑上树干又跑下来,冲他嘶鸣、尖叫,还磕打着牙齿。乔治依然没动。松鼠又跑回树上,扯下几片树皮,一片一片扔在乔治身上。有一片正打在他右眼上,但他还是不动。松鼠发疯般尖叫着,跑回正对这块地的树干,三条腿站在那儿,举着前爪,仿佛随时准备逃开。乔治不为所动。松鼠放下第四条腿,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它冲了过来。没有哪种松鼠会像那样行动,红松鼠就更不会了。不是跳跃着前进,而是蜿蜒蠕动。它四肢绷得紧紧的,尾巴竖着,足有八、九英寸(2)长。那副模样简直像踩着小轮子。它踏上落叶时,沙沙的响声吓了它一跳,它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跟电影里的魔术似的。它偷偷从树干后探出头,朝这边窥探。发现乔治没有动静,松鼠跳了两大步,在离他一码远的地方停下,重又开始它那套又叫又闹的把戏。近了,它又跳了一小步。就在松鼠跳起的一瞬间,乔治右手一挥,重重地拍了下去。就算这只红松鼠看到砸下来的拳头——它也确实看到了——它还是躲不过去,什么办法都没有。乔治这一拳打得非常重,要是没有那只松鼠,拳头都会陷进地里。砸扁了松鼠以后,乔治感觉好多了。
他又在树林里待了一个小时,除了看见一只长着斑纹的蝙蝠倒挂在白杨树上睡觉,没再遇见其他动物。但谁又想和蝙蝠过不去呢。比起蝙蝠和松鼠,他更想遇上一只长耳大野兔,负鼠也不错。但这片树林里可能没有别的动物了,至少松鼠怕是没了。吃过晚饭,他去见了邓茜夫人。她带他进了一间密室,又去拿了些纸,然后关上房门。“坐下吧,乔治。”她说,因为乔治学过,应该站着听人吩咐。
“谢谢您,夫人。”他说道,他学过说谢谢,还有夫人这个称呼。
“感觉好点了么?我看得出你很难过,乔治。你父亲的过世让我难过极了。”
“没事的。”乔治说。
她向后一靠,像往常那样撅起嘴掩饰惊讶。她黑色的头发上已经有些斑白。她戴着眼镜,耳后的眼镜腿上连着一条绳子,这样可以确保眼镜不慎滑下时,不会掉到地上。乔治说:“我之前一直想回家去,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邓茜夫人笑起来。“那你的阿姨呢?”她拿出这个主意,仿佛它是一张裹着巧克力的万元支票。但坐在那里的乔治却无动于衷。她渐渐收起了笑容。“你愿意和你的阿姨生活吗,乔治?”
乔治说不愿意。
现在来说说这个阿姨。她是妈妈的姐姐,以前照顾过乔治几次。这两姐妹从来没有和睦相处过。玛丽阿姨是家里最年长的,乔治的妈妈却先于她结婚,这件事让她气愤极了。得知乔治父亲酗酒、家里一团糟时,她每隔一阵子总会提出让乔治跟她一块儿过。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乔治,只是用这些话羞辱乔治的母亲。后来,她嫁给了弗吉尼亚山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她能想到的打压乔治母亲的最佳方案,就是要乔治跟她过。这么做就相当于告诉她妹妹,没她的话,对这孩子还好些。现在母亲死了,乔治却一点也不相信她的话,因为根本没有理由相信。还有,尽管乔治跟她那个农民丈夫只见过几面,他们的关系却不怎么样。乔治知道,那两口子一定会揪着他闯进商店偷盗未遂的事不放,永远不会让他忘记这一点。这些想法乔治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一方面是他本来就不怎么说话,另外,他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所以他只是告诉邓茜夫人:不愿意。
邓茜夫人反复劝说,乔治却还是选择待在这里。邓茜夫人十分吃惊,但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乔治现在只有十五岁,他的两年刑期已经满了。再过一年他就十六了,那时候学校可以直接让他走,不管他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
乔治犯了几个错误,但他过了很久才发现。当时他怎么可能发现呢?他又没有跟人家讨论,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于是他又在学校待了一年。这一年也没什么变化。他照旧在学校干活:汽车修理店、田地什么的,以及为自己的队伍加油。他们楼的球队赢了比赛。乔治还在背着手吃蓝莓派比赛中获胜,这是他唯一一次赢得比赛。
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前两年是法院判的,那两年间,法院和学校有权关着乔治。如果他翻墙出去,会被揪回来,关到笼子里关个地久天长,不能看电影也没有冰激凌吃。但这一年,他和从前的处境不同了。他已无家可归,无处可走。他并没有真的考虑翻墙逃走,但学校肯定不会像以前抓逃犯一样抓他。是否逃走取决于他是不是惹出了新的麻烦,有没有干净地方住,等等。如果他没惹出麻烦,学校肯定任凭他逃走,根本不会来抓他回去。这就是跟从前的重大区别。对乔治来说,这不是个好的变化,而是变得更糟了。
他聪明地把这种变化隐藏起来,但别人总还是能感觉出来。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他常常偷偷溜进树林里。他从来不带同伴,也没干什么,除了打了整整一窝狐狸。那次基本上算是意外。除了这窝狐狸,他没打着什么。毕竟,投掷棍子打兔子的话,你必须先趁夜爬到草地边缘,等待日出。至于挖陷阱,比较大的那种和4形陷阱都有个前提条件:别人不会过来,你能放心离开,同时又随时可以过去检查。时不时小打小闹一下当然不错,但从另一方面看,小打小闹完全不够。就好像如果你特别想要一样东西,宁可完全得不到,也比别人时不时施舍给你一丁点儿强。
对乔治而言,最不解的问题还是:前两年他为什么完全没想过林子,而接下来的一年却从早想到晚,想得心里直痒痒?头两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第三年却特别漫长,似乎遥遥无期。
临近学期末时,邓茜夫人叫乔治去见她,他便去了。她将他带到办公室,他看见玛丽阿姨在门边站着。虽然乔治早就知道她是个小个子,但是没想到这么小。也许是因为自己也长大了不少吧。阿姨的相貌有些像母亲,长长的鼻子,鼻头总是红红的,乔治猜可能是总擤鼻涕的缘故。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就像鸽子一样柔软,即便是报个时间也听着很舒服。见到她的那一刻,乔治就知道,即使从前他有些生她的气,现在也已经不生气了。她本该一年前就过来的,一年前过来,他同样不会生她的气。但这种事,不是事到临头,谁又知道呢。
胖夫人邓茜肯定事先把自己该说什么、玛丽阿姨又该说什么统统想了个遍。你可以肯定,她已经把玛丽阿姨在办公室扣了足有一个小时,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对待乔治。乔治进来后,跟玛丽阿姨打了招呼,然后女士们一同坐下。乔治只说了谢谢、不用了夫人便一直站在那儿。邓茜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她没有开门见山,而是从最远处讲起,兜兜转转,绕着核心内容转圈。挺直身子坐在柳条椅上的玛丽阿姨眼睛发亮,就像狗看到了主人手里的肉,心想那肉是给它的,但又不敢上去要。邓茜夫人总算说到了重点:玛丽阿姨想接乔治去农场生活。这时,玛丽阿姨就像那条狗一样,跳上去扑那块肉,刚碰到又马上跳开,接着慢慢凑过去。乔治则说出了从进来打完招呼之后的第一句话:“是的,我愿意去。”
但邓茜夫人是不可能中途住嘴的,就像从高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掉落一半,不可能停下一样。她又说了足有一分钟:血浓于水,家庭的好处,诸如此类。最后打断她的是玛丽阿姨。她站起来,走向乔治,握住他的双手。于是,这件事到此结束了。
公车坐了很久。一路上,玛丽阿姨和乔治没有太多交谈,显得很冷淡,就像两人都说话困难似的。但到农场后,乔治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这里没人会敌对他,送到农场并不是对他的惩罚,不是因为犯了错,打碎了东西或者偷盗这类的事。只是时间到了,才被送到这儿了。来这里只是因为法院、牧师以及福利院的女人认为离开学校之后,不应该让他再回到原来那个有醉鬼父亲和死掉的母亲的镇子。而阿姨想他来这里只是因为她想他来,并不是母亲说的出于怨恨。唯一让他担心的是玛丽阿姨的丈夫。他有个北卡罗莱纳人的名字,格拉鲁斯,吉姆·格拉鲁斯。吉姆叔叔。看他第一眼时,乔治并不担心,因为这个人身高只有五英尺四,又瘦又小。但和所有小个子一样,他厌恶所有又高又壮的人,特别是他能使唤他们的时候。这种事在军队里随处可见。虽然乔治只有十六岁,他也明白这种心理。但跟别的事一样,只要你有心理准备,那就糟不到哪儿去。再说吉姆叔叔这方面也表现得不明显,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
起初,农场的生活让乔治觉得很艰难,毕竟和学校大不一样。他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条件算是极好了,但乔治费了好些时日,这才适应了床周围不止有三面墙。四面都有墙的感觉就像嘴被堵上,鼻子也堵了一半,能呼吸但总觉得气不足。但没过多久,乔治便开始喜欢这间屋子了,觉得这里很不错。乔治另外还有个问题:来到新环境,接触新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比平时更沉默寡言。玛丽阿姨和吉姆叔叔一度以为他智力有问题,只会说“是”“不是”。让他说学校怎么样、家里怎么样,他只会笑笑,摊摊手,什么都不说。
最初的八九个月,他每天都得去树林里待很久,让自己好受些。只要他完成了每天的工作,就可以去。这儿的树林真的不错,是肯塔基最好的地方。他甚至有几次见过熊,但从来没打到过。这儿的负鼠又大又肥,他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浣熊、兔子,还有河狸。乔治一来就去打猎了,他觉得非去不可,之后就不断地去,之后就遇到了安娜,那以后就再也不去树林了,就像他在学校那两年间,从不曾想念过树林一样。
遇到安娜时,乔治刚刚十六岁,安娜大了他八岁多。安娜的父亲拥有上百亩地,玛丽阿姨只有四十六亩,大部分还都是黏质土、石头和林地。但安娜的家境不大好,他们一共有七个孩子。乔治总觉得有很多兄弟一定非常不错,每天都有人陪。他在这儿从来没人陪他说话。可跟安娜聊天以后,他才知道她一直羡慕他:可以一个人待着,只有一小块地,安安静静的,早晚只需要给十三头奶牛挤奶,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他们俩就是这样,都觉得对方过得好。这简直太可笑了。
乔治第一次遇到安娜是在奶酪商店。她爸爸从翻晒机上摔下来弄伤了肩膀。于是她叫了几个人去店里,帮她从架子上把那些四十夸脱(3)的罐头拿下来。起先他俩没怎么说话。安娜算不上好看,这也是为什么她一直单身,待在农场里。她有一张粉红色的大脸,头发眼睛都是棕色。她脑袋前倾,有些驼背,就好像肩膀间长了肿块一样,他们管这个叫寡妇驼背。她大臂和大腿很粗,但手腕和小臂却很纤细,脚踝和脚也都很小。这样的女人不会让乔治感到兴奋,但感觉很舒服。
第三次见面时,他告诉她,从玛丽阿姨家到她父亲家的那段路大概有十二英里,她知不知道,穿过树林去她家的话只有一英里半。她想了想,笑着对他说,应该真是这样,因为这两座农场中间隔着一座山,而路是沿着山谷绕着修的。他说,嗯,如果她在地里干活,或许他哪天去树林打猎都能看到她。她说可能吧。那以后,乔治再去奶酪店,碰到的都是安娜父亲。他从未和她父亲搭过话。
不久之后,夏天来了。早上挤过牛奶后天就亮了。乔治进了树林,爬上山又爬下山,不知不觉就到了。
安娜坐在树林边的铁丝网外。这是她父亲的农场北部。
乔治问她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安娜笑着说,这会儿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在等他。
这就是开始。从那以后,他们经常聊天,一说就说很久:安娜有这么一个大家庭是多么幸运,乔治没有那么多累赘又是多么轻松,等等。乔治从没跟姑娘相处过,安娜这方面的经验很多。这种事她总是很谨慎,都是跟操作打谷机的短工那种人,不住在这附近。你可能会以为乔治会因此生气,但他并不在意。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不曾有过固定伴侣,不过现在她有了,就是乔治。她教会了他很多事,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乔治从没逼她做什么。他们只做安娜想做的,而乔治总是很乐意。只要是为了安娜,他都愿意。他总是担心安娜受伤,伤到她的手之类的。大概到了第三个星期,他才主动起来。那个夜晚很温暖,安娜闻起来特别香,就好像奶牛的呼吸,干草的清香,或是温暖的清晨、挤奶棚里刚挤好的奶香味儿。他觉得自己的肚子烧得发烫,就像每次打猎之前的那种感觉。不过那种时候总是带着愤怒,现在的他一点也不觉得愤怒。安娜一开始不同意,说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乔治仍然坚持,很快她就由得他了。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那是乔治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比在军队、在学校的任何时候都要好。有时吉姆叔叔心情不好,待他很差。有时乔治也会犯错。比如那次,他堆了一个干草堆,但塌了下来;还有一次,他赶着鸡群进了一间老旧的棚子,它们在那儿感染了球虫病,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那些鸡头一天开始变得萎靡,第二天就没法走路,第三天竟然死了大半。那群鸡没死光也真是个奇迹。乔治不喜欢犯错,这会让他忐忑不安,生自己的气。要是吉姆叔叔能理解他就好了,可惜不能。他总是怨声载道,怒气冲冲。有时候天气要么极冷要么极热,还有的时候他得没日没夜地连干两天活儿,比如那次小牛犊出生,同时风暴还把栅栏刮断了。还有一次他的斧子断了,斧头掉下来砍坏了鞋子,还伤了他的脚。生活中充满了麻烦和争吵,还有各种苦活等着他。但即便是这样,乔治依然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没出什么事,让他又得去树林里散心,带着短棍或者捕兽夹子。没有这种冲动和需求。他出去得很频繁,大家以为他是去打猎,其实他是去见安娜。即使有时候见不到安娜,乔治也觉得很好,就像故意饿着自己,只为了下顿饭吃得更香。安娜也跟他一样,没被人发现。只要她干完给她的活儿,她那个家里没人注意她。那些活儿她都没落下。
最有意思的是,虽然乔治和安娜从未刻意保密过,却仍然没有人发现他俩的事。他们经常在树林里的一个秘密山洞里幽会,他们的交往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偶尔在农庄或镇子里遇到时,他们也会说话,即便其他人都看到了,也没人会多想。这儿的人很八卦,喜欢讨论谁跟谁比较般配,但没有人会想到乔治和安娜。他来到这儿的时候才刚刚十五岁,安娜已经过了二十四岁了。乔治身形健壮,长得很帅,城里很多姑娘都对他倾心,而安娜则是平凡人当中最平凡不过的,长相都没人记得的那种。所以就算大家看到他们俩在一起说话也不会多想。乔治还很年轻,没想过结婚,而且也没钱。安娜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事。在一起两年半,你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但并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