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都有一张床,铺着干净的床单和毛毯,有两个书架和带棕色门帘的橱柜,可以存放一些东西。每张床都有板子隔挡,只有朝向窗户的那一端敞开着,简直像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每两张床之间的通道尽头有个洗手池。不开玩笑,两张床位就有一个洗手池,冷热水都有。每四张床位共有一个马桶和一个立式小便斗。没有门,但谁需要门?晚上有一个守卫和两个楼长监管每层楼的每条长廊,一共六条。虽然他们都穿着软胶底鞋,但你仍然能听到他们走过来的声响。
早起第一件事:在晃眼的灯光中迅速跳起,穿上裤子,洗脸刷牙上厕所,然后集合。守卫和楼长会拿着笔和本子记录下没有洗脸刷牙的人的号码。下楼时最好两人一组,不要跑也不要推搡。这里有一个非常大的餐厅,不用给钱。你走到座位旁站好,低下头,等待胖胖的女主管做完饭前祷告。当她做完,你就能坐下了。楼长会拿来大盘的炒蛋和好几杯热可可,用勺舀进你的锡制马克杯里。带刺的铁丝网?乔治觉得那应该是为了防止别人进来,而不是为了关住里面的人。炒鸡蛋虽然一成不变有些腻味,但他回想起多少次去上学或是去树林都是空着肚子没吃早饭。那时候父亲总是醉醺醺的,母亲病怏怏的,还总是在哭。
楼下除了餐厅——里面还可以放电影,教堂仪式也在那儿——还有一间理发店,一个急诊站,类似于一所两个房间的医院。还有一整排他们所谓的“密室”。那是供私人会面谈话的小房间,比如见医生、牧师、母亲或是别的陌生人。还有个厨房和一排办公室。你去的第一栋楼就是这样,三层高,还围着栅栏。一段时间以后,当你熟悉了这里的规矩后,他们会把你送到另一栋两层楼里,这里没有栅栏。像这样的楼他们有五栋,都很相似。没有办公室,只有两个密室,还有一个单间急救站,每栋楼的一间密室都被改造成了图书室。每栋里都有一架真正的钢琴,还有一个自己的球队,互相竞争比赛。
每天的上课时间都是早八点到十二点,然后吃午饭,下午则是二点到四点。楼里一半的人都要出去工作,从四点半干到日落,冬天到下午六点。他们都能高效率完成任务。每栋楼都有自己的一片地,这片地的谷物、番茄或是其他东西的产量是大家的比赛项目,要计分的。要是你觉得世界杯打得激烈的话,你该来看看这里的小孩儿是怎么拔野草的。这儿还有学木工的培训所,也可以学电工、冶铁,还有烘焙。
这里的人都爱发牢骚,要是你不吐点苦水反而会被当成怪物。但我敢跟你打赌,在这儿的日子过得不如从前的,一百个人里还没有一个。只不过,抱怨是这儿的时尚,就这么回事。除了抱怨,说得最多的是性。大家不断嚷嚷:这儿的舞女呢?藏哪儿去了?要是那些小流氓每说一万次女人,乔治就能得到五分镍币,那他可就发达了。大多数时候,你不得不随声附和。有些人经常会惹上麻烦,因为他们总是对那些娘炮动手动脚,或者那些被他们当成娘炮的人。其实,如果娘炮真的答应他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不知所措。就算向他们保证不会被逮住,他们也不知道该拿勾搭上手的娘炮怎么办。当然,真要做了什么的话,他们准会被逮住的。
乔治真的很喜欢这里,他倒是没有这么说出来过。要是有人这么说肯定会被收拾,当然乔治除外。首先,他是个大块头,没人敢欺负他。其次,那些在乡下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都对他了如指掌,包括他那醉醺醺的父亲,还有英语都不利索的母亲,以及他在学校里是个留级生。而在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他是因为破门行窃被送进来的。而大多数人之所以来这里,不过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亲不想要他们了,或者死了。还有,大家都穿着相同的衣服,睡着同样的床,没什么可吹嘘的东西。而在家的时候,一会儿这个孩子有辆自行车,那个孩子买了双新鞋,还有的父亲是煤矿人事部的经理。然后就是这里的学校:只要你来这里之前在学校学得还行,到这里马上就适应了。如果之前学得不好,特别是像乔治这种非常不好的,只要不是因为天生蠢笨,他们都会在密室接受特别辅导,赶上同龄人的进度。这里的学校让乔治大开眼界。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上学是这么简单,这么有意思。以前,他总觉得学校是个禁锢人的地方,成天紧紧捆着你,监视你的动向。这儿的学校让他懂得了许多他本该知道、却一无所知的事。比如那次解救鹿的时候,为什么他可以只用几根杆子就能把那么大的一棵树撬起来。学校教给他的许多东西他都掌握得很好,就像他能灵活设置4形陷阱一样,比如怎么串联六个按钮,随意控制四个电铃。还有,做面包的话,应该让酵母把面粉发酵到什么程度。喜欢这里的最后一个原因是乔治的为人。乔治的嘴总是闭得紧紧的,从小就缄默不语。一开始是因为他不想开口,觉得很害怕也很羞耻,后来不想说话是因为让别人理解他实在太麻烦了。最后,自然而然的,他养成了不说话的习惯。如今的世道,人们之所以惹出麻烦,大都是因为撒谎。实话实说是最明智的,因为你讲的是真话,你就不用费劲去记住自己撒了什么谎。比实话实说更好的是什么都不说。撒谎的话,别人说不定会让你证明你的话。如果你吹牛,即便有事实基础,也会有人戳穿你,逼着你说到做到。无论你说什么,总会有人听到,他们很可能误解你的话,或者根本没听清楚。要是大家都别说那么多话,世上就会少很多麻烦。这些事是乔治长大以后想到的。在那个地方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还没想到那么多。但他那时就是这么做的,闭上嘴巴,不说话。他也从不和任何人走得特别近,什么事都埋在自己心里。觉得什么事对他有利,他就会做,但不会劝别人也这么做,不会跟别人宣扬,也不会听从别人的劝说。那个地方能说的人实在太多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是能说。辩论起来的话,连你不该呼吸的论点,他们都能辩赢。
但是,少说话才能学到更多东西。嘴张开了,耳朵可就堵上了。
对有些事,你真该堵住耳朵。如果乔治能堵上耳朵,就不会听到那么多男女交欢的事了。每天、每分钟都有人在说这些事儿。这种场面乔治见得太多,用不着臆想,而大多数嘴上说个不停的人其实根本没见过,全是在瞎想一气。与此同时,在这里的时候,乔治从男孩蜕变成了男人。他能感觉到这种变化。特别当说到这些事儿时,感觉尤为强烈。最后他动了一番脑子,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好好想了想这种事。过了很久,他想明白了。就是下面这句话:
射出来不会让你与众不同,这事儿连一只兔子都会!
射出来可能比排便更能获得快感,但静下心细想,这事并无特别之处,有时也并不是你非做不可——你只是控制不了。就像睡觉,时间到了,自然而然就睡着了。就像上厕所,不管早晚总是要去的。这样看来,这事儿不需要深究也不需要担心。如果压力太大、你不愿等,那就弄出来呗,就像憋不住尿了去厕所一样。
但性这个方面,头等重要的事乔治直到长大才想明白,当时他只是隐约有点感觉。他知道,世上一切活物都在不断把外界的东西搞到自己手里,然后利用它,直到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再扔掉。不管这个活物在做的是什么,把东西搞到手的这一步就是它的生活目标。先得做到这一步,然后才谈得上利用它、扔掉废弃物。它忙忙碌碌,就是为了把东西搞到手。搞到手以后它才能成长壮大。关于性这种事,不管它让你感觉多美妙,不管大家谈得多么起劲,也不管为它制定了多少条法律,有一件事你是绕不过去的:性是第二步,而不是“搞到手”这个第一步。想朝前走的话,你就得抛开这种事。这儿的学校里有科学课,学到生物时,乔治记住了书中的一句话:任何生物都无法靠它自身产生的废弃物维生!这句话让乔治大有所悟。他想啊想啊,想用语言把自己悟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最后他想到了,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第一步,也就是把东西搞到手,这让你“满足”。第二步的抛弃,给你的是“解脱”。世上疯疯癫癫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人全都是不明白这两者的区别。他们找来找去,寻找的却是“解脱”,又因为得不到“满足”而生气。嗯,他们当然不可能满足。满足是第一步的,它在前头,想活下去的话,有它就行了。解脱则是抛开自己不再需要的东西,它在你身后。如果你总是掉过头去想把它捡回来,肯定会显得疯疯癫癫的,还会沾一身屎。
乔治完成了两年的刑期。这期间他在田里干活儿,还学会了木匠的手艺,还有烤面包什么的。他最喜欢的是电气。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会自己动手,做简单的电动马达了。他的电焊技术也很不错,不光能焊接电线,还会做电流管,这些东西几乎没人懂,但非常有用。金属板材他也会焊,焊接或者成型加工都行。汽车他也懂。他的数学很棒,毕业的时候,已经可以用几何知识测算田地或铺满房间的地毯的面积了,还会用三角知识算出卡车装卸木材的斜坡角度。至于代数,反正他这辈子够用了,他不是很喜欢代数,语文也是。他不打球,但愿意为自己那栋楼的队伍喝彩加油。只要是单独一个人做的工作,他都喜欢。从科学课到物理,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他不喜欢与人共事。课上要求做一个实验,在绳子上穿一个重物,使之自然下垂,一人拉北端,一人拉西端,则重物不会向北也不会向西,而是沿着合力方向,也就是西北方移动。但乔治拉北端时会一个劲儿地拉着重物向北移动。其他人喜欢合作,他总是非常勉强,也不自在,所以总是自己动手。
几乎两年没打过猎,这很奇怪。因为他们把你放出笼子之后——就是那个你最初被带去的、有铁丝网的楼——你并没有被绑起来。他们要你在哪儿,你就只能待在哪儿。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但穿过田地就是片树林,想溜出去打猎也是可以的。乔治却似乎并不想。当然,他们让你每天都很忙碌,没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乔治甚至想都没想过打猎的事。
第二年年末,乔治被叫到办公室。乔治心想:好吧,完了,他们要把我轰走了。但他们告诉乔治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父亲的死讯,并深表遗憾。乔治僵直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这里有胖胖的女主管邓茜夫人,又丑又壮的护士格兰西姆,她挺和蔼的,但那个跑进来看热闹的打字员却一副很想看他崩溃的模样。她这个愿望没有得到满足,乔治只是傻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尽量消化这个消息。最后女主管说:“乔治,这样吧,我给你那栋楼打个电话,让他们送你上楼休息。你可能想躺一会儿,想想心事什么的。”这正是他想要的。女主管邓茜夫人就有这点好处,十次中有八九次,她都能猜中你需要什么。他离开时,邓茜告诉他可以随时来找她谈谈。他回楼以后,她已经打了电话,人家让他直接上去了。按规定,白天是不准这么做的。他在自己床上躺下。按理说他应该思绪万千,可他却觉得没啥好想的。总算想起来了什么吧,想起的仅仅是个冷笑话:既然进了孤儿院,那就应该当个真正的孤儿。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脱下衬衣,解开腰带,脱了裤子,但皮带还搭在肚子上。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摇了摇头,重新穿好衣服。他想到的不是父亲把母亲的鼻子打出血,或是父亲喝醉了酒在小道上晃悠,抑或失神地站在法庭上。乔治想起的是第一次偷东西回家时看到的父亲的脸。那是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脏兮兮的金色眉毛和头发,两片红嘴皮,有点血丝的蓝色眼睛,还有散发着臭味的牙齿——那张不怎么样的脸,加上那种万事不在乎的神态,却在那一秒钟,用那种表情,说乔治能成大器,让乔治既惊奇,又自豪。
乔治使劲儿甩甩头,直直地倒在床上。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觉得解脱。在他心里,父亲没有任何分量,即便离开也没什么感觉。
最后,他总算想起了这会儿理应想些什么。对于未来,他从来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泛泛地想着学个什么行当,找个工作。直到那时,他从没想过离开那个小镇,离开镇上的那间房子。父亲在那儿,所以他出去以后只能去那儿。但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突然间,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不,不像是挨了一拳,更像他小时候那次在河边玩耍,躺在一条系在柳树上的废弃小船里,晒太阳,打盹。他就那么躺着,盯着发干发灰的木头船身看,那里曾经有一个疤结,深陷的木纹围绕着疤结一圈圈散开。就算你自己一动不动,看到这种图案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会绕着它转上一圈又一圈。他就这样看了很久,把纹路看得清清楚楚,同时感到小船的一侧顶着自己的脑袋,船底托着自己的后背和臀部。接着,有什么东西让他猛地坐了起来,他发现已经完全不认识四周的景物了。小船的绳索松脱了,顺着水流漂了半英里(1),可能还要多点。从小船探出身来的感觉非常陌生,缩回小船又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他好像被一双大手抓住,一只手向上扯,一只手向下,快要把他撕开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无法移动,只能来回看着陌生的河岸和身下一成不变的疤结,感到发灰的老木板硌着自己的屁股。仿佛新旧之间他只能选择一样,无法同时接受两种情况。
躺在床上的乔治的感觉跟那时一模一样。他想着去世的父亲。在学校这里,他过的是从未有过的、真正的生活——如果生活就是不断向前、学习新事物的话。这里、这时才是真实的,但外面的世界却全然不同,随时随地都在变化。
乔治起床向窗外望去,差不多四点钟了。在这个春日午后,六点半之前,他不需要做什么事,也不需要去什么地方。就算到那时他还是不露面,女主管也不会说什么,至少今天不会说。
什么事都没有,但有什么东西让乔治变得小心起来。他在楼梯半路停下,先让另外两个人走下去,离开他的视线。接下来,他没有横穿操场,而是走向干草仓库,穿过仓库,一直走了下去。
一走进树林,他立刻觉得心里好受了些。这上面有大片的橡树和枫树,还有让他想念不已的桦树。只是没有短叶松。少了它的味道,一切闻起来都不一样了。树上的叶子一片新绿,生机勃勃。往前望去,他发现了一只红松鼠,但并没做什么。要是只灰松鼠,他还可能去捉,但红松鼠跳得飞快,像子弹一样,你一过去它就会迅速逃开,躲藏起来。看到新草地上的露水痕迹,他还以为是土拨鼠,但是他马上又注意到了被扯烂的枫叶嫩芽。原来是刺猬,他骂了一声。他没办法徒手抓那些胖家伙,他没有手套也没有刀。这地方不会有刀。红松鼠在他前面蹦跳,两只鸟在他头顶的树枝上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