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餐(有些人吃得很慢,每一口至少要嚼五十下,所以这顿饭磨蹭了半个小时之久),读书会又开始了,想听《橘子与苹果》的人终于占了上风。因为故事发生在英国,所以大家都力推由巴雷特先生来读。尽管他极力推辞,但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坚持。
“哦,那好吧,”他不情愿地说,“我开始读了。第一章,德鲁里街,1665年……”
本书作者没有浪费时间。在前三页,牛顿爵士便向金小姐解释了万有引力定律,而后者也暗示她会做点什么当作回报。会是什么形式的回报,帕特·哈里斯一猜便知。他还有公务在身。娱乐活动是为乘客们组织的,乘务人员还得继续工作。
他和威尔金斯小姐走进气密舱,关好门,把巴雷特先生拿腔拿调的朗读声挡在了门外。“还有一个应急储藏库没有开。”威尔金斯小姐说“,饼干和果酱快吃完了,不过肉干还有不少。”
“不奇怪。”帕特说,“大家好像都不喜欢吃肉干。让我看看货物清单。”
乘务员小姐递给他一份打印的清单,上面有不少用铅笔做过的记号。
“从这个箱子开始吧。里面装了什么?”
“香皂和纸巾。”
“呃,不是吃的。这个呢?”
“是糖果。我打算先留下——等我们获救再拿它来庆祝。”
“好主意。但我想今晚你可以拿一些出来。每人一颗,当睡前甜点。这个呢?”
“一千支香烟。”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船上居然还有香烟?”帕特龇牙咧嘴地看着苏珊,然后转向下一只箱子。看起来,食品供应问题不大,但分发记录必须要做好。他了解当局的行事风格。等他们获救以后,迟早会有活人或者电子审计员来严格统计食品的消耗情况。
“等他们获救以后”。他真的相信他们会获救吗?他们已经失踪两天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在搜寻他们。虽然他也不清楚应该有什么“迹象”——但他希望能看到某种“迹象”。
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苏珊焦虑地问:“你怎么了,帕特?有问题吗?”
“哦,没有。”他没好气地说,“还有五分钟,我们便会抵达基地。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你觉得呢?”
苏珊睁大了眼睛。不一会儿,她涨红了脸,眼中噙满了泪水。
“对不起。”帕特感觉很后悔,“我不是有意的——我们两个的压力都很大,而你一直表现得很好。如果没有你,苏珊,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用手帕轻轻擦了擦鼻子,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我能理解。”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又问,“你认为我们还能出去吗?”
他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
“谁知道呢?但不管怎样,就算为乘客们着想,我们也要表现得信心十足。我相信,整个月球上的人都在寻找我们,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找到了。”
“就算他们找到了——又该怎样把我们弄出去呢?”
帕特看着外舱门。这扇门距他只有几厘米,一抬手就能够到。只要他锁住内舱门,就可以打开它,因为外舱门是向里开的。在这扇薄薄的金属门后,不知有多少吨尘埃时刻准备着涌进船舱,只要出现一丝缝隙,它们就会蜂拥而入,如海水般灌满沉船。海面距他们有多远?自从游轮沉没以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困扰他,但他没办法找到答案。
他同样不知道怎样回答苏珊。在被找到以前,他很难去考虑这些更长远的事。如果他们被找到了,救援工作肯定会马上展开;只要发现他们还活着,人们便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掉……
但这只是一种希望,希望真的会变成现实吗?在过去,像他们这样的事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许多超级大国会动用全部人力物力拯救遇难人员,但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那些被落石压住的矿工、被困在失事潜艇中的水手——甚至包括失控飞船上的宇航员,他们有时会毫无获救的希望。通常情况下,遇难者会与家人朋友通话,直到最后一刻。在两年前,就发生过这样一起事故。“仙后座”宇宙飞船的主推进器出了故障,它的全部能量都被用来将自己全速推离太阳,如今飞船已离开太阳系,正沿着极为精确的轨道冲向船底座的老人星。在接下来几百万年的时间里,天文学家仍然可以为其定位,误差范围不会超过几千公里。但对“仙后座”的船员来说,恐怕他们唯一的安慰,仅仅是拥有一座比金字塔更长久的坟墓而已。
帕特收回思绪,不再胡思乱想。他们的运气还没有差到家呢。倒霉的事不能想太多,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就麻烦了。
“我们得快一点把货物清点完。我还想听听金小姐和牛顿爵士的风流韵事呢。”
这是一个比较令人愉快的话题,尤其是你正和一个穿得不多的漂亮姑娘紧挨在一起的时候。帕特心想,在这种场合下,女人的优势就更明显了。船上酷热难当,苏珊只好脱掉了制服,身上的衣物所剩无几,结果看上去更加动人;而他——就像“西灵”号上所有的男人一样——三天没刮胡子,脸上奇痒无比,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又朝她靠近了些,胡楂儿蹭到了她的面颊。但她好像并不在意,也没有显得特别激动。她只是站在那儿,站在已经空了一半的储藏室里,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这种反应反而让帕特不知所措,几秒钟之后,他便败下阵来。
“我想,你会把我当成色狼吧?”他说,“在这种时候趁机占你便宜?”
“没那么严重。”苏珊回答,然后她有些疲倦地笑了笑,“值得高兴的是,还是有人想到了我。能够引起男人的兴趣,不算是坏事。还好你没有继续,否则我真的会生气的。”
“你不希望我继续吗?”
“我们不是情侣,帕特。对我来说,这一点很重要。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如果我们出不去了,你还会觉得重要吗?”
她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
“我不知道——但你刚刚说过,我们一定要表现得信心十足。如果做不到,不如现在就卸掉伪装。”
“很抱歉。”帕特说,“我不想看到你那样,但我确实非常喜欢你。”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你知道吗?我也喜欢和你一起工作——我本来可以申请调走的,很多岗位都想挖我。”
“但你没走,”帕特说,“真是太倒霉了。”他们两人独处一室,近在咫尺,几乎是赤诚相见,刚刚燃起的浓浓爱意却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你又变得悲观了。”苏珊说,“你知道吗?这是你的老毛病,遇到事情就会变得消沉,立场不坚定——谁都可以牵着你的鼻子走。”
帕特看着她,虽然有些不忿,但更多的是惊讶。
“我还不知道,”他说,“你一直在观察我?”
“没有。但如果你对某人有些兴趣,还和他一起工作,你怎么可能对他一无所知?”
“呃,我不相信有人可以牵着我的鼻子走。”
“没有?现在船上谁说了算?”
“你说准将?这可不一样。他比我更有资格掌控全局,他的能力胜过我一千倍。而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他还一直不厌其烦地征求我的意见。”
“现在不用担心他,他听不到的。总之,我的重点是,他当了老大,你就没有半点不高兴?”
帕特想了几秒钟。他看着苏珊,心里十分矛盾。
“也许你说得对。我从不看重权力、威信之类的东西——如果我有的话。所以我只能当渴海游轮的船长,而不是宇宙飞船的舰长。就算再想有所作为,恐怕也已经迟了。”
“你还不到三十岁。”
“谢谢你的鼓励。我已经三十二了。我们哈里斯家的人都不显老。等我们年老以后,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张‘年轻’的脸了。”
“三十二岁——还没有女朋友?”
哈!帕特心想,看来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但是现在,提起克拉丽莎还有她在哥白尼市的小家又有什么意义呢?相距实在是太遥远了(他想知道,克拉丽莎现在会伤心吗?安慰她的会是哪个男人呢?其实苏珊说得也没错,自从五年前和伊冯娜分手后,他就一直没有真正的女朋友。哦不,天哪——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我相信,今年是我的幸运年。”他说,“再过不久,我就会安定下来了。”
“或许你到四五十岁时还会这么说,好多宇航员都这样,直到退休才会安顿下来——到那时就晚了。瞧瞧准将,活生生的例子。”
“他怎么了?我有点厌倦这个话题了。”
“他的一生都浪费在宇宙中。他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对他来说,地球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他几乎没在地球上待过。在他临终以前,一定会非常落寞。这场事故在他眼里倒是个天赐良机——他已经乐在其中了。”
“对他来说确实是好事——他就是为此而生的嘛。等我到他这把年纪,能有他十分之一的成就就满足了——就目前来看,达到这一点也很难啊。”
帕特这才发觉自己还拿着货物清单——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兴致索然地看着这几张清单,重新想起目前食物短缺的窘境。
“继续工作吧。”他说,“我们还得关照这些乘客。”
“如果再待下去,”苏珊回应道,“乘客们就会来‘关照’我们了。”
她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第13章
劳森博士好长时间没有讲话了。总工程师决定和他通通话。
“进展如何,博士?”他尽量用最友善的语气问道。
但回答他的是一阵短促而愤怒的吼叫——还好这股怒气是冲着宇宙发的,不是冲他。
“情况不妙。”劳森没好气地答道,“热图像太混乱了。屏幕上有好几十个热源,我本来以为只会有一个。”
“让滑尘艇停下来。我过来看看。”
二号滑尘艇缓缓停下,一号慢慢接近,直到二者靠在一起。尽管穿着笨重的宇航服,但劳伦斯的身手依然惊人地灵活,他一个箭步跨了过来,站在劳森身后,两只手紧紧抓住头顶的遮阳篷,从劳森的肩膀上探过头,看着探测器屏幕上的图像。
“明白你的意思了,还真是一团糟。为什么之前拍的照片不是这样?”
“一定是日出的原因。太阳把渴海晒热了,而且不知怎么搞的,海面上受热不均匀。”
“从图像上应该能看出点儿名堂。我发现有些地方相当清楚,有些地方却模模糊糊——肯定是有什么原因。要是能搞清楚就好了。”
汤姆·劳森强打精神。他那脆弱的自信心像蛋壳一样被意想不到的挫折击碎了。他感觉很累,过去两天里,他就没怎么睡过觉,中继站……货运飞船……月球……滑尘艇……折腾到最后,他却被自己的理论打败了。
“有十多种解释。”他没精打采地说,“这些尘埃看上去都一样,但不同的地方,热传导率很可能会不尽相同;如果有些地方深浅不一样——也会对热量传递产生影响。”
劳伦斯还在看着屏幕,试图将图像与周围的景致联系起来。
“等等,”他说,“我想你说得有道理。”他呼叫驾驶员,“这周围的尘埃有多深?”
“天知道。没有人仔细测量过。但这里应该比较浅——我们离北部海岸不远了,有时螺旋桨甚至会擦到暗礁。”
“真有这么浅?好吧,我找到答案了。如果我们下方不远处就有礁石,热成像肯定会受到影响。要是把礁石清除掉,图像可能就没这么复杂了。这种现象是区域性的,应该是跟海底的地形有关。”
“有道理。”汤姆稍微振作了一些,“假如‘西灵’号真的沉没了,那一定是在比较深的地方。你确定这里很浅吗?”
“现在就可以测量一下。一号滑尘艇上有根二十米长的探测杆。”
仅仅一根探测杆就解决了问题。劳伦斯把探测杆插进尘埃,不到两米就碰到了障碍物。
“我们有几个备用螺旋桨?”他若有所思地问。
“四个——其中两个是完整的。”驾驶员回答,“不过触礁时,损坏的往往只是开口销,而不是螺旋桨。桨叶是用橡胶造的,一般只会弯曲变形。去年我只弄坏了三个。‘西灵’号前不久倒是损坏了一个,当时帕特·哈里斯只好走出游轮更换螺旋桨,让游客看了不少笑话。”
“好——继续前进,去前面的峡谷。我相信游轮是在那边沉没的,所以那里要深得多。如果是这样,监视器上的图像很快就会变得清晰了。”
汤姆盯着屏幕上的光影变化,心里却没抱多少希望。滑尘艇移动得很慢,给了他一些时间分析图像并理清思路。开出两公里之后,他发现劳伦斯的看法非常正确。
杂乱无章的光斑消失了,冷热相间的光影图像逐渐合并在一起。随着温差的消失,屏幕上的色调统一成一片灰色。毫无疑问,他们脚下的渴海正在迅速地变深。
设备可以正常工作了,却没能让汤姆感到欣慰,反倒出现了反效果。这次他心里想的是,他们现在正漂浮在渴海的深沟暗壑之上,支撑他们的是最不稳定、危险至极的尘埃。下面的沟壑可能会直达神秘的月心,滑尘艇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落得和“西灵”号一样的下场。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又像是在走一条羊肠小道上,四下都是张着大嘴的流沙坑。他长这么大,一直都缺少自信,唯独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才能找到安全感和认同感——但谈到人际关系就完全是两码事了。如今,周围的险境又激起了他内心的恐惧,他希望能找到一块稳固的地方——可以让他紧紧抱住,远离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