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公里,群山近在眼前——巍峨、宏伟、亘古长存,深深地扎根于月球大地之上。他望着太阳之下如神殿般生辉的山峰,感觉自己就像是太平洋上的漂流者,无助地抱着一块随波逐流的木板,望着前方的小岛,却又无法靠近。
他由衷地希望劳伦斯能带他离开这片恐怖莫测的尘埃之海,让他站到坚实的陆地上去。“到山上去!”他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到山上去!”
在宇航服里没有私人空间——尤其是无线电开着的时候。在五十米外,劳伦斯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也明白了他心中的恐惧。
只懂机器却不懂人的家伙是当不了总工程师的。我考虑过带他来的风险,劳伦斯心想,但考虑得似乎不够充分。我可不能坐视不管,在他心里的定时炸弹爆炸之前,我必须拆掉引线。
汤姆没有注意到另一艘滑尘艇靠了过来,他陷在自己的噩梦之中无法自拔。突然间,他猛地晃了一下,额头撞上了头盔。他痛得连眼泪都流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他很生气——但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阵轻松——他看到了劳伦斯那双坚毅的眼睛,听到了回荡在宇航服头盔里的声音。
“别再犯晕了!”总工程师喝道,“你可别吐在我们的宇航服里,清洗费要五百美元呢——就算洗干净了,想想都觉得恶心。”
“我没有犯晕……”汤姆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明白,劳伦斯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让自己出更大的丑,就应该心存感激了。总工程师用坚定而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别人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汤姆——这是宇航服的内部线路。听我说,别发疯。我对你很了解,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坎坷。但你很聪明——太他妈聪明了——所以别动不动就把你的童年阴影晾出来。告诉你吧,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童年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愉快——但现在不是忆苦思甜的时候。有二十二条人命正攥在你的手里。再过五分钟,我们的工作就会有眉目。现在,我要你两眼牢牢盯住屏幕,别的事用不着你管。我还会带你平平安安地离开这儿——这一点不用你操心。”
劳伦斯拍了拍他的宇航服——这一次,动作很温柔——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这位年轻科学家绷得紧紧的面庞。过了一会儿,劳森的表情才渐渐松弛下来,他也松了一口气。
天文学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心里肯定是七上八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劳伦斯很想知道。也许是在想,虽然他在孤儿院里长大,往事不堪回首,但他仍然是人类的一分子;或者是在想,在这世界的某处,还有个人正在关心他,能融化掉封冻住他内心的坚冰……
事情的进展真是充满了戏剧性。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在天堑山脉与初升的太阳之间,两艘滑尘艇并肩而行,就像两艘轮船漂浮在死气沉沉的大海上。两位驾驶员对刚才的谈话一无所知,尽管他们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头。如果有人从远处窥视,他们一定不知道,一场灾难已经被无声无息地化解了,命运的天平正在悄悄地逆转,而身处其中的二人永远不会再提及此事。
事实上,他们已经察觉到了另一件事,几乎是在同时,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
就在二人专心对话的时候,他们苦苦寻觅的东西终于出现在了红外线探测器的屏幕上。
当帕特和苏珊清点完货物走出气密舱时,乘客们的思绪还停留在遥远的复辟时期的英格兰。牛顿爵士简明扼要地讲完了物理课,接下来的情节不出所料,妮儿·金小姐给他上了一堂颇为漫长的人体解剖学课。听众完全沉浸在故事当中,巴雷特的英国口音更是起到了添油加醋的作用。
“‘确实,艾萨克爵士,您真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然而,我认为,一个女人也可以教给你许多东西。’
“‘你能教我什么,我的美人儿?’
“金小姐羞红了脸。
“‘恐怕,’她叹了口气,‘你把生命都献给了精神层面的东西,艾萨克爵士。但您忘了,人的身体也是大有学问的。’
“‘叫我艾克。’这位智者大声说道,并用笨拙的手指用力拉扯她上衣的扣子。
“‘不要在这里——这里是宫廷!’妮儿抗议道,半推半就地推开他,‘国王就要回宫了!’
“‘别自己吓自己了,我的美人儿。查尔斯国王正与那个马屁精作家佩皮斯饮酒作乐呢。他今晚不会回来……’”
要是能活着出去,帕特心想,我们一定要给火星上那位十七岁的女大学生写封感谢信——据说她是这部荒诞佳作的作者。她的作品让大家都很开心,对我们来说,这就够了。
不,有一个人肯定不像大家这么开心。他发现莫莉小姐正在看着他,便一下子不自在起来。想到自己毕竟还是一船之长,他只好转过脸去,努力露出一个亲切但略显僵硬的笑容。
她没有任何反应,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她的表情更严肃了。她看了一眼苏珊·威尔金斯,又看了看他。眼神相当意味深长。
此时无声胜有声,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简直就是在扯着嗓子大喊“:我知道你们两个在气密舱里都干了些什么!”
帕特感觉面颊像着了火——男人被冤枉时都会产生这种愤怒情绪。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浑身上下的血还在一个劲儿地往脸上涌。他喃喃自语道“:我要给这老婊子一点颜色看看。”
他站起身,冲莫莉小姐不怀好意地一笑,然后故意提高声音让她听到:“威尔金斯小姐!我想我们忘掉了一样东西,能陪我到气密舱去一趟吗?”
舱门再一次关上时,正在朗读的一段重要情节也被关在了门外,接下来的发展将让圣奥尔本斯公爵父子之间的关系更加扑朔迷离。苏珊·威尔金斯惊讶地看着他。
“你看到了吧?”他怒气未消地问。
“看到什么?”
“莫莉小姐……”
“哦。”苏珊打断了他,“不用管她,小可怜。自从离港以后,她就一直在观察你。你不知道她有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帕特问,他似乎已经猜到答案了。
“她是个欲求不得的老处女。这种毛病很常见,症状都是一样的,治疗方法也只有一种。”
爱情之路总是这么崎岖难测。十分钟以前,苏珊和帕特离开气密室时,还相互约定继续保持正常的朋友关系。但是现在,由于莫莉小姐的误解,还有妮儿·金小姐故事的催化,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两人静静地站在狭小的气密舱里,相对无言。接着,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反正都被误解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让假戏成真吧;或许,是他们的身体本能地意识到,只有爱情才能抵御死亡的阴影。
苏珊刚刚说出一句话,就被帕特封住了嘴唇。
“不要在这里……”她呢喃道“,这里是宫廷!”


第14章
劳伦斯盯着闪闪发光的屏幕,他想知道上面都显示了些什么。和其他工程师及科学家一样,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各种图像——这些图像由高速运动的电子生成,以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形式记录下各类事件,以便人眼观察。早在一百多年以前,人们就可以利用阴极射线管让肉眼不可见的世界现形了,而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探索之路的艰辛。
红外线探测器表明,在两百米外,有一块相对较热的区域,呈近乎完美的圆形。在探测范围以内,附近再无其他热源。和劳森在中继站上拍摄的照片对比,这个热源要小得多,但位置却惊人地一致。可以肯定地说,二者显示的是同一处热源。
不过,还没有证据表明,这就是他们苦苦寻觅的目标。有好几种原因都可以造成这种现象——比如一座孤立的山峰,从海底一直延伸到海面以下。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查出真相。
“你留在原地。”劳伦斯说,“我坐一号滑尘艇过去看看。等我到了热源的中心位置,立刻提醒我。”
“你觉得会有危险吗?”
“估计没有。但没必要都过去保这个险。”
一号滑尘艇朝神秘的亮斑滑了过去,速度非常慢——在探测器的屏幕上,这个过程很明显,用肉眼却很难看出来。
“朝左一点儿。”汤姆提醒道,“还有两三米——快到了——哇,好了!”
滑尘艇浮在灰白色的尘埃上,劳伦斯环视着四周。乍看之下,这里和海面上的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当他凑近了细看时,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里的尘埃颗粒非常细小,就像电视上的雪花图案。而这个图案还在不断地移动,仿佛一阵无形的风吹过,海面正慢慢地向他移过来。
劳伦斯不喜欢这种景象。在月球上,对于异常情况和无法解释的现象,人们都会保持谨慎,因为这通常都意味着出了状况——或者即将出状况。这些缓慢移动的尘埃很不寻常,令人不安。如果游轮真是在这里沉没的,那么小小的滑尘艇很可能会面临更大的危险。
“你们最好别过来。”他对二号滑尘艇说,“这里很奇怪——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向劳森描述了一下。劳森想了想,马上喊道:“你说看上去就像一口喷泉?这就对了。那里应该就有一个热源——它散发的热量足以让尘埃产生对流。”
“这能说明什么?‘西灵’号不可能产生这么多热量。”
他感到一阵失望。从一开始,他就担心这会是一场徒劳之举。少量放射性物质,还有地震释放出的热气体,都有可能迷惑探测器,把他们吸引过来。他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好——此地似乎很危险,不宜久留。
“等一下。”汤姆说,“游轮上有很多机器设备,还有二十二名乘客——肯定会产生不少热量,至少三四千瓦吧。如果尘埃原本是处于热平衡状态,这些热量足以让它像喷泉一样流动。”
劳伦斯认为不大可能,但现在,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也不能放过。他抓过细细的金属杆,把它笔直地插进尘埃。一开始,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但随着探测杆一点一点地深入,阻力越来越大;最后,他几乎是要使出浑身力气,才能把二十米长的探测杆全部插进尘埃。
直到金属杆完全没入尘埃,他也什么都没碰到——他本来就没指望一次就能成功。他需要设计一个科学的探测方法。
他花了几分钟时间,用白色的带子在海面上搭出了一个边长五米的方框。就像以前的农民种土豆一样,他在方框里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把探测杆插进尘埃。这个工作快不得,需要耐心。他就像个盲人,在一片漆黑中用一根细细的导盲棍摸索前行。如果他的目标超出了导盲棍的范围,那他必须另想办法,而他总能找到好办法。
就这样一直找了十来分钟,他渐渐放松了警惕。他需要用两只手抓住探测杆,尤其是在杆子快要全部插进尘埃的时候。他用尽全力把探测杆往下按,身体不知不觉朝艇外倾斜,突然间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尘埃之中。
帕特刚走出气密舱,就感觉气氛不大对。《橘子与苹果》已经读完好长时间了,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但他一进来,船舱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这阵沉默让他感觉很难堪。有些乘客用眼角的余光瞟瞟他,有些人则假装他不存在。
“呃,准将。”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家有一种看法,”汉斯廷回答,“觉得我们没有全力以赴争取获救。我已经解释过了,除了坐等救援,我们别无他法——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
该来的迟早会来,帕特心想。时间流逝,却没有获救的迹象,人们的神经越绷越紧,最后失去耐心。他们会要求采取行动——任何行动都行。面对死亡,却什么都不做,确实有违人之常情。
“我们已经再三考虑过了。”他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们离海平面至少有十米,就算打开舱门,也没有人能克服尘埃阻力游到上面去。”
“你确定?”有人问道。
“当然。”帕特回答,“你试过在沙子里游泳吗?你游不动的。”
“那把船开动起来呢?”
“我怀疑连一厘米都动不了。就算动了,也是往前——而不是向上。”
“我们可以都到船尾去,也许能让船头翘起来。”
“我更担心船体会承受不住。”帕特说,“假如我启动发动机——游轮就会像顶住一面墙。天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坏。”
“但也有成功的可能,难道不值得冒险一试吗?”
帕特瞥了一眼准将,他有点生气,准将为什么不开口帮他解围?但汉斯廷直直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帮你顶了很久——现在只能靠你自己了。”是啊,很久了——尤其是苏珊刚才也这么说。他也该站出来了,至少是证明一下自己能够应对当前的局面。
“风险太大了。”他静静地说,“至少还有四天,我们是绝对安全的。其实用不了这么久,他们就能找到我们。干吗要为一个万分之一还不到的机会让所有人都涉险呢?如果是最后关头,我会同意——但现在,不行!”
他环视整个船舱,看看还有谁表示反对,于是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迎上了莫莉小姐。二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首先回避对方的目光。接着,莫莉小姐的话让他又惊又怒,“也许船长并不急着离开这里。我发现我们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还有威尔金斯小姐。”
搞什么呀,你这一脸克夫相的老婊子?帕特暗骂,怪不得所有正常的男人都不愿意跟你……
“算了,哈里斯!”准将及时开口了,“让我来说。”
这是汉斯廷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讲话,之前他行事还算低调,总是站在帕特身后协助他。但是现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威严,好比战场上吹响的号角。他不再是一个退休的宇航员,又变回了纵横宇宙久经沙场的老将。
“莫莉小姐,”他说,“难以置信,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蠢话!我们的精神压力都很大,你这番话非常不合时宜。我想,你应该向船长道歉。”
“我又没说错。”她固执地说,“不信问他呀!”
汉斯廷准将有三十多年没发脾气了,他没想到会在这时发作。但他知道应该什么时候发火,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很容易装出来。他不光是生莫莉小姐的气,对船长,他也很恼火,并且深感失望。当然了,也许莫莉小姐的指责纯属子虚乌有,但帕特和苏珊同处一室的时间确实长得不像话。有些时候,表面上的清白同事实本身一样重要。他想起了一句中国的老话——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