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可真小,即使是在罗里斯空港也不例外——空港本来只是月球正面与背面之间的中转站,后来加上了转道去渴海的功能(这也是近来才有的事)。退回三十年前,罗里斯空港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辉煌时期,那时的空港属于杰里·巴德克——月球史上最有名的罪犯之一,曾经倒卖过苏联二号月球探测器的碎片(当然了,是赝品)。虽然杰里没有罗宾汉或比利小子那么出名,但在月球上,也算是家喻户晓了。
莫里斯·斯潘塞很喜欢这座只有一个圆形穹顶的“小镇”,但他怀疑这里的宁静还能维持多久。如果同事们发现他们的主播莫名其妙地被滞留在罗里斯空港,还慢慢吞吞不肯南下前往灯火辉煌的大城市(拥有人口:52647人)——克拉维斯太空城时,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波呢。他有一条秘密专线,可以直接与地球总部的上司联系,但上司必须要相信他的判断力,还得赞同他的眼光。竞争对手们迟早也会盯上他的目标——但那时,他希望自己已经占尽先机。
他找到的第一个人是“奥利佳”号的船长。为了安排飞船上货物的转运事宜,船长刚刚同克拉维斯太空城的代理人在电话里纠缠了一个小时,这弄得他心情很不愉快。麦基弗-麦当劳-麦卡锡-麦卡洛克有限公司的人认为,“奥利佳”号降落在罗里斯空港完全是他的过错。最后,船长让他们请上头的人来解决,然后就挂了电话。而在地球的爱丁堡,现在是星期日的大清早,他们可有的等了。
安森船长喝过两杯威士忌,已经露出了一些醉态。在罗里斯空港,能找到他的都是和他有些交情的人。他问斯潘塞是怎么找到他的。
“新闻界人士神通广大。”斯潘塞笑道,“记者是不会泄露消息来源的,否则,他肯定干不长。”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地图和一沓照片。
“我是偶然之间才得到这个重大消息的——船长,如果你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我将感激不尽。这可是高度机密,至少目前如此。”
“我会的。是什么事——和‘西灵’号有关?”
“你也猜到了?没错——或许只是空穴来风,但我无法视而不见。”
他把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这是一张渴海的风景照,出自
《月球考察》杂志,是由勘察卫星低空拍摄的。在“奥利佳”号降落时,斯潘塞见到了同样的景色,只不过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在午后,阴影方向与他见到的正好相反。他认真研究了这些照片,对上面的一切都已了如指掌。
“这是天堑山脉。”他说,“它们立在渴海当中,非常陡峭,高度将近两千米。这个黑色的椭圆是火山湖……”
“‘西灵’号是在哪里失踪的?”
“它是在哪里失踪的?目前还无法确定。不过,那位从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上下来的小朋友很‘健谈’,他似乎可以证明‘西灵’号是在渴海中沉没的——就在这附近。假设情况属实,那么船上的乘客应该还活着;再假设这一推论成立,船长,距此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就将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救援行动。而罗里斯空港将会成为太阳系里最热闹的新闻发布中心。”
“哇哦!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吧?为什么还要找上我?”
斯潘塞用手指点了点地图。
“这儿,船长。我想租下你的飞船,我需要你送我过去,还有一位摄影师和两百公斤重的电视直播器材——去天堑山脉的西边。”
“法官大人,我没有问题了。”舒斯特律师说完便坐了回去。
“很好。”汉斯廷准将说,“我命令,被告不许离开本庭的司法管辖区。”
在一阵大笑声中,戴维·巴雷特回到了座位。他的表现很精彩,尽管大部分回答都很正经,但言之有物,偶尔也能蹦出几句幽默之词,让观众们兴趣盎然。如果其他“被告”也能有同样的表现,那让准将头疼的娱乐问题就算解决了。如果他们能搜肠刮肚,把记忆中所有的事情都讲一遍——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那么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氧气,他们也是会有话可说的。
汉斯廷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午餐时间。他们可以再读一会儿《原野奇侠》,或是荒诞不经的历史小说《橘子与苹果》(尽管莫莉小姐反对)。但终止当前的活动又有些可惜,大家的积极性还很高。
“如果你们还想继续,”准将说,“我就传唤下一位被告。”
“我赞成。”巴雷特马上回答,反正他自己不会再次接受“审讯”了。玩扑克牌的那伙人也表示赞成。一只咖啡壶里装满了写有姓名的小纸条“,书记员”从中抽出了下一位“被告”。
他犹豫地看着纸条,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个名字念出来。
“怎么了?”“法官”问“,难道是你本人?”
“呃……不是。”“书记员”回答。他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律师”,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迈拉·舒斯特夫人!”
“我反对——法官大人!”舒斯特夫人慢慢站起身来。自从离开罗里斯空港以后,她已经瘦了一两公斤,但看上去依然肥硕,气势逼人。她指着自己的丈夫,“让他来问我?这公平吗?”后者一脸窘迫,恨不得把脸藏在记事簿后面。
没等“法官”说“反对有效”,欧文·舒斯特就急忙说:“我退出。”
“我可以主持这一场‘审讯’。”准将说,只是他的表情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有没有其他人愿意接手?”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出乎汉斯廷的意料,一个扑克牌爱好者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尽管我不是律师,但我懂得一点法律常识。我愿意接手。”
“很好,哈丁先生。请你来询问‘被告’。”
哈丁来到船舱前部,站到舒斯特先生的位置上,扫视了一眼下面的听众。他自称是一家银行的经理,但他身材魁梧、长相彪悍,怎么看怎么不像。汉斯廷很想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你叫迈拉·舒斯特?”
“是的。”
“舒斯特夫人,你为什么要到月球上来?”
“被告”笑了一下。
“答案很简单。有人告诉我,在月球上,我的体重只有20公斤——所以我就来了。”
“下面的问话会记录在案,为什么你想让自己只有20公斤重?”
舒斯特夫人盯着哈丁,仿佛他刚才问的话非常愚蠢。
“我当过舞蹈演员。”她说——她的嗓音突然变得非常柔和,目光也深邃起来,“当然,后来我嫁给了欧文,就不再跳舞了。”
“为什么要说‘当然’,舒斯特夫人?”
“被告”瞟了一眼她的丈夫。后者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仿佛随时都会站起来反驳似的,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哦,他说那份工作不体面。我想他说的没错——我以前跳的舞确实不太体面。”
舒斯特先生受不了了。他全然不顾“法庭”的秩序,猛地站起身,反驳道:“说真的,迈拉,你没必要……”
“哦,说出来吧,欧文!”她打断他的话,用上个世纪90年代才会听到的旧式俚语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再演戏了,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吧。我以前在‘蓝星’夜总会当舞女——可那又怎么样?我还想让他们知道,有一次条子突击检查,是你救了我。”
欧文嘟嘟囔囔地坐了下去,众人大笑起来,“法官”没有制止。他想要的就是让大家放松紧张的情绪。他们大笑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害怕了。
还有,他现在更想知道哈丁先生的情况。他的提问看似漫不经心,却能一语中的。他声称自己不是律师,表现却如此精彩。等他站到“被告席”上时就有意思了——那时,“审问”他的会是舒斯特先生。


第12章
渴海上平淡无奇的景象终于被打破了。滑尘艇向前飞驰,一个微小但璀璨的亮点出现在地平线上。亮点慢慢升起,仿佛天上的一颗星,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天堑山脉的轮廓在月球的天边渐渐显现。
与平时一样,在渴海上根本无法判断距离的远近。群山看起来就像几步之外的岩石——甚至可以说,它们根本就不属于月球,而是属于一个参差不齐的大型世界,远在万里之遥的外层空间。而实际上,它们只在五十公里开外,只要半个小时,滑尘艇就能赶到。
汤姆·劳森看着这些亮点,心中充满感激。总算有别的东西进入他的视野和脑海了。再多看一会儿广阔无聊的海面,他准会发疯的。他对自己有些生气,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合逻辑的想法?他知道,地平线其实很近。月球面积有限,整片渴海也只占据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现在,他坐在那里,穿着宇航服,不知道前方有些什么。他想起了曾经做过的噩梦。在梦里,他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逃脱各种可怕的境地,但却动弹不得,无助地被困在原处。汤姆经常做这样的梦,有的梦甚至更加可怕。
不过现在,他看得出来,他们确实是在前进。他们那长长的阴影并非凝固在海面上——虽然有时看上去有点儿像。他将红外线探测器对准越来越高的山峰,结果反应很强烈。和他想的一样,向阳一面岩石的温度几乎达到了沸点。虽然月球上的白天才刚刚开始,但天堑山脉的峰顶已经开始在灼烧了。现在,“海平面”要凉快得多。海上的尘埃要到正午才能达到最高温度,可那要等到七天以后。这倒帮了他的大忙——尽管白天已经开始,但在热浪袭来之前,他还有一段时间来探测微弱的热轨迹。
二十分钟以后,群山已经高耸参天,滑尘艇开始半速行驶。
“我们别跑过头了。”劳伦斯说,“仔细看,右边那两座山峰下面有一条黑色的垂线。看见没有?”
“看见了。”
“那就是通往火山湖的峡谷。你探测到的热轨迹位于峡谷西侧三公里之外,海平面以下,所以现在还看不见。你想从哪个方向过去?”
劳森考虑了一下。沿着北面或是南面搜寻过去都比较好;如果从西面过去,炙热的岩石会进入他的探测范围;东面?更是不可能——那样眼睛会正对初升的太阳。
“从北面绕过去。”他说,“还有两公里到那地方时,记得提醒我一声。”
滑尘艇再次加速。尽管现在不抱什么希望,他还是在海面上来回扫描着。这么做是基于一种假设——正常来讲,渴海表面的尘埃温度是相同的,如果发现温度异常,一定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如果错了的话——
确实错了。他的计划全错了。在屏幕上,渴海呈现出一片热乎乎的明暗图像——或者说,是一片斑斓的光影。海面各处之间温差很小,连一度都不到,但反映到图像上,却是一团令人绝望的乱麻。在这片斑驳的热量拼图中,劳森根本无法定位热源。
汤姆·劳森的心凉了半截,他从屏幕前抬起头,满目所见仍是毫无特征的尘埃——一片灰白,一如既往,连绵不绝。在红外线探测器之下,这片死海还算有些斑斓的光影,仿佛地球之上,一个多云的日子里,海面上的光影变幻一般。
但在这里,没有云彩会投下阴影,所以这些斑驳的光影一定另有原因。会是什么原因呢?此时的汤姆过于沮丧,无法做出科学的解释。他一路冲向月球,冒着摔断脖子和精神崩溃的危险踏上了这趟疯狂之旅——就在即将抵达终点之际,某些奇怪的自然现象却破坏了他精心设计的实验。他的运气简直差到了极点,他甚至为自己感到悲哀。
几分钟之后,他发现真正值得悲哀的,是“西灵”号上的人们。
“什么?”“奥利佳”号的船长强装镇定地问,“你要去天堑山脉?真是个好主意。”
斯潘塞看得出,安森船长明显是没把他的话当真。或许他认为,面前的记者就是个疯子,满脑袋异想天开。在十二个小时以前,也许他是对的,当时的斯潘塞对整个计划还没有一个明晰的概念。而现在,他对各方面的信息都了如指掌,他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我听说你夸过海口,船长,你说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着陆,误差不会超过一米,是吗?”
“唔——需要稍微借助一下计算机。”
“很好。请你看看这张照片。”
“这是什么?朦胧雨雾中的某个城市?”
“恐怕这张照片放得太大了,不过没关系,上面有我们想要的一切信息。这是某个地区的放大图——就在天堑山脉西侧。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能拿到更清晰的照片,还有等高线地图——《月球观察》杂志社正在替我加班,他们有相关档案的照片。我知道这里有一块宽阔的岩石——足够停放十几艘飞船。这里,还有这里,都可以着陆。凭你的技术,应该没问题吧?”
“技术方面也许没问题。但你想过没有,这得花多少钱?”
“这个你不用管,船长——这是我们新闻台的事情。如果我的预感是正确的,花多少钱都值得。”
斯潘塞本可以再说一大堆的话,但那样会说明他急需帮助,谈生意时很忌讳这一点。这将是十几年来的最佳新闻——人类历史上首次现场直播的太空救援行动。太空中时有事故和灾难发生,但都缺少戏剧性和悬念。要么是在事故发生时,当事人当场毙命;要么是人们得到消息时已经太迟,救援的希望已不复存在。这些悲剧当然会成为头条新闻,但热度不会持久。而在这里发生的事,会成为人们长期关注的焦点。
“不光是钱的问题。”船长说(但听他的口气,比钱还重要的东西肯定没几样),“就算我的业主同意,你还需要交通管制中心批准。”
“我知道——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会搞定的。”
“那你联系劳埃德保险公司了吗?我们的协议里不包括这种飞行任务。”
斯潘塞靠在桌子上,决定亮出他的撒手锏。
“船长。”他慢慢说道,“星际新闻台已经准备好了一大笔钱,如果你这艘飞船出了事,我们会赔偿的——我也知道,你的投保金是6425050美元,比实际价格偏高了点儿。”
安森船长眨了眨眼睛,他的态度立刻有了改变。他又想了想,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去爬山。”他说,“既然你们愿意犯傻,用六百多万美元去打水漂——我乐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