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的问题太含糊了,我无法回答。你说人们为什么要做某件事呢?”
汉斯廷准将满意地笑了笑,他可以放心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乘客们就一件对他们来说都比较有趣的事自由地交谈、争论,但又不会引起争执或大动肝火(当然,也许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会维持“法庭”秩序的)。
“我承认。”律师说,“我应该问得更具体一些。我会重述一遍我的问题。”
他思考片刻,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那是几张从旅游手册上撕下来的纸,他在空白处写下几行将要询问的问题,这样做可以让自己安心,问起话来也会显得更有分量。平时出庭时,他喜欢在手里拿点东西,他经常还会把手中握着的材料幻想成意义重大、价值连城的证据。
“可不可以这么说,你是被月球上的美景吸引来的?”
“没错,有这方面的原因。当然,我还看过相关的旅游传记和电影,我想知道,真实的月球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辜负你了吗?”
“我想说,”他冷冷地回答“,简直超出了我的预期。”
听众席中爆出一阵哄堂大笑。汉斯廷准将重重地敲了敲椅背。
“肃静!”他喊道,“不许大声喧哗,扰乱秩序者会被清出法庭!”
笑声更大了,而这正是他的目的,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制止。等到笑声渐渐停息,舒斯特用询问“那天晚上你去了哪里”的腔调说道:“有意思。巴雷特先生,你花了一大笔钱,一路奔波来到月球,就为了看看风景。请告诉我——你见过地球上的大峡谷吗?”
“没有。你呢?”
“法官大人!”舒斯特说,“被告违反了法庭的规定。”
汉斯廷严厉地瞪着巴雷特,后者却是一脸无辜。
“本庭不需要你来提问,巴雷特先生。你的职责是回答问题,而不是提出问题。”
“抱歉,请原谅我,老爷。”被告答道。
“呃,‘老爷’?”汉斯廷迟疑了一下,转向舒斯特,“我想,我应该是‘法官大人’吧?”
律师郑重地想了几秒钟。
“我的建议是,法官大人,每一位被告都可以按照自己国家的习惯来回答问题。只要他们对法庭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任何称呼都可以。”
“那好,请继续。”舒斯特再次转向被告。
“据我所知,巴雷特先生,地球上有很多地方你都没去过,那你为什么还要到月球上来呢?你的做法不大合逻辑,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吗?”
这是个很刁钻的问题,似乎大家的兴趣都被调动起来了,巴雷特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他回答道:
“我去过地球上的很多地方。”他用一口纯正的英国口音慢慢说道——如今,这种口音就像舒斯特的眼镜一样罕见,“我住过珠穆朗玛峰上的大酒店,去过两极,还下过卡利普索大海沟。对于我们的星球,我多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甚至可以说,地球已经无法满足我了。但是,月球——则是全新的,到这儿来用不上二十四个小时。我无法抗拒这么一趟神奇之旅。”
汉斯廷一边听着巴雷特慢条斯理、小心翼翼的陈词,一边暗暗打量着对面的听众。他已经对“西灵”号上的船员和乘客们有了全面的了解。一旦情况变糟,哪些人可以雪中送炭,哪些人又会火上浇油,他也很清楚。
当然,哈里斯船长是关键人物。准将了解这一类人——在宇宙空间里,他见识过很多;在空间技术培训机构里,这样的人更多(每次他在那种地方演讲时,总会在前排座位上看到他们——坐得端端正正,头发整整齐齐)。帕特是个很能干的年轻人,但没什么野心,只对机器感兴趣,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除了小心谨慎和彬彬有礼,没有额外的要求(汉斯廷相信,对于彬彬有礼这一项,漂亮的女士们会给他打高分的)。他会忠诚于岗位,脚踏实地做好工作,全力完成自己的职责。即使大限来临,他也会勇敢地面对死亡,不会畏首畏尾。很多更有才能的人反而不具备这种品质。如果他们只能再活五天,船上需要的就是这种人。
还有威尔金斯小姐,在未来应对危机时,她几乎与船长同样重要。她待人亲切,总是一脸真诚的微笑,确实不同于某些呆板的太空乘务员。汉斯廷早已认定,这位年轻女士个性十足、受过良好教育——就像他认识的许多太空空姐一样。
是的,有这样的乘务人员为伴,他很幸运。那么乘客们又怎么样呢?当然他们也是相当不错的,否则也没办法到月球上来旅游。“西灵”号上的这些人,多少都有些出众的头脑与才能,但讽刺的是,在当前的境况下,这二者都帮不了他们。现在,他们需要的是坚强的意志、不屈的精神——或者说得直白点,是勇气。
如今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还了解什么是“勇气”了。从出生到死亡,他们从没和“危险”打过交道。“西灵”号上的男男女女缺乏应对眼前危机的经验,所以只能用各种娱乐活动让他们打发时间。
他预计,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船体上便会出现第一条裂缝。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就说明搜救人员也遇到了大麻烦,即使他们最后找到游轮,可能也已经太迟了。
汉斯廷准将扫视了一遍船舱。除了衣冠不整以外,全部二十一名男女乘客还都很理智,与正常人无异。
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他也说不准。
第11章
俗话说“理解即是宽容”,但汤姆·劳森博士是个例外,这就是总工程师的结论。劳伦斯知道,这位天文学家的童年缺乏关爱与温暖,他的非凡才智弥补了悲惨的身世,代价是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通情达理,他的为人处世一塌糊涂——劳伦斯可以理解这一切,但对他还是喜欢不起来。真是太不走运了,劳伦斯心想,在方圆三十万公里的范围内,拥有红外线探测器并知道如何使用的科学家为什么偏偏只有这么一位?
劳森博士坐在二号滑尘艇的观察员位置上,正在为探测器做最后的调试。一只三脚架已经装在了滑尘艇的顶盖上,上面顶着红外线探测器。这种安装方式可以让探测器旋转至任意一个角度。
探测器应该可以正常工作,不过也难说,座舱太小了,操作起来很麻烦,再加上周围有许多热源,会对仪器造成强烈的干扰。只有到了渴海上,才能开始真正的操作。
“准备就绪。”不一会儿,劳森对总工程师说,“我还得对操作人员交代几句。”
总工程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还是举棋不定。他有一个计划,但是否可行,头脑中还是有两个声音在吵个不停。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个人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凡事都要以大局为重嘛。
“你会穿宇航服吗?”他问劳森。
“我这辈子还没穿过呢。只有到中继站外面才需要宇航服——而那是工程师的活儿。”
“好吧,你现在有机会学学怎么穿了。”总工程师说,他懒得去想对方是不是在讥讽自己(就算是讥讽,也没什么。劳森经常显得言行粗鲁,但这是他玩世不恭的表现,他不是故意针对某个人)。“在滑尘艇上,你要做的事并不多。你只需稳稳当当地坐在观察员的位置上,宇航服会自动调节氧气、温度以及其他事项。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有幽闭恐惧症吗?”
汤姆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是不想承认自己有任何弱点。当然,常规的太空检查项目他都通过了,他只是被怀疑——这也在情理之中——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儿精神异常。但他显然并没有特别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否则他连宇宙飞船都上不去。当然,宇宙飞船和宇航服完全是两码事。
“我能克服。”他最后说道。
“如果你不行,千万别逞强。”劳伦斯坚持道,“我想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去,但我不想强人所难,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在我们离开船坞以前,你必须想好。别等我们在海上开出去二十公里你才改主意,那可就来不及了。”
汤姆看着滑尘艇,紧紧咬着嘴唇。小艇看起来一点也不结实,坐着它到险恶的渴海上去?简直是疯了——但他们每天就是这么干的。再说,如果探测器发生故障,他可以当场修好,这样可以争取不少时间。
“拿好,为你准备的。”劳伦斯说,“穿上试试——也许可以帮你拿定主意。”
汤姆费劲地把软绵绵、皱巴巴的宇航服套在身上,拉好身前的拉锁。他站在那里,没有戴头盔,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瓜。背在身后的氧气瓶似乎小了点,劳伦斯注意到了他那焦虑的目光。
“别担心。这只氧气瓶只能供你呼吸四个小时,但你根本不会用到它——滑尘艇会提供充足的氧气。小心鼻子,我来帮你戴上头盔。”
看着周围几个人脸上的表情,汤姆知道,他到底是个男人还是软蛋,现在就要见分晓了。在戴上头盔以前,你是人类的一分子;但戴上之后,你便得独自面对这个狭小的、只属于你一人的机器世界了。就算其他人与你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你也只能透过厚厚的塑料看他们,想交流只能靠无线电,想碰到他们?没门!中间可有两层人造皮革呢。有人曾经这样写道:一旦穿上宇航服,你便会孤独得要死。汤姆第一次体会到,这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在头盔一侧的微型扬声器里,总工程师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只需掌握一件事,就是控制对讲系统——控制面板在你身体的右边。一般情况下,你和驾驶员的对讲系统是连接在一起的。只要你们两个都在滑尘艇上,线路始终处于激活状态,任何时候你们都可以彼此通话。万一线路断开,你就要使用无线电了——现在我就是通过无线电在对你讲话。按‘播送’键,向我回话。”
汤姆照做了,然后问道“:这个红色的紧急按钮是做什么的?”
“但愿你不会用到它。这是向总部发送求救信号的,它会一直发送无线电波,直到你获救。没有我们的指示,不要碰宇航服上的任何部件——尤其是这个。”
“我不会碰的。”汤姆说,“我们出发吧。”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他即不适应宇航服,也不适应月球上的重力——来到二号滑尘艇前,坐在观察员的位置上。一根管线,像脐带似的,极不雅观地插在他的右屁股上,将宇航服同滑尘艇的氧气、通信和动力系统连接在一起。尽管算不上舒适,但滑尘艇可以保你没有性命之虞,至少能撑个三四天。
船坞很小,两艘滑尘艇几乎就占满了整个空间,真空泵排净空气只用了几分钟。宇航服膨胀起来,汤姆感到一阵恐慌。总工程师和两个驾驶员都在盯着他,而他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很害怕,更不想让他们因此而得意。无论是谁,第一次进入真空环境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随着大门缓缓开启,船坞内残存的空气喷涌而出,仿佛一只幽灵的大手掠过他的宇航服,随即消失在外界的真空中。渴海出现在眼前,一望无际、波平如镜、灰暗寂寥,直达远方的地平线。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难相信真实的渴海就在几米开外。过去,他只在遥远的宇宙空间中观察过渴海。(此时此刻,在月球上方的制高点,谁会通过那台100厘米口径的望远镜观察他们呢?会是他的一位同事吗?)现在,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这可不是某块屏幕上由飞速的电子组成的图像,这片陌生而喧嚣的世界生吞了二十二个男女,连残渣都没有留下。而他,汤姆·劳森,就要乘坐这艘轻巧的滑尘艇去大展身手了。
他没时间再胡思乱想了。螺旋桨开始高速旋转,身下的滑尘艇在剧烈震动,然后,紧跟着一号滑尘艇,二号艇也慢慢地驶上了月球表面。
他们刚刚离开空港建筑群长长的阴影,便立刻暴露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如果他们直视东方天空中那颗蓝白色的火球,即便有自动滤光保护装置,眼睛也会被灼伤。不对!汤姆纠正自己,这里是月球,不是地球,太阳在这里是打西边升起的。所以我们是在朝东北方进发,进入露湾,追寻“西灵”号的轨迹,一往无前。
罗里斯空港的穹顶迅速沉入地平线以下,坐在高速驰骋的滑尘艇中,汤姆突然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和快意,但这种感觉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他们身处一片久远之地的中心,仿佛置身于虚幻之中,四下没有任何可供参照的地标。如果没有螺旋桨产生的震颤感,没有身后缓缓飘扬的寂静尘埃,他们似乎就是处于静止状态。汤姆知道,其实他们速度很快,不出几个小时便会穿过渴海,但在内心深处,恐惧感仍在煎熬着他,他害怕会就此迷失,从此与尘世远离。就在这时,他才在心中升起一丝——虽说有点晚——对同行的这批人的敬意。
这里是调试设备的好地方。他打开红外线探测器,扫描他们刚刚经过的空旷地带。有两条白光在身后黑暗的海面上延展,这个结果让他非常满意。当然,这种测试很容易。但在黎明后,环境温度会越来越高,想要探测出“西灵”号微弱的热轨迹,恐怕会难上几百万倍。要是连这都通不过,他也就没必要再进行下去了。尽管这样,测试结果依然令人振奋。
“结果怎么样?”总工程师问。他一定是在另一艘滑尘艇上看着他。
“按照说明书,”汤姆小心翼翼地回答,“可以正常工作。”他将探测器对准渐渐缩小的新月状地球。这是个相对来说比较难探测的目标,但还不是无法探测。隔着冰冷的太空,人类故乡发出的热量已经所剩无几,探测器的精度必须调到很高。
太棒了,出现了——在远红外波段下,地球变得很陌生,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它不再是边缘清晰、呈完美几何状的新月形,反而变成了一只毛糙的蘑菇,蘑菇的柄在赤道位置。
汤姆花了几秒钟去理解眼前的画面。南北两极被剁掉了——这可以理解,灵敏度不够,两极又太冷,所以探测不到。只是地球上处于夜晚的一侧为什么还有影像呢?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热带洋流,洋流于白天吸收了热量,在黑夜里又辐射出来。在红外线探测器下,赤道之夜比极地之昼更加明亮。
这倒说明了一个事实——在宇宙中,人类仅凭感官捕捉到的“真实”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可能还是被曲解的,每个科学家都应该牢记这一点。汤姆·劳森还不知道柏拉图提出的“洞中囚犯”的比喻——通过墙壁上的影子推断外部世界的真实情况,这可行吗?如果柏拉图还活着,他会怎么想?哪个地球才是“真实”的呢?——是这个肉眼可见的完美新月?还是那只远红外波段下的蘑菇?还是说,两者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