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我们已经航行了740天。我们离开地球两年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我们还有2228天的路程要走。我们仅仅度过了四分之一漫长难熬的日子。四分之一!以后在这里的每一天,在这个铁皮罐子里,我们还有四分之三的路要走。这是——这是——”张爱新环顾着周围,像一个迷路的男人在努力辨别着自己的方向。他的目光停留在圆柱形炸弹上,金属外壳映照着他那肥胖的脸庞,“我想……”他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我想……哭。”
“我能了解你的感受。”亚伦说。
“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哭过了,”张爱新轻轻地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是否还记得怎么哭。”
“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爱新,我不打搅你了。”亚伦说着朝出口走去。
“等等。”张爱新说。亚伦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等了十秒钟,爱新才找到想要说的话,“我——我没有亲人,亚伦。在这儿没有,回到地球也没有。噢,我有过,但我的父母在我们离开地球时就已经老了,非常地老,现在他们很有可能都过世了。”他把目光从亚伦身上移开,“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把你当作兄弟一样看待。”
亚伦微微地笑了一下,“我也一直把你当成很好的朋友。”房间重又陷入了寂静,只有过道天花板上水滴坠落的声音。“请留下来陪陪我。”张爱新说。
“当然,多长时间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但别看着我。”
“我不看,我保证。”
张爱新把头垂到台面上,但没有眼泪流下来。亚伦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盯着灰色顶棚凹凸不平的表面,估测着头顶上方淡水湖的形状。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电子眼。
半个小时后,当我再次巡查房间时,他们还在那儿,几乎还是相同的姿势。


第十一章
主日历显示·中心控制室
阿尔戈号生态飞城日历:2177年10月8日星期三
地球日历:2179年4月26日星期一
已航行时间:741天
距离目的地时间:2227天
位于十一层的祈祷室,看起来和一个空房间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去提供单独的教堂,或者犹太教会堂,或清真寺和其他专门的礼堂。实际上,这间能容纳五百人的陋室成了各种肤色的人祈祷时均可光临的处所。
不过,这房间里的椅子可比教堂中的长条凳舒服得多;但与那些唯一神教派信徒使用的折叠式金属椅相比,又略显俗气。房间的前部有一个简陋的平台,根据听众的不同,有时候叫做讲台,有时候又叫做布道台。根据需要,房间其余部分的布景可以利用神奇的全息术进行变换。据亚伦说,他只和戴安娜去过一次教堂。那要追溯到两人结婚之前,那时他们还在地球上的多伦多市,他与她的全家曾去过一次。他尽其所能为我回忆教堂里的环境——黑暗而又阴森,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霉味儿,但是,教堂一端的彩色玻璃画窗却又是无比地美丽和壮观。牧师布道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只盯着玻璃画窗看。
我有一个建筑物组成部件的全息图片库,根据亚伦的描述,我尽最大能力创造出了查勒一家曾经去过的教堂的外观形象——最起码是个大体的形象。
现在祈祷室里已经挤满了人,五百个座位全都满当当的。我将图像进行处理,并调整颜色,以适应人类的视觉,然后将图像发送到飞船的每一个监视器屏幕上。葬礼也许算得上是件可怕的事情——至少算得上件大事,在飞船上的两年里将鲜有大事发生。
亚伦早早就到了。他占了一个靠前的位置:第二排的第二个座位——他为克里斯汀保留着头一个座位。当克里斯汀从房间的后面出现时,我发现她在逐个查看人们的头部,直到她认出了亚伦棕黄色的头发。当她注意到亚伦身边的空座时,她的遥感测量记录出现了瞬间跳跃性的变化。她走到他面前,俯下身来跟他耳语了些什么,他又对她说了些什么,但我都无法听到。她苦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他耸了耸肩,可惜我无法知道这些动作传达的是什么样的信息,总之,她找了另一个空座坐了下来。我想,她一定认为他们两人在戴安娜的葬礼上坐在一起,是很不合适的。两分钟后,吉纳迪·戈尔卢夫走了进来,注意到亚伦旁边的空座,就径直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对亚伦说——戈尔卢夫的声音在哪里都很容易辨认出来——“这个座位有人吗?”亚伦摇了摇头,这位市长就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当其他人鱼贯而入的时候,我的思绪停留在了宗教领域里。信仰并不存在的神明,这不只是人类的弱点,我的另外一些量子计算机兄弟同样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当然,这两者之间存在一些共性,但就我而言,有组织的宗教则是完全不同的了。基于这方面的原因,我们没能录取某些才华横溢的人前来参与此次探测计划。比如一个叫路普桑德的男子:一位通信领域的专家,顺利通过了我们有关该计划所需的全部考核。但像所有伊斯兰教徒一样,每天他都要面朝麦加的方向祈祷五次。总之,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据他自己说,一天五次的祈祷必须以地球时间为准,这样,当我们的飞船航行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他的祈祷就未免太过频繁了。他看过我们的飞行简介,上面是这样写的:当到达一半路程时,飞船的速度将逼近最大值,那时在飞船上每度过一天,地球上将逝去二十四天。这就意味着在飞船上的每一天,他将祈祷一百二十次,休息的时间便所剩无几了。不过换个角度看,到了飞船上,漫长的伊斯兰斋月就只剩下一天多一点的时间了,不过,这并不足以补偿其消极的一面。因此,他只能选择退出这项计划。幸运的是,飞船上其他一千三百九十四名伊斯兰教徒并没有被这些教条所束缚。
戴安娜的葬礼终于开始了。主持这次仪式的巴里·戴尔莫尼卡神父,今年二十六岁,刚刚得到主持此次典礼的授权。为避免驶向外星球的阿尔戈号缺少天主教的指引,戴尔莫尼卡临危受命担当该船的神父。
我知道,戴尔莫尼卡已经为此次演讲做了大量艰辛的准备工作;而作为他的实验性听众,我向他证明了听众的态度是和善、礼貌的。尽管如此,到了讲坛上,他的声音还是显得底气不足,有些紧张。当然,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葬礼的演讲。尽管在以往每周日的布道活动中,他拥有平均411名听众,但今天,就在此刻,他面对的是7057名各种肤色的听众。
“我曾经读到过这么一篇文章,”他看着台下的听众,讲道,“在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中,他(她)将结识十万个不同名字的人,其中,既有通过直接渠道认识的,也包括媒体中耳熟能详的那些人。”他露出淡淡的微笑,“也就是说,一个人一年大约要认识1200个人。这就意味着:经过飞船上两年的共处时间,我也将认识阿尔戈号上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成员。
“但是,相遇并不等于相知。令我不安的是,到目前为止,我只了解你们中的极少数人。我们中的一员的离去使我们倍感忧伤。戴安娜·查勒,已经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我不知道亚伦是否在倾听戴尔莫尼卡讲些什么。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牧师头顶上方彩色玻璃画窗的全息图景上。
“对于我本人以及你们当中的许多人来说,戴安娜的离去让我们尤感悲伤。我很荣幸曾经作为她的朋友而对她有所了解。”亚伦的目光猛地转到这位年轻的牧师身上,我想,他一定还
可以在牧师的法衣上看到头脑中残余的五彩缤纷的玻璃画窗图像。然后我意识到:原来亚伦并不知道戴安娜和这位罗马天主教牧师之间还有一段友谊。是的,亚伦,没什么好惊讶的,在你们的婚姻之外,戴安娜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正如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一样。噢,她与戴尔莫尼卡之间仅仅只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不像你和你的医生,属于情人关系。不过我猜想,一旦戴安娜挣脱了婚姻的束缚,他们之间也很容易转变成肉体上的关系,至少很有这个可能——毕竟现在距教皇宣布神职人员无须禁欲已经过去了三十一个年头。
“戴安娜无声地离开了我们,”戴尔莫尼卡继续道,“她是这项太空计划的最佳人选。飞船上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聪明伶俐,都受过高等教育和良好的训练,在各自的工作领域中得心应手。毋庸置疑,戴安娜同样具备这些素质。所以,还是让我们用几分钟时间去回忆一下戴安娜其他那些美好的、与众不同的品质吧。
“戴安娜·李·查勒待人温和友善,其与人为善的态度在现代人中已不多见。地球上的城市中弥漫的净是些冷漠的气息。我们从小就被告之:不要和陌生人讲话;不要多管闲事;走路要快,头要向下看;避免人们之间的目光接触,学会寻找避风港。在我们看到的那些几百年前的黑白灰三色的平面电影里,人们跟大街上的陌生人友好地打招呼,并向他们伸出援手。这些场景令我们感到惊诧:为什么他们这么做之后,竟然还可以活着回到自己的家里或办公室?
“可是戴安娜与我们不同,她拒绝冷漠。她不允许社会把她变成一个冰冷的、麻木不仁的机器。她是一个天主教徒,虽然她从来没有参加过我的布道。她是否已经失去了信仰?我想不是,我深知她内心深处蕴藏着大部分人都已经失去的信仰。她是欢乐和财富的象征,我将永远缅怀她。”
他又念了几段祈祷文,说了很多褒扬的话。好几个人都哭了——其中有的甚至根本不知道戴安娜是何许人也。
仪式过后,人们排着长队走出了祈祷室。有些人跟亚伦说了些什么,他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最后,当人群快要散尽的时候,戴尔莫尼卡来到亚伦的身边。“我是巴里·戴尔莫尼卡,”他伸出手说,“我想也许以前我们见过一两次。”
亚伦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握住戴尔莫尼卡的手。“是的。”他含含糊糊地应付着,听起来好像他并不记得以前的碰面。但他随即换上了一种带有暖意的语调——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对于你所说和所做的一切,我想表示感谢,神父。我不知道你和戴安娜的关系如此之近。”
“只是朋友而已,”戴尔莫尼卡说,“但我会想念她的。”
亚伦仍然紧紧地握着戴尔莫尼卡的手。过了八秒钟,他点了点头,“我也一样。”


第十二章
事情就是这样了。戴安娜的尸体被火化,骨灰将带回地球。如果她的死发生在地球上,那么,亚伦和他的家人得服丧七日,直到一周后方可工作。
但是,戴安娜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在飞船上也没有她的亲人为她服丧。除此之外,有些工作还得继续,亚伦也不愿意将机库甲板上的差事交给手下人处理。
在厚重的防辐射服里面,亚伦仅穿了件衬衣,这会儿,他正在俄耳甫斯号左舷侧,将一个检修口处的盖板移开。他的动作不像平时那么规范,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很难过,这点毋庸置疑,但他还得继续自己的工作。为了给他鼓劲儿,我问道:“你想在今晚的橄榄球赛上下注吗?”
“什么时间开赛?”他心不在焉地问。
“晚上六点。”
检修口的盖板被卸了下来,他开始用一捆光纤把他的测试台和俄耳甫斯号的内部元件连接起来。最后,他发出微弱的声音,仿佛是从数光年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帮我下两千元注,在‘拉穆斯工程师队’上。”
“你倾向于弱者。”我说。
“向来如此。”
这个测试台是一个多月以前,在张爱新的帮助下从电子车间里拼凑组装出来的。与飞船上其他部件不同的是,这个测试台并不与我直接相连。当初他们设计它时,我曾通过多种方式建议他们:在此测试台上设计一个与我的传感器相连的端口;但他们觉得没有任何必要这么做,而且那时候在我看来也没有必要非要逼他们这么做。可是,现在——噢,也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亚伦的手指在测试台上的一排开关上翻飞着。测试台工作了起来,它的场致发光显示面板开始发出明亮的蓝光。而通常这时候总会出现点小故障——每当机器启动的时候,显示面板上总会出现一些乱码,可不管是亚伦还是张爱新,都无法查出故障的原因所在。噢,这种没水准的拼凑物,一看就知道不是由我们智能机器人制造的。
亚伦又拨动了四个开关,测试台开始向这台登陆艇的光网络系统发射测试用氦氖激光脉冲。“请启动语音记录器。”亚伦说。
我突然感觉这场面有点像验尸官在验尸,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对我来说,这样的想象是有趣的——不管那些程序员怎么想,反正我肯定自己具有幽默感——不过,亚伦可能不会同意我的想法。总之,我激活了亚伦的防辐射头盔中与麦克风相连的记忆晶片,尽职尽责地记录下他的每一句话。
“对阿尔戈号生态飞城上俄耳甫斯号登陆艇的初步检查——合同号:DLC148,登陆艇编号:118。”亚伦的嗓音单调而乏力。不过我还是很惊讶,他居然可以在头脑中同时记住合同号和编号。人类可以很容易地记住某些数据,却非常容易忘记另一些数据,对此我总是心存不解。当然,过去的两年里,亚伦除了看护这些登陆艇外根本就无所事事,所以我想可能是因为时间太多了,所以他可以记住这些数字,“前天,戴安娜·查勒博士将该登陆艇开进离子场中,即——”他瞥了一眼植入手腕的计时器——人类往往就是无法记住某些重要信息:比如说今天的日期是多少——“10月6日,而该登陆艇至今仍有很强的放射性。”他停顿了一下,可能是回忆起前天克里斯汀说过的那些话,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我的一对电子眼,“对此你有何想法,杰森?”
对于这个早已料到的问题,早在几个小时前我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但是我故意延迟了一段回答时间,表示我正在思考。“不知道。这着实令人费解。”
他摇了摇头,我则体贴地降低了他的麦克风增益,这样如果他再次回放这份录音文件时,就不会听到头发摩擦头盔时发出的“沙沙”声了。
很显然,虽然亚伦仍然把戴安娜的死归咎于自己,但克里斯汀已经使他心中的快要消失的那一点点怀疑的火星死灰复燃,且可能形成燎原之势。“她仅仅在外面待了十八分钟。”他说。比起十八分钟来说,倒更接近十九分钟,但我觉得没必要提及这一点。
他绕着登陆艇查看着,边走边说:“当然,除了在地球上的萨德伯里试验场试飞以外,这艘登陆艇之前从来没有启动过。登陆艇看起来完好无损,没有明显的机身破裂迹象,不过,被打磨得很光亮。”他倾斜身子,查看着由于离子场中的带电粒子摩擦而引起的抛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