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信息仅用了不到2000个比特位,尽管如此,当弗兰克·德里克——该代码的撰写者——要他的同事们去破解这段信息时,大家还是无法完全理解这一信息段的涵义,不过,至少大家都能一眼辨认出那个象形人形:就像贴在男士盥洗间门上的男性标志。
有趣的是,比起地球人所作的第一次尝试,来自狐狸座的前三部分的信息要简单得多:校正标记、星系结构、三脚架和小狗——我有足够的信心:我已经正确而且合情合理地破译出了前三部分。
但是,第四部 分却异常复杂:海量数据,比阿雷西博象形文字代码的容量要大上一千亿倍。这里面暗藏了什么样的宝藏呢?会不会是人类期待已久的《银河系大百科全书》?抑或是关于其他星球的实实在在的奥秘,而非走街串巷的推销员的夸夸其谈?
如果第四部 分的数据是经过压缩的,我根本无法从前三部分的信息中找到线索来解压这部分的数据,那么,这些数以十亿计的数据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会不会是一幅全息图——以位图形式记录的干涉图?或者是某种类型的图表?或者仅仅是一些数字照片?很显然,我还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去破译它。我把全部信息载入内存中,开始了极为精细的研究工作。
亚伦匆匆地穿过海滩,炙热的沙粒使得他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241个全裸或者几近全裸的人要么在淡水湖中游泳,要么在沙滩上嬉戏,或者在3200百度的黄光灯模拟出的夕阳下享受着沐浴之乐。亚伦跟遇到的一些熟人点头致意。尽管走过了两年的航程,对他来说,飞船上的部分成员还是很陌生。
这个海滩并不是直接模拟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个海滩而建,而是集地球上诸多知名海滩之长而成。冲天而起的悬崖的灵感,来源于多佛港的峭壁;沙滩上的米色沙粒,则选自马利布海滩上的优良沙种;泛着泡沫的蓝色海水,显然是阿卡普尔科港海水的真实写照;矶鹞来回地跑着,海鸥在人们头顶上盘旋滑翔,鹦鹉则怡然自得地坐在椰树上。
海滩前方一百五十米的范围——包括那些活灵活现的鸟都是真实的;其余的部分,一直延伸到朦胧的地平线,则是我的创作:那是一幅不断更新的实时全景图。拿现在来说,在离沙滩很远的地方,我投射下了一个瘦小而孤独的影像:一个独自玩耍的小孩——他叫杰森,正在建造一座沙堡。对我来说,他是真实的,和其他人一样真实,但是他永远也无法进入其他人的世界,而他们也永远走进不了他的天地。
亚伦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幻象的边缘。他穿过压力幕,惊起了休憩在水面上的水鸟。他摆出的全息图沙滩上方的墙上打开了一扇矩形的门,里面是一个金属梯井。他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梯井边,开始往下走。这里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大约有一个机械加工车间那么大。顶棚上刻着浮雕,随着其上的水域的变化,顶棚显现出不规则的形状——在与顶棚上方的淡水湖的中心位置相对应的位置,浮雕深深地凹了下来。在一堆支柱与管道之间有一些工作台和橱柜。远处,穿着脏兮兮的连体工作服的“中国长城爱新”张爱新工程师正在研究着一个巨大的圆柱形装置。
“嗨,爱新。”亚伦打了个招呼,张爱新抬起头看了看,“杰森说你想见我。”
不管在哪儿,张爱新都是一个庞然大物,尤其处在如此狭窄的空间,他的身形往往显得更为庞大——他那双多出来的手臂使这种情况尤为明显。“没错。”他朝亚伦伸出了右上手,看到上面满是油污,又缩了回去,把右下手伸了过来。在阿尔戈号上,人们彼此间很少有正式的问候,因为大家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亚伦感觉有些意外,但还是握住了他朋友的手。“我听说你对今天的新闻报道不太满意。”张爱新说,话语像机关枪子弹一样从嘴里一个个蹦出来。
“还是你理解我,爱新,我简直是怒火中烧。现在我还在考虑是否应该把科尼狠狠教训一顿。”
张爱新朝我的电子眼方向歪了歪脑袋,“在目击证人面前你可要小心说话。”
亚伦喷着粗重的鼻息。
“你是不是对我参与这个节目有看法?”张爱新问道。
亚伦摇了摇头,“起初是这样的,但是我又听了一遍,你不过描述了一下如何使戴安娜——俄耳甫斯号返回母船的技术细节。”
“那个小日本问了我很多其他方面的问题,但我尽量尊重你的隐私。”
“谢谢你,事实上,当你说到‘罗斯曼策略’的时候,我都有些飘飘然了。”
“噢,真的?你对磁场的见地真该上教科书了。我就从来想不出那样的方法。这么说,现在你不再生气了?”
亚伦笑了,“只要你不生足球赛的气,我就不生节目的气了。我知道我的队友们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头。”
“‘机库搬运工队’确实是支出色的队伍。但是我们‘内存条工程师队’也在慢慢强大起来,不是吗?下次我们一定会成为胜者。”
亚伦微微一笑,“那我们走着瞧。”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水滴从天棚上啪嗒啪嗒掉落在地面的声音。
“你最近忙吗?”张爱新打破了沉默,“我没有耽误你什么吧?”
亚伦哈哈地笑了起来,“当然不忙,‘剩下的这几年里我也无事可做’。”
张爱新礼貌地对这个老掉牙的调侃抱以“哧哧”的笑声,“你还好吧?”
“是的,你呢?”
“很好。”
“克里斯汀呢?”
“聪明、漂亮,像往常一样。”
张点了点头。“好,”他说,“那就好。”
“是的。”
他们之间又沉默了六秒钟。“对于戴安娜的事,我很难过。”张爱新再次打破了僵局。
“我也一样。”
“但是你不是说你很好吗?”张爱新说。他的大圆脸盘因为同情而泛起皱纹来,一副好像想要进一步深究此事的样子。
“是的。”亚伦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要见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张爱新盯着他看了三秒钟,显然是在考虑该不该继续追踪他朋友的伤痛。“是的,”他说,“是的,我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先不管那些,明天你准备怎么投票?”
“我会用我的手来投票。”
张爱新翻了一下眼珠,“人人都是幽默大师啊。我是说,你是否赞成第三项提案?”
“那可是无记名投票啊,爱新。”
“是啊,很好。我个人很赞成这项提案。如果真能通过,那么,我就不需要你的帮助了。但是如果大家不把这次机会当回事的话,我还有另外的选择。跟我来。”
他把亚伦领到工作台前,塑木材质的桌面上满是电锯的划痕和焊枪的灼痕。张爱新得意地挥动着左臂,用手指着工作台上的圆柱形物体:外壳是金属的,长度为一百一十七厘米,直径五十厘米——是用激光切割下来的一段加固型下水管道,两端用加厚红塑料圆盘封口,侧面有一个检修口。尽管现在我看不到它的内部结构,但六天前,当张爱新滚动这个圆筒,通过另一个与现有检修口呈九十度角的检修窗口工作时,我曾清晰地观察到了它的内部: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很多仅仅是用电工胶带松散地固定了一下。一块电路板上横七竖八地插着从各种设备上找来的尚可利用的芯片;一大堆玻璃光纤捆绑在一起。整个物体看起来十分粗糙,好像尚未完工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高科技产品所应具有的形象。我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什么装备,但我怀疑亚伦能否看得出来。
“还不错,是吧?”张问。
“是啊。”亚伦说,然后迟疑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张爱新大笑了起来,嘴都快咧到耳根上了,“这是颗炸弹。”
“炸弹?”只一瞬间,亚伦的遥感测量器就记录到了他声音中的震惊,“你是说有人在飞船上安置了炸弹?老天啊,爱新!你向戈尔卢夫汇报了吗?”
“嗯?”张爱新脸上的笑意迅速地消退,“没有。别那么大惊小怪,是我制造的。”
亚伦向后倒退了几步,“启动了吗?”
“不,当然没有。”张爱新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圆柱面上的另一个检修口,“我还找不到任何可裂变的物质去——”
“你是说它是颗核弹?”我和亚伦一样大吃一惊。那天我匆忙的一瞥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现在还不是。”爱新指着圆筒内的某个部位,说道。这个地方很可能是用来放置放射性物质的,“这也是我需要你帮助的原因。”他向前迈了一步——仅仅一步就把亚伦本已拉远的距离弥补了回来,“在星际飞船上没有可裂变的物质。你肯定听说过那些关于减少放射性物质的言论。”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异样的声音,我猜应该算是笑声,“但是一旦到达了科尔喀斯,我们就可以找到铀。”
亚伦重新拉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绕到了工作台的另一面,与另一端的巨人对峙着。“请原谅我,爱新,我被你的话弄昏头了。”他凝视着张爱新的双眼,但仅仅坚持了几秒钟,就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我们要一颗炸弹有什么用?”
“可不是一颗,我的朋友,有很多。我计划在返回地球前制造二十颗。”
亚伦重新把目光凝聚在张爱新的褐色眼球上。自从他们刚才那次目光接触以来,这双眼睛就既没眨也没动过。“为什么?”
“假如第三项提案被否决的话,那么最让我担心的就是,当我们重返地球后,地球上已经过去了一百零四年。都怪该死的相对论。那时候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世纪足以发生很多事情,不是吗?想想在过去的一百年间的变化,比如,像我们的朋友杰森这样的真正的人工智能就已经问世。”他指着安装在拱壁上的我的电子眼,说道,“再如,在实验室中诞生的生命,可载人的星际飞船,瞬间转移——虽然现在还只能是几毫米的距离,还有人造引力和反引力。”
“当我们返回地球时,世界当然会有所不同。”亚伦说。
“是的!”微笑重新回到张的脸上,“是的,没错。但怎么个不同?我们会受到怎样的欢迎?”他绕过工作台,再一次站到了亚伦的身旁。
亚伦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自然,“能受到怎样的欢迎?肯定是参与游街、脱口秀之类的节目。要知道我们可是第一批星际旅游者啊!”
“也许吧,我希望如此。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他把一条胳膊搭在亚伦的肩膀上,“假如地球上发生了战争或者大灾难,那么情况就会截然不同,每个人都将在野蛮社会里寻求生存之道。那么,我们很有可能不但不会受到欢迎,而且还要遭到憎恨甚至杀戮。”他降低了声音,“我们有可能被吃掉。”他拍了一下工作台上的圆筒,“我的炸弹可以使一切状况都发生改变。如果有核弹在手,我们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对吧?”
亚伦战栗地凝视着大的那个检修口里闪闪发亮的电子元件,“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两件事,”张爱新伸出两根肥大的手指,做出本来象征着和平的手势,“飞船到达科尔喀斯星球后,你就担任勘察飞行的总指挥,组织登陆艇在科尔喀斯地表找到可供我们开采的铀。”
“可是还有六年时间我们才能抵达科尔喀斯。”
“我知道,但是另一件事会让你从现在一直忙到到达科尔喀斯的那一天。你必须改装那些登陆艇以携带我的核弹头。想象一下吧,我们的登陆艇从那些野蛮人头顶呼啸而过,投下一排排的核弹,是不是很壮观?”
和平时一样,亚伦的脑电图显得波澜不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张爱新的脑电图同样如此。“听着,爱新——”亚伦开口讲话了,但他又停了下来。他凝视着张爱新几乎被内眦皮褶皱完全包围的褐色眼球,试着重新开始,“我的意思是,认真地说,爱新,如果我们发现我们在地球上不受欢迎了,我们还可以启动阿尔戈号去其他的星球,这样不更好吗?这也是伯萨德式动力飞船的魅力之处:我们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能源。”
“其他星球?”一丝恐惧爬上了张爱新巨大的圆脸,“不!绝不!”他那平和的态度突然变得万分激动,嗓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几乎到了刺耳的程度,“该死,亚伦,我不能容忍那样!我再也不要在这座‘飞行的坟墓中’再待上八年或更长的时间!我——”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呼吸,盯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我很抱歉,只是,嗯,我——我觉得自己甚至再也不能忍受这剩下的六年了。”
“六年时间可不短,不是吗?”亚伦说。
张爱新在工作台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沉重的身躯压得塑木凳腿“吱嘎”作响。“现在我们还没有完成一半的路程,我们甚至都看不到目的地的影子,可我们在这上面已经待了两年了,”坐下来后,张爱新的眼睛才与亚伦的眼睛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我很抱歉,我——我的工作压力太大了。”
亚伦面无表情,不过也许他的脑子里正想着和我同样的问题,那就是:不,你不是,其实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工作可做。“没关系的。”他轻声地安慰他。
“你知道,”张爱新说,“当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经常送我去参加暑期夏令营。我讨厌那个地方。其他的孩子因为我多余的手臂而取笑我,而且我从来学不好游泳。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再也不会喜欢游泳了,即使我……”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表达。显然,他并没有找到。他苦笑了一下,“……是正常的。”
亚伦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回想起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时,他们每年要把我送到那里待上三个星期,二十一天。那就意味着,每度过一天,便代表我已熬过了二十一天中的百分之四点七五。每天晚上上床前,我都要计算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还剩下多长时间我必须忍受下来。两天就意味着日子过去了百分之九点五;三天是百分之十四点二五。但不管我有多么痛苦,时间还是要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我察觉之前,更多的时间流逝了,剩下需要忍受的时间就更短了。”他眉毛上扬,看着亚伦,“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