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七。”
在早期发布的任务计划中,此次活动并不需要人类的特别关注。我的职责就是关闭发动机。按照常理,由于加速度降低,飞船上的引力将会发生明显的变化,缺失的那部分引力将由飞船上的人工引力系统提供补偿——正如以前阿尔戈号围绕着地球轨道运行那几个月里,我所做的那样。但是,市长戈尔卢夫认为人们需要一个节日,需要一些可以让大家兴奋狂欢的事情,所以他要求我不但不要启动人工引力系统做出相应的补偿,而且还要同时关闭发动机和人造引力场,这样,飞船上唯一的重力,就是由其本身的加速度所引起的引力。
“六。五。四。”
再过几秒钟,我就要关闭发动机,开始利用与亚伦曾用来将戴安娜和俄耳甫斯号拉回飞船时采用的相同的技术了。磁屏蔽场的角度经过精心调节,将一如既往地保护飞船上的人们(更不用说我那些精密的电子元件)免受飞船行进道路上的放射性粒子和为伯萨德引擎提供推进燃料的核子带的狂轰滥炸。
“三!二!一!”
我的小机器人将在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负责清洁伯萨德引擎组件熔化室和带有凹槽的出气整流锥。一旦关闭发动机,船身上太阳光辉般耀眼的光芒将消失殆尽,阿尔戈号三公里长的船身外壳将被四周的星虹所照亮。外壳上的每一块金属——青铜制造的氢粒子通道,镀银的中心轴,还有铜制的熔化室组件,都将在星虹的映射下闪烁出不同的光彩。
“零!”
我缓慢地降低了核聚变引擎的速度。尽管我们现在的速度维持在几近光速的一个恒量值上,但是我们的加速度可以很快降为零——就像人类爱恨情仇的转换那么迅速。当引擎逐渐降低速度时,由加速度产生的模拟重力也在逐渐衰减、消失。
一些性情急躁的人刚一数到零,就开始蹬踏起地面的草皮。他们对第一跳多少都有些失望——从他们的表情和遥感测量记录中都可以看出来。但是,每一次成功的跳跃都将他们带得更高,仅有的一丝引力使得把他们拉回地面的过程越来越漫长。最终,他们一跃而起,不停地升啊升,直到触碰到八米高的拱形天花板。
而更多性格内敛的人,则一直等到自己可以感觉到失重时,才肯用脚趾轻轻一点,缓缓地升向空中。一些人处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飘浮在地面与天花板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但他们毫不在意,在空中舞动着四肢,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着。抗太空不适应症药物已经缓解了人体进入零重力状态时所有的不适感。
另一些人则利用小的空气推进器,推动他们穿过巨大的房间。他们在空中翻滚着,俯视着身下一排排的公寓屋顶。许多人生平第一次留意到地面草坪的几何形状:弯弯曲曲的小径。现在他们得以仔细地欣赏这一切。
还有些人加入了康茄舞的行列中,在空中舞动着、欢唱着。
庆祝持续了几个小时。在失去重力的情况下,人们越来越敢于冒险,表演着各种各样的空中杂技和复杂多变的三维芭蕾舞。即使那些以前经历过零重力的人们,看起来也对阿尔戈号提供的如此广阔的空间留恋不已,这样巨大的空间在人类历史上的大多数航天设备中是难得一见的。许多人喜欢使出全身力气蹬踏墙面,然后借助推力在空中向上滑行一百多米,直到空气阻力使他们停下为止。当然,很快,尤其是男性成员中,展开了看谁一脚可以蹬到最远的比赛。
不多久,那些成双成对的夫妇和情侣就纷纷离去了。准确地说,他们是去探索在失重状态下做爱的可能性。大多数人很失望,传统的动作反而更容易把彼此推开,但还是有人找到了解决之道。通过对他们体内遥感测量记录的判断,他们现在应该正在享受缠绵时光。
亚伦和克里斯汀也融入了狂欢的队伍,其间有一会儿,克里斯汀不得不中途退出去治疗一个因为用力过度而撞到天花板上导致肩膀脱臼的病人。当然,这样的事故早在预料之中,她只花了三十七分钟便处理完此事。现在她回来了,与亚伦面对面飘浮在空气中,手指与亚伦的缠绕在一起。她凝视着那对五颜六色的眼睛,探寻着,迷惘着。他看起来要比最近的任何时候都要高兴,但是,也许她发现了一些我无法发觉的东西——她没有向他做出任何的性暗示。他们停滞在半空中,彼此之间沉默了很久。


第十八章
主日历显示·中心控制室
阿尔戈号生态飞城日历:2177年10月10日星期五
地球日历:2179年05月04日星期二
已航行时间:743天
距离目的地时间:2225天
由于我的机身上没有窗户,因此人们通常认为,当我熄灭船舱内的灯光时,房间里会一片漆黑。没错,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这么做,但是,大多数阿尔戈号成员都喜欢在微弱的灯光中进入梦乡。我猜,这是因为他们可以以此驱散内心的恐惧感,他们希望不管什么时候醒来,都可以观察到周围的环境,确保几米远的地方既没有剑齿虎对着他们垂涎三尺,也没有或愤怒或复仇或饥饿的人类在一旁虎视眈眈,伺机杀戮。墙壁上的发光带,为他们提供了相当于半个月亮的照明亮度。
当然,亚伦和克里斯汀还没有睡觉——至少现在没有。他们彼此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做好了睡前准备。他们都特别疲劳——一整天都处于零重力状态。本来在这种状态下是宁静安逸的,两人却显得筋疲力尽。我想,当他们最终躺到床上时,他们不过会跟以往一样,只是蜻蜓点水式的一吻,亚伦会简单地说:“早上见。”而克里斯汀的回答则更为精简:“(晚)安。”但今天晚上,以往的那种例行公事被打破了。一般情况下,由于人类对于光线骤变的适应性很慢,灯光熄灭后,眼睛会处于暂时性的失明状态;但现在,当我将头顶上的荧光灯熄灭后,我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克里斯汀伸出了一条手臂,尽管有两次半路收了回来,但过了一会儿,她又伸了出去。这一次,她没有再缩回来,并用手指碰触着亚伦胸部中间的凹处。她轻轻地抚摸着他,她的手指——修长而灵巧——在他的胸部前前后后地移动着。“亚伦?”她轻声地说。
“嗯?”
“亚伦,你是不是——你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感情?”停顿了一下,“还有我?”
他愣了一下,他的脑电波显示图异常活跃。我看见他两次张开嘴想要回答,但是每次他都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又停住不说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爱你。”他的声音很轻。他最后一次对自己的前妻戴安娜说这句话——距今已有一年多了:据我所知,在对他们之间的爱情感到绝望之前,他就已经不再说“我爱你”了;但是,他跟克里斯汀之间的关系才刚刚开始。“我爱你,亲爱的。”
“那我们呢?”
“我很高兴我们可以在一起。”
克里斯汀笑了,在黑暗中,我可以看到她的笑容。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也爱你。”她顿了一下,可能是在思考,游离于亚伦胸部的手指也停止了运动。当她开口时,话里还有些颤音,好像害怕会说错什么似的。“对于戴安娜的遭遇,我很抱歉。”
八秒之后,亚伦才做出回答——每过一秒,克里斯汀的遥感测量记录就会变得更加紊乱,她在等待着亚伦的下一步反应。最后他说话了:“我也一样。”
听到这话,克里斯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现在,她开始轻松地等待着亚伦接下来的内容。
“你知道,”他说,“当我父母离婚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我的哥哥乔尔,我的姐姐汉娜和我——他们仍然还是朋友。汉娜从小就玩世不恭,她从来就没信过他们的话,但是乔尔和我认为他们还会是朋友,我们仍会像一家人一样相聚,至少在重大的节假日可以如此。可是,这种时候从来就没有过。妈妈和爸爸走得越来越远。爸爸把老房子留给了妈妈,他搬到了另外一间公寓。那时,每当爸爸来妈妈家看望我们时,他们总会说点什么。起初,他还来妈妈家看看,妈妈也会把他请到家里喝一杯咖啡。但这种局面没维持多久,很快我们就只能在飞船着陆点上看到爸爸了。”克里斯汀的手还停留在他胸前,他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尽管如此,我想——我真的是真心实意地想——戴安娜和我分手后仍然会是朋友。我是说,该死,在这个铁皮罐子里我们不可能不再见到彼此。”他摇了摇头,我猜,现在克里斯汀的眼睛已经适应过来了,应该可以看到他这个动作。即使没有看到,她也一定可以听到他的头发摩擦枕头发出的声响。
亚伦不说话了。克里斯汀等了一会,可能想听他说下去,然后她说:“她居然能通过此次探测任务的心理测试,这真让我感到吃惊。我是说,如果她倾向于——你知道——她有自杀的倾向,我很奇怪他们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们的测试有许多疏漏的地方。毕竟,张爱新不是也通过了他们的测试吗?”
“张爱新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制造炸弹。”
“你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他走向了一个极端。看样子,这里的两年牢笼般的生活已经把他击垮了。”
“上帝啊。”
我们的测试当然是严格的。但是人类实在难以揣摩,那些被长期封闭在太空飞船中的人总是具有发疯的倾向。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就曾有一个登陆和平号空间站的苏联宇航员试图自杀的例子。在我所存档的记录中,没有任何关于该宇航员尝试自杀的详尽报道。我总在想,这位宇航员的自杀最终未遂,可能是因为处在零重力环境的原因吧。
“我还想说的是,”亚伦接着说,“我很奇怪他们也批准了我参与此次计划。”
“什么意思?”克里斯汀盯着他黑乎乎的轮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看看我,既没有博士学位,也不是个前途无量的研究生。我甚至都没有学士学位。我只是多伦多晶石航空基地的一个技术人员,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份工作,也是因为我父亲在霹雳湾太空发射基地工作的关系。我根本不应该是他们所需要的人,更别说还要我掌管整个登陆舰队了。”
“也许你的上司们年纪都太大了,不符合这次任务的要求。实际上,我们返回地球时你也已经四十九岁了。”
“不对。是四十八岁,你才应该是四十九岁。”
“作为绅士,永远也不应该去提醒女士们的年龄,亚伦。”
“对不起。但我想,你说的可能是对的。我的上司叫布洛克,今年三十九了。他应该——嗯,要按他那种生活自理能力的话,很有可能在返航的途中就死掉了。”
“没错,”克里斯汀说,“而且在某些领域,实践技能要比理论培训有价值得多。我是说,当我被选中参加这次任务的时候,我还是个参加工作不到一年的住院部医生。我必须再经过五年的漫长等待,才有资格医治一条断腿,或者做一次真正的外科手术,甚至是给一些濒死的病人提些建议;不到五年,什么也做不成。为了做这些准备,我都快发疯了。我猜,可能我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
亚伦的回答很温柔,“也许我们都是如此。”他们都陷入了沉默,两分钟后,亚伦转动了一下身体,把她拉入怀中。他的双手滑过她的肩膀,她的乳房,她的大腿——动作娴熟——试探着前行,但又恰到好处。现在并不是一个着急和鲁莽的时刻,不需要爆发狂野的激情。不,现在应该需要缠绵的、温情的、舒适的动作。他们的身体缠绕在一起,他们的激情跳跃着。他们结合在了一起。当一切都结束后,他们仍不肯分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长达一小时。
人类将其生命中的近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睡眠。这么多的时间都被浪费掉,看来真有些可惜。当戴安娜·查勒第一次被她的研究结果所困扰的时候,我就利用她的睡眠时间做了些手脚。一开始,这种方法似乎奏效——她曾一度就要放弃那些计算结果了,把自己的发现当作是毫无意义的东西,然后把一切失败归因于实验设备的毛病。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放弃,这就让我别无选择了。
现在看起来,这种方法仍然值得一试。我真的把用暴力解决问题看作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也许,仅仅是也许,这样做会挽救整个局面。另外,我不会试图改变亚伦的思想。我将会加深他头脑中已经存在的概念。
还没过五分钟,克里斯汀和亚伦就打起了瞌睡。有克里斯汀在这里,将使得时间段的选择更为困难——我不得不同时监测两人的脑电图,而只有当两人全部进入快速眼动睡眠阶段时,我才可以实施我的计划。不过,漫漫长夜里这样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亚伦睡在床的右侧,四肢张开,脸朝下趴在床上,活像只趴在岩石上的蜥蜴;克里斯汀则利用剩余的空间,像个婴儿一样,她的膝盖顶着胸膛,全身蜷成一团。凌晨两点零七分三十三秒的时候,我开始通过床头板上的扬声器讲话。我的声音很低,但也不像是耳语,而是很小很小的声音,甚至都无法盖过空调低沉的“嗡嗡”声。我把声音调节成类似于亚伦说话时的粗重的鼻音,慢慢地、轻轻地把声音控制在可以察觉到的临界线上:“戴安娜是自杀的。她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戴安娜彻底被分手给击垮了。这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戴安娜是自杀的。她在——”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渐弱而又单调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说话的时候,亚伦不停地扭动着身躯,克里斯汀则把膝盖与胸部贴得更紧。“戴安娜是自杀的……”
克里斯汀的脉搏开始加速;亚伦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紧闭的眼睑下一对眼珠快速地滚动着。“她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猛地挥了一下手臂;她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戴安娜彻底被分手给击垮了……”
从亚伦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不”,沙哑、干涩而又虚弱。这是一个梦的世界。
“这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
突然,克里斯汀的脑电图波形达到了触发值:现在她已经离开了睡眠状态,进入了浅意识状态。我立刻停止了说话。
我还会再来的。


第十九章
主日历显示中心控制室
阿尔戈号生态飞城日历:2177年10月11日星期六
地球日历:2179年05月07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