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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目的地时间:2224天
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这个想法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由我模拟出来的亚伦·罗斯曼的神经网络中,就像每个人在小学学到的第一个简单编程——由几个简单的指令语句组成的死循环脚本——屏幕上永无止境地刷新着: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但他确实走了。他死了。人类再也不会死于心脏病了,如果诊断及时的话,几乎所有的癌症都可以治愈;如果有中风的征兆,进行常规的脑扫描就可以轻易诊断出其前兆诱因;糖尿病、艾滋病以及在过去的年代里足以致命的大多数疾病都可以被人类治愈。但是,没有人——无论是医生、理疗师还是巫师——可以挽救一个折断了脖子的病人:本杰明·罗斯曼,四十八岁,当一根重达二百多公斤的钢梁从起重机上脱落砸在他的头上时,当场毙命。
电话是三天前打来的。当时,亚伦正在霹雳湾他父亲的寓所中庆祝逾越节,正是他本人接的电话。当彼得·欧纳克的脸逐渐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他感到有些吃惊。“嗨,彼得。”他咧开嘴笑了,已经六年没见到这张圆脸了。
彼得戴着一顶银色的安全帽,看起来表情很严肃。另外,他还满脸的油污,汗珠子凝聚在额头上。“噢,上帝,亚伦——那是你吗?”他的声音显得很惊讶,“怎么突然多出一片森林?几乎都认不出你来了。”
亚伦抚摩着他的下巴。蓄起这些胡须是一次尝试,但是看来不太成功: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没有胡须的他看起来要更好看些。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喜欢自己略微发红的胡须色泽,觉得与他棕黄色的头发非常匹配。“是的,好吧,我会刮掉它们的。彼得,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听着亚伦,哈丽娜在家吗?”
哈丽娜是他父亲的现任妻子。“不在,不过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彼得什么也没说。亚伦仔细地凝视着屏幕,看着这对加拿大人的褐色的、水汪汪的眼睛。屏幕的扫描线把它们分割成了一些并行的条状物。“发生什么事了,彼得?”
“是你父亲。刚刚发生了一场事故。”
“上帝。他还好吗?”
“不,亚伦。不,他的脖子断了。”
“那么他一定在医院里,对吗?在哪儿?霹雳湾医院?”
“他死了。我很抱歉,亚伦。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那天是星期二,逾越节欢快的盛宴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罗斯曼一家人的七日之丧。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被遮盖了起来,包括家务机器人的电子眼。翻领已经不时兴了,但是每个哀悼者仍然在领口处撕开一个小口,以此承认全能的上帝有召回自己仆人的权力。即使是在前三天,除了哀悼时的哭泣外,大家也很少流泪,只是在内心深处感到了空虚寂寞,仿佛生活于真空中一般。
乔尔和汉娜飞回来参加完丧礼就又飞走了。乔尔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学习工程学,汉娜则在温哥华的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但是亚伦得留下来安排好父亲的后事。在葬礼过后的第八天,工作才可以恢复正常。
亚伦的母亲已经和他的父亲离婚有十二年之久了,在这种场合,她只有努力使自己感觉到一些悲伤,毕竟本杰明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的日子——那已经是太久远的事了。哈丽娜当然很伤心,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晃荡。亚伦坐在父亲与哈丽娜的卧床边上,保险箱里的东西凌乱地散布在灰白色的哈森湾六点毛毯上。一张出生证明。一些股票。一份父亲遗嘱的复印件。父亲的中学毕业证书,整齐地卷成圆筒状,并用丝带系着。他的婚约证书,与亚伦母亲的那份已经作废,而与哈丽娜的婚约将永远也不会到期。
证件。
人生的记录册。
收集着一小部分的事实和数据,仍然会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诚然,这些仅仅是存储在全息图中的本杰明·罗斯曼真实生活记录的一部分。然而这些记录才是最重要的,是亚伦最关心的东西。
亚伦逐个打开信封,展开信纸,阅读,然后将它们分类。最后,他拿起了一个未封口的10号信封。信封的左上角打印着安大略省政府的标志物:延龄草,旁边是标准字体打印的社区服务部字样。亚伦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信封产生了兴趣。他将其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带有条形码的四边镶有华丽装饰的表格:领养证书。亚伦吃了一惊。爸爸是领养的?我都不知道这件事。他接着往下看——整个表格完全是用隧道二极管打印机一次打印完成的,所以表格虽然填满了字,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显得拥挤。被领养人的名字不是本杰明。噢,爸爸的名字在那儿,但是名字前面的打印的字却是领养者。不,被领养者的名字是亚伦·大卫,出生姓氏保密,新起的合法姓氏为罗斯曼。
父亲的逝世已经使亚伦呆若木鸡,这个发现再也不能给现在的他带来更大的震撼了。但是他打心眼儿里明白,他早晚也要接受这件事情,这打击甚至要超过丧父之痛。
亚伦母亲的住处没怎么变样。噢,现在看起来,这房子要比他还是个孩子时显得小一点。他知道,母亲绝没有装修房子的雅兴,但是,他幻想着自己仍能听到哥哥姐姐的嬉闹声,闻到父亲用那平凡手艺做出的余味绕梁的饭菜味儿。他坐进宽大的绿色椅子里,虽然父亲在死之前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这里了,但他还固执地认为这椅子是属于父亲的。他的母亲坐在沙发上,她的手夹在膝盖中间,眼睛没有看他。拉尔已经冲好咖啡,放在了小升降机上。
“对你父亲的死,我很抱歉。”她说。
“是的,这真让人伤心。”
“他是一个好男人。”
一个好男人。是的,所有死去的男人都会被冠以这个头衔。但是,本杰明·罗斯曼是个货真价实的好男人。一个努力工作的人,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不。不,没人会说他是个好丈夫。但是,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好人。“我会想念他的。”
他期待着母亲也跟着说:“我也一样。”但她没有。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过本杰明了。对她来说,今天看不到他和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他没有什么不同。我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亚伦心里想,我绝对不能今天爱上一个人,明天又抛弃她;当我结婚后,我要我们的婚姻维持一辈子。
“妈妈,我想通过测试,成为一名阿尔戈船员。”两个世纪以来,“阿尔戈船员”一直是加拿大橄榄球联盟中多伦多队的名称。尽管亚伦一向十分关注这项运动,可他从来没有在亲自参与上表现出兴趣。但他的母亲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全世界都知道,“阿尔戈船员”指的是正在肯尼亚上空轨道建造的巨型星际飞船的成员们。
“那项任务将会花去很长的时间。”她说。没有说出来的是:当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回答。隐含在心里的是:我已经承受了丧父之痛,其他家庭成员的逝去还能糟糕到哪儿去呢?
他们坐在那里彼此沉默不语。“我整理了父亲的文件。”过了好几分钟,亚伦才又开口。他顿了一下,“为什么你们不把我是领养的这一事实告诉我?”
他的母亲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我们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
“领养……在我们这个时代里,领养并不是很常见的。避孕和节育很容易做到,少有不希望要的孩子出生。我们不想让你感到难过。”
“汉娜和乔尔也都是领养的吗?”
“噢,不。你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乔尔遗传了他父亲的特征——他有一双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汉娜看起来就像是我妹妹。”
“所以你们并没有不育症。”
“什么?不。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人类得到自己的孩子了。毕竟几乎所有的不育症都可以通过药物和显微外科技术治愈。不,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领养我?”
“你知道,想要获得第三个孩子的出生权可不那么容易。我们很幸运。因为在这里,北安大略省的人口法并不那么严格,所以——所以我们在这方面没遇到什么麻烦,但是——”
“但是什么?”
她叹了口气,“你父亲从来没挣过什么大钱,亲爱的。他是个体力劳动者。现在社会上已经少有干体力活的了。而我与另一个人共同拥有一份工作。父母中有一人拥有像我这样的工作——这种家庭很普遍,尤其是自从政府宣布托儿所不合法后的最近这些年,这种情况就更多见了。但是,嗯,我们不是很富裕。拿拉尔来说,他是最便宜的家务机器人之一,但以我们的经济能力却还是承受不起。所以,再多一张吃饭的嘴,日子就更困难了。”
“这些还是不能解释你们领养我的原因。”
“政府家庭津贴。如果领养一个孩子的话,就会得到双倍的政府津贴。”
“什么?”
“嗯,因为几乎所有的不育症都可以治愈,所以找到愿意领养的夫妻很难。”
“你之所以领养了我而不再自己生一个,就是因为这样更省钱?”
“是的,但——我是,我们把你看成我们的亲生骨肉,亲爱的。你是一个那么乖巧的小男孩。”
亚伦站了起来,走到升降机旁,把冷却了的咖啡端到嘴边。他皱了一下眉头,把咖啡杯重又放了下来,让拉尔用微波将它加热一下。
“谁是我的亲生父母?”
“住在多伦多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你见过他们吗?”
“我只见过那个女人一次,就在你出生后不久。年轻又美丽。我——我忘记她的名字了。”
撒谎,亚伦心里想。妈妈撒谎的时候,音调总是不自觉地会降下来。
“我想知道她的名字。”
“我无可奉告。领养证书上没写吗?”
“没有。”
“我很抱歉,亲爱的。你是知道这些事儿的程序的。他们希望保密。”
“但也许她想见见我。”
“也许她会。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试试。”
亚伦“嗖”地一下直直地站了起来。“哦?”
“有个什么部负责此事,我忘记了,那叫——”
“社区服务部。”
“对,就是社区服务部。他们提供一种——一种注册服务,我想你应该找找他们。”
“你是说……”
“听着,这很简单,真的。如果一个被领养的孩子和他的亲生父母都在那里注册过,表达他们想找到彼此的愿望,那么部门的工作人员就会安排他们见面。也许你的亲生母亲已经在那里注册了。”
“好极了。我要去试试。但如果她没有注册呢?”
“那么恐怕社区服务部就不会为你们安排见面。”她停了一会,“我很抱歉。”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都该试试。”他看着她的母亲,看着她那双纯褐色的眼睛,“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我是领养的。也许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可以不告诉我,但等我长大成人后,为什么还不告诉我呢?”
他的母亲望向窗外,凝视着树上的枯枝。冬天就要来临了。“对不起,亲爱的。我们这样做是出于好意。我们看不出让你知道此事会给你带来什么快乐。”
玛格丽特·沃尔夫·亨格福特曾说过,情人总是最美的。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的含义。诚然,我也会认为某些东西很美:那些设计精良、保养得体的机器上面流畅的线条;错综复杂的平衡方程式带来的强烈美感;甚至还包括一些随机出现的天然的几何碎片图形。但是,对我来说,人类永远是人类,面容和体形的不同只不过可以帮助人们辨别你我。
不过现在,通过亚伦·罗斯曼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我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美,是什么使得一个人比其他人更具吸引力。就拿贝弗莉·胡克斯来说。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注意到的是她的种族(高加索人,皮肤苍白)、眼睛的颜色(深绿色)、头发的颜色(根部是自然黑,但其余部分染得太黑了,以至于失去了光泽),还有另外一些让我在下次遇到她时可以认出她来的细节。
亚伦·罗斯曼第一次遇到她,是在我们起航前的二十二天,当他从后面走近她的时候,就开始归纳她的特征。“漂亮的守车”,这是他首先想到的。凭着对火车的兴趣,亚伦成为地球上还知道守车是什么的少数人之一。我当然也知道。现在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着她的臀部。惹火的臀部:柔和滚圆的臀部曲线,黑色的长裤紧紧地贴在上面,在臀部中间的地方有些褶皱。
“打扰了。”亚伦说。
贝弗莉一直凝视着巨型凸窗的外面。从这里可以俯瞰到肯尼亚黄褐相间的乡村,它们通过天梯与巨大的阿尔戈号生态飞城相衔接。三只长颈鹿正漫步在广阔的基地中。
她转过身来笑了笑。对亚伦来说,这笑容是灿烂的——不,是具有放射性的。不过我怀疑尽管她的牙齿又大又白,也不可能具有如此威力。“有需要帮忙的么?”她说,她的嗓音有点涩。对我来说,这总能让我联想到一台缺少润滑油的机器发出的声音,但是亚伦却觉得连这样的嗓音都是迷人的。
“嗨,”他说,“嗯,张爱新说你也许能帮助我。”
她又笑了。对于亚伦来说,她的脸是美丽的:高颧骨,小鼻子。“你想做什么?”
“嗯,”亚伦咽了一下口水,我突然意识到:由于她的美丽,他慌乱了起来,“你是贝弗莉·胡克斯,对吗?”
“正是。”
“嗯,哦,我叫亚伦·罗斯曼,我——”
“很高兴认识你,亚伦。”
“我也一样。我听说,嗯,你是一个解密高手。”
“这要看是谁这么问,还有为什么他们想知道。”
“我需要查找一些记录。”
“到哪儿查?”
“政府网络。在安大略——就是加拿大的一个省份。”
“我知道。我是伊利诺伊州人,在绍圣玛丽市有几位朋友。”
“嗯。”
“那么为什么你想侵入安大略政府网络呢?当我们重返地球时,你犯下的所有罪行早就被人遗忘了。”她又露出了具有一百万瓦特威力的笑容。
“噢,不!不是那样的事。只是,嗯,我发现我是被领养的。我想在我们出发前见见自己的亲生父母,问一声好,”他顿了一下,“说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