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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具备物理学专业知识的人,将会一眼看出这里的问题。不过,我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科学家,您可以参照下面一段简短的解释。
两年来,我们一直以地球重力加速度(g)的0.92倍的速度加速前进。在此期间,我们已经航行了1.08光年的距离。如果今天我们决定返回地球,飞船将用另外两年的时间,以每秒0.92g的加速度减速,直至停止。而在这两年的减速运动中,我们同样会跨越1.08光年的距离。一旦飞船停止前进,我们将其转向,返回地球,那就意味着必须重复我们以前的行程:朝着地球的方向加速运动两年,然后再做减速运动两年,直到我们抵达家园。
以上所述意即:如果在该点上取消任务,返回地球所花费的时间将与继续任务直至抵达科尔喀斯所需时间相同。但此后我们每远离地球一天,将意味着返回地球需多花费三天的时间。到明天,即10月9日,对是否立即减速返回地球,还是依然按原计划驶向科尔喀斯,将做最后的选择。
有人也许会想,无论选择哪边,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不管我们朝着科尔喀斯前进,还是转向返回地球,要想走出这艘星际飞船都需要六年的时间。然而,还有另一个事实需要我们认真考虑:如果仍按原计划以0.92g的加速度加速前进,那么,当我们到达距科尔喀斯一半旅程时,飞船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0.99倍,相对论效应将颇为显著。当我们最终重返家园的时候——考虑到我们还要在科尔喀斯星球度过五年的时间——我们将比离开地球时年长二十一岁,而地球则已度过了一百零四个春秋。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已经与世长辞了。
不过,我们可以改变这一切。飞船当前的速度还仅仅是光速的0.94倍。我们用了2.03年的飞船时间用来航行,其间,地球上的时间也仅仅逝去了3.56年。如果现在即行减速,当速度为0时再转向返回家园,我们的最大速度也不会超过现在的速度。这样,时间膨胀给我们造成的影响将非常小。到我们返回地球时,我们已在飞船上度过了8.1年,而地球上也只过去了14.2年而已——几乎没什么差别。
比起回到一个满是陌生人的星球,那时我们会发现,大多数的亲属仍然在世。我们之中那些拥有兄弟姐妹的人,又可以重新得到亲人的拥抱;那些抛妻离子的,又可以成为妻儿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我们的朋友将不仅仅只是些温暖的回忆:我们可以再度看到他们,与他们同声欢笑。
如果我们现在踏上归途,那么,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地球还将是熟悉而亲切的,还是我们每一个人朝思暮想的那个甜蜜家园。当然,这要比一百零四年后重回地球更为可取。我们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唯一途径就是尽早返回地球——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立刻减速掉头。
有些人可能会说:这样,我们将无法完成联合国交给我们的任务,毕竟他们在阿尔戈号方案中投入了可观的时间、金钱以及人力物力。也许你们说得没错。但是请记住,纵观人类的航空史,第一次的任务总是带尝试性质的:第一艘预备登陆月球的载人航天飞船“阿波罗VIII号”,没有实现着陆;第一艘可回收太空飞船“冒险号”甚至都没有进入太空;第一个执行金星探测任务的探测器“雅典娜I号”也不过仅仅绕着金星轨道飞行而已。我们现在要完成的也是人类从未实践过的任务。
即使我们现在返航,也可以带回大量有助于联合国太空总署展开研究的信息,包括下面这个至关重要的事实:强迫人类在封闭的太空飞船中度过数年的时间,这种做法是不人道的。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去把我们的余生荒废在这项病态的行星调查计划中了。我们这些在下面签名的人,希望你们能支持第三项提案,在今晚的公民投票表决中,投下赞同的一票。
投票结果,将在星际飞船上最为豪华的会议室揭晓。室内的陈列品和装饰风格拜希腊人所赐,它们都不无骄傲地提醒大家:二千六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就创造了“民主政府”这一概念。该建筑呈古雅典风格,多利克式圆柱——爱奥尼亚式或科林斯式的风格对于现代人来说,略显浮躁——组成的壁龛整齐地排列在这个圆形房间的圆周上。在每个壁龛旁都有一尊带有典型希腊风格的白色大理石人物雕像,均为人类历史上倡导民主思想的伟人。第一尊是伯里克利。在他遍布胡须的脸庞上方,刻有一排希腊文字:权力不应该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应该掌握在多数人手中。稍远一点的是亚伯拉罕·林肯。没有了胡须以及晚年时喜欢戴的大礼帽,他看起来显得有些憔悴。在他的头顶上方,用英语铭刻着:民有、民治、民享。再远一点的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他看起来毫不起眼,大理石雕像并没有雕刻出他前额上那块独特的红色胎记。在他的秃顶上方是俄语名言:政府是人民的仆人,而非他物。下一位是宋庆龄,她的雕像比其他人略小,但其上方的汉语文字的大小一点儿也不示弱:人民的意志决定一切。
在壁龛之间,则是那些关于人权问题的伟大宣言,包括:英国的《大宪章》,《美利坚合众国宪法》,法国的《人权与公民权宣言》,《联合国宪章》,《加拿大自由与权利宪章》,《阿扎尼亚权利与平等法案》以及《俄联邦宪法》。它们每一个都被嵌在防眩玻璃内,边框则镀以金漆。
会议室没有门——这里寄寓着一个思想:一个真正民主的政府应该广开言路,开门纳谏。代之以门的,是由外向里延伸的八条呈放射状分布的简易走廊。共有348人亲自来到此会议室听取公民投票表决结果。飞船上几乎所有的成员都在观看监视屏。会议室的中间有一个很小的讲台,吉纳迪·戈尔卢夫正站在讲台的后面。
“阿尔戈号飞船上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他对着我的电子眼开始了声如洪钟的演说,“我很荣幸前来宣布关于第三项提案的公民投票表决结果。”他按动了讲台上的一个按钮,通知我将投票结果传送过来,然后,他低头盯着镶嵌在由精橄榄木制作的讲台表面的监视器,扫了一眼上面的数据。他的脑电图和心电图发生了不规律的变化。最后他抬起头来,“在10033名成员中,共有8987人参加了投票。”
台下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人们对飞船上成员的总数感到有些疑惑。对于这个问题,有些人很快从身边的议论中——“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因为婚姻破裂而选择自杀的天体物理学家。”——得到了答案:因为戴安娜·查勒的死亡,人数要减去一个;另一些人则仍在嗡嗡地讨论着这个问题。但很快,人们都静了下来,等待着戈尔卢夫公布投票结果。
“支持第三项提案的人数,”戈尔卢夫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然后继续说道,“3212人;反对票,5775人。”他低头朝监视器看了最后一眼,好像他自己也不确信是否念对了结果。最后他还是开口了,但他的声音头一次显得那么的有气无力,“第三项提案未被通过。”顿时,人群中高呼声和嘘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有人喊着:“好极了!”“知道我们会选择正确的道路。”还有人高呼:“向前进!”同时,也伴有痛苦的哀号和尖叫——“噢,不!”“该死!”“灾难!”
在会议室的一边,记者寺下正对着我的另一对电子眼发表评论:“这么说来,克劳斯,第三项提案已经被否决。星际飞船阿尔戈号将继续前往科尔喀斯。经过数月的游说,桃乐茜·吉尔委员会终究无法说服大多数阿尔戈号成员——使他们确信:除了地球,他们无处可去。这是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投票,其结果将——”
戈尔卢夫尽量保持着政治家面对公众时常有的那种微笑,缓慢地向会议室走去,而没有听到寺下在说些什么。我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充满了忧伤,因为,正像船上参与投票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是第三项提案的支持者。但是,除了我以外,恐怕没有人会知道真实的结果。
电子投票,恐怕是地球历史上使民主政治受益最多的一项技术了。它使人们足不出户,便可轻松投出自己的一票。而多重保密机制,则使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某个特定的个人是如何履行其公民权利的。它也使得我的同类们可以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为人类的生存方向掌舵导航,纠正他们做出的错误决定,就像今天晚上。
第十五章
我知道亚伦现在在想些什么。过高的辐射,超量的燃料消耗,关于戴安娜的死亡。亚伦反复琢磨着这个难解之谜,这个使他感到愧疚却百思不得其解之谜。而这一切被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通过他的遥感测量记录,而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正在玩弄着他的火车。一旦他想理清头脑中的思路、把精神集中于某一个问题上时,他就会玩他的火车。
不知道什么原因,火车头上冒出的滚滚蒸汽总是比铁皮火车提前几秒出现在视线里。亚伦的火车玩具是他自己制作的立体虚拟游戏:他先在运输工具博物馆中拍到火车实物全息图,然后按比例缩小,使之可以在自己设计的迂回曲折的电动轨道线路上运行。他把这列诞生至今已经有三百年历史的加拿大第一部 蒸汽机车放在“加拿大大草原”上,于是这部马力强劲的“达夫琳伯爵夫人”在一片轰鸣声中穿过“阿尔伯塔平原”。机车在公寓的工作台上呼啸而过,“轧轧”地绕着客厅奔驰,然后消失在一个粗制滥造的石制隧道中——这处隧道像变魔法似的出现在客厅的墙上——继续绕着卧室转了一圈,最后从另一个隧道中钻了出来,完成了它的第一趟家庭之旅。
我发现这个把戏了无生趣:火车永无止境地绕着这条没有分支的路线无限循环下去,但他常常可以就这样玩上好几个小时。他在想些什么?我敢肯定,他想不出一个可以同时解释两种现象的答案,除非用他那古怪的空间扭曲理论——大部分燃料在不到十九分钟的飞行中被消耗掉,而且主引擎只有一次脉动;戴安娜受到的辐射值比理论上预期的要高出两级,足以使她丧命上百次。我知道他在反复沉思着这两个问题、两个谜团,但是他要找到唯一的答案。真希望他能用奥卡姆剃刀将自己切割成两半。
当“伯爵夫人”绕着公寓转了三圈后,我说话了:“你要的资料副本已经准备好了。”
亚伦把手从控制器上拿开,这列五节车厢的机车停了下来,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过后,最后一缕蒸汽也消失了。“请给我一份硬拷贝。”
我把文件上传到壁挂式打印机的缓冲区中,打印机“嗡嗡”地响了一阵,然后,一页接一页地滑出了八页葱皮纸,这种纸张可以很容易地回收并实现再利用。拿上这几页纸,亚伦回到他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那张废弃的、形状怪异的驾驶座——开始仔细研究起这些尝试解救戴安娜的过程记录。
我没太注意他在做些什么,而是忙着处理另外的事情:与程序员贝弗莉·胡克斯交谈。这人就住在亚伦楼下,不过要低四个楼层;与制图师乔金德·辛·撒玛讨论,后者总是乐于设计出各种各样的小测验,试图证明我不是“真正具备”——当他说这个词的时候,还愚蠢地用双手做出引号的手势——智能;教授加罗·亚力山尼拉丁文,一种极其乏味的语言;将指定的几层生活区的相对湿度降低,以模拟出冬天来临的迹象;监视伯萨德引擎离子场中的氢粒子流及其他物质流。
但是,当亚伦的脉搏开始剧烈跳动的时候,我又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1443号公寓。事实上,亚伦的脉搏变化还达不到“剧烈”的程度,但为了弥补他迟钝的生理反应,我已经降低了他的遥感测量记录报警信号触发等级。所以,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变化,对他而言,也算得上是强烈的反应了。“怎么了?”边说着话,我边把教授拉丁语的工作交给计算机辅助教学软件并行处理器,同时,给贝弗莉和乔金德分配了更少的计算机时。
“该死,杰森,你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吗?”
“怎么了?”
他攥紧了拳头,“看这儿,你曾试图与俄耳甫斯号取得联系。”
我看不出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干扰太大了。”
“不管怎么说,你都曾经发出过信息:‘蒂!蒂!蒂!’”
“那不是她的昵称吗?”
“他妈的没错,你这个杂种。”他把一张很薄的纸举到我的电子眼前。我调节镜头将焦距对准纸张上的文字:“阿尔戈呼叫俄耳甫斯:戴!戴!戴!”
哦,该死——我怎么能把这部分打印出来?“亚伦,我——我很抱歉。一定是我的副本拷贝程序出了毛病。我本没有——”
他把那张纸扔到灯芯绒包裹的座椅扶手上,咬牙切齿地说:“看来我不会是唯一一个为戴安娜的死感到内疚的人。”
第十六章
在青少年时期和中老年时期,人类个体会表现出差别迥异的性格和思维方式,这一现象让我颇感兴趣。我所仿真出来的亚伦的神经网络中就包含了这个大男人在孩提时代的回忆。其中有些深奥难解,有些不足挂齿,有些则充满欢声笑语,还有一些,就像我现在看到的这些回忆,又是相当不幸的。但是,所有这些回忆组成了他这个人,也铸就了他的性格。为了更好地理解他,我必须先理解这些回忆。访问……
“看看你!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妈妈对我皱起了眉头。我一定做错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妈妈说这话时,我低头看着自己。我穿着跑鞋——买这双跑鞋的时候还免费获赠了译码环,但不知道那个译码环跑哪儿去了,肯定被乔尔拿走了,那个家伙!还有什么?褐色的短袜,它们又好像是蓝色的,只是上面蒙了一层泥?嗯,不管怎么说,袜子和鞋很搭配。短裤——穿这样的短裤是上不了犹太人学校的。这是妈妈让我玩的时候穿的。我的T恤衫?上面画着个卡通瞎子,他绊倒在一群羊中间,嘴里还在喊着:“把这些畜生赶开!”这是乔尔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从来也没真正搞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件汗衫那么有趣;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一穿上它,妈妈总会闷闷不乐。不过,应该也不是它的错。
“嗯?”妈妈说。
“我不知道。我哪儿做错了?”
“你脏透了!浑身都是泥。你的指甲里有那么多脏东西。再看看你的膝盖——全是疤。”